第一百四三章 决生死英雄末路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7      字数:5023

太史子义虽气勇有胆烈,然非纵横之人。其心有士谟,志经道义,贵重然诺,一以意许知己,死亡不相负。

——孙策

太史慈一路纵马疾驰,耳畔徒余劲风呼呼卷过,便是四周一闪即逝的地形景致,他也来不及细细勘察打量,成了眼角余光里的一抹残影。

也不知追了多久,当朝阳完整地呈现在天边时,他猛一拉缰绳,立住身形。眼前,是一丛残枝枯木的森林,其间黯淡而又寂静,就好像从未有生物存在的痕迹,更别提数目千余的大军了!

“如此地利有如天赐,若我是孙策,必在林中左右隐设伏兵,只等财狼入瓮矣!”设身处地地,这样的念头油然而生。太史慈回眸,身后飞沙走石,一片空空荡荡。那些紧随在侧的重甲步兵,不知何时已经跟丢了步伐。拼杀一夜,他们实在是太累了啊!

一张张熟悉的青稚面孔犹如盏盏明灯,在脑海里一一闪过。这些本被刘繇视若弃子的儿郎,在自己擢任主将的那刻起,便已下定决心至死追随。或许是被刘繇帐下诸多恶吏欺压剥削太久了,抑或者被自己勇锐豪爽和弃禄似土的手笔所感染。所以无论自己做了什么决定,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拼死捍卫,甚至不惜献上自己的性命。就像现在,明知断无取胜的可能,也不曾有一人畏缩后退。

他悄无声息地摸了摸胸口跳动的心脏,深知那些战友袍泽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后方咬牙追赶。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一人独自在战斗!

“这样的感觉,真是令人沉醉啊!”太史慈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目光却笔直地向林中射去。

那里,血渍遍身的孙策孤然傲立,与自己遥遥对峙着。明明是敌对的关系,可太史慈从他的眼中看不到半分的杀气,有的只是淡淡的倦怠,还有——一丝悲怆?配合着奇妙的氛围,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他是在怜悯自己么?还是要告诉我,千万别进去?”太史慈忽然发觉,眼前的少年也不是那么让人深恶痛绝,他有着强大到无可匹敌的实力,更占据了令人艳羡到发指的运气和人脉,仅仅是轻轻的一站,便让人不免心生亲近膜拜之感。有人生在帝王家,却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有人家道平平,却有着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注定会走上至尊的宝座。而他孙策,显然便是后者。

有那么一刹那,太史慈居然觉着倒地投降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站在眼前的是一位年少有为的君主,绚烂如朝阳,在他身后,还有着许多与之年岁相仿、志同道合的龙虎义士。他们无一不是享誉世间盛名的一方豪杰,却又尽皆甘愿寄附在这少年的麾下,全无私心恋欲地为之舍命捐躯。

“太史慈啊太史慈,你未免也太看轻了自己!”他不由得哂笑出声,全为方才那脑海中萦绕不去的杂念与私心感到如此可笑。他忽然想到了昨夜一往无前的孙策,当时他就站在城门外,明知暗有埋伏,此去必是九死一生,一如当下的自己,而那人还是坦然自若地走了进去。如今局势颠倒,角色翻转,一切又能怪得了谁呢?

“既然他孙伯符能够做到,那我太史慈为何不能同样来个入死求生!”他取下座鞍上的短戟,朝着马股奋力一拍,扬声大喝:“孙伯符,可别因为昨夜本将军放你一马便束了手脚,拿出你的真本领,你我二人战个痛快!”

骏马飞驰,人借马势,太史慈挺戟急袭,眼看着就要刺中那少年的面门。

一条绳索嗖地自腐叶泥地里窜出,轻而易举地将奔袭的马匹绊翻了身。太史慈亦是痛声翻倒在地,直摔了个七荤八素。未等他起身,左右冲出两名莽汉扣住他的手脚,已是动弹不得。

“孙伯符,你用这小人伎俩,以多欺少,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我太史慈不服!”太史慈梗着脖子破口大骂,下一刻却又被身边的莽汉摁贴了土。

孙策近身了两步,居高临下,冷声道:“遍览整个扬州,能令我孙伯符心生敬佩的,也只有你太史子义一人。必须承认,你的武艺、胆略都是我生平逢遇之最。可你一味为虎作伥、迷途不改,致使我军伤亡惨重,即使孙某爱才心切,也要给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既然你提到了昨夜,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只属于你我之间的决斗,也算是了结那场半途而废、胜负未分的战斗!”

“主公~”众将脱口欲劝。

“放开他!”孙策横眉,不带有半分允许质疑的口气,“众将士听着,这一战无论孰死孰生,都是你情我愿,事后也绝不容许任何人挟私恨找对方报仇!”

众人无奈放开了手脚,就在太史慈起身的时候,孙静悄无声息地靠了上去:“将军滞留许久,独不见了身后数千名将士,难道就没有起一丁点儿疑心?”

太史慈蓦然侧头,瞪向这素雅自若的白面将军,目中怒火浑似欲择人而噬。“即便将军高义,对自己的性命毫无吝惜,也该考虑考虑那些一心追随、舍命赶路的可怜手足弟兄吧!以您的智慧,接下来该如何做,当不用在下细说了。幼台僭越,一切望将军好自为之!”孙静轩眉,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翩然退入一旁,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太史慈攥紧了拳头,内心随之挣扎不已。这么长时间,自己手下的那帮弟兄居然一个还没有赶到,难道真如此人所说,已经遭遇了什么不测?他抬眼四顾,对面的敌人或茫然、或愤怒,表情不一却愈加笃定了他心中的想法。

一定是此人瞒着孙策众人,私自授意部下埋伏在退路两旁的山谷,蓄意伺机将己部一网打尽。那么现在突然说出这一番暧昧的话,意在动摇自己在这一决生死的关键时刻投鼠忌器,不至伤害到孙策。不过细想下来,自己的弟兄现在应该还是安全的。可为了他们,我又该如何作为呢?

太史慈不畏死,既然选择应战,他也早已做好了舍生取义的万全准备。无奈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扪心自问他一生坦坦荡荡,投身戎马后更是规束举止,日夜如履薄冰,就怕有朝一日有什把柄落于宵小之手。谁曾想,这唯一的弱点,自己万分看重的麾下千名将士的安危,还是被这看似文弱的男子给抓了个正着。

他自问不惧孙策,可若是听凭了这男子的摆布,便无异于作茧自缚,万不能求得一缕获胜的希望。那么自己先前诸多的豪言狠语,也尽都成了一句虚妄狂言,空叫眼前诸多贼子与天下英雄笑话。可若不从呢?自己即便胜了,那些安危悉数系于己手的可怜将士也必将含冤受戮,成了无人知晓姓名和身世的森森枯骨,草草露葬荒岭。这是自己万万不愿看见的,既然一念在他,他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秋风萧瑟,穿梭林间叶隙发出呜呜的涕泣声。太史慈仰面朝天,一粒冰晶玉洁、雕镂精美的冰点打在脸庞,荡漾起丝丝舒爽的凉意。

“下雪了?”

望着斜斜密密,迎风翻卷的万瓣雪花,他绽开脸庞开心的笑了。这是他第一次能够细下心来、亲眼观赏这人间的初雪,一切从无到有,一如目睹世间第一个生命的诞生,那种难以描述的奇妙与惊喜。他忽然觉着,原来下雪也能如此的美丽,它本不属于这里,却能每年如约而至,就像是隔着湖畔那令人魂牵梦萦的可人姑娘,美好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上苍对陷入绝望的万物生灵最大的恩赐——一场美梦。

黑影闪过,太史慈眼前一花,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倒飞了出去。趴在枯叶杂草上,他连声咳嗽不止,“噗”地一道血箭吐在地上。

一击得手,孙策却毫无半分取胜的喜悦,目光隐隐露出不忍道:“鏖战一昼夜,想也是气血耗尽,你又何必再牵强逞能、一心求死呢!”

“孙伯符,少给老子惺惺作态!”太史慈瞠目,握着短戟的手臂不由微微颤抖。怒吼一声右脚飞蹬,掀起一片残叶,迅电般地直奔孙策扑去。这一次,他再无顾忌,已然使出了十分的实力。

那狰狞的面孔渐是在瞳孔里放大,孙策折身,悠然而轻易躲避开。右手随之撑掌成刀状,就在迫近太史咽喉分毫的地方,陡然下坠,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太史慈踉跄倒退几步,单膝跪地方才卸去这股蛮力,一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他为什么这么做?刚才明明可以瞬间取走自己的性命!”

“你输了!”孙策冷漠得可怕,却又说出了不争的事实。

“是啊,自己输了,一败涂地!”太史慈怆然仰首,那幽若寒潭的双眸,早已了无生机。他再次贪婪地瞄了这烟火尘世最后一眼,手中铁戟锋刃呼地一转,便狠狠地向自己雪白的脖颈上划去。

孙策见之色变,情急之下一剑刺中他的手腕,血花迸现,铁戟随之叮当坠地,却又被跟上的孙策一脚将其远远地踢开去。

“子义呀子义,我原以为你好歹也是一位忠义彪炳、敢作敢当的响当当汉子,却没想到看走了眼,你竟是如此爱惜羽毛,不惜自残父母养育多年的金躯以全自身善名,真叫人失望啊!”孙策挑唇讥讽道。

太史慈身子一震,脑海里陡然浮现出高卧堂上皱纹满面的老母容颜,两行清泪不由溢出了眼眶:“母亲大人——”

明明还是那个睥睨彪悍的太史慈,此时却一反常态,流露出震慑人心、引人共鸣的真性情来。想及尚在庐江飘零的老母贤妻一家,孙策深为动容,喟然长叹:“你走吧!”

太史慈愕然。

“你也不必多想,权当我是为了报答你昨夜放生的恩情。”生怕此人执拗不肯走,孙策复一冷笑,“不过下次再见时,你我各不相欠,当于沙场战个痛快、一决生死!”

见太史慈仍是愣愣杵着,一旁孙静迎前半步:“走吧,那些英勇的将士还在不远处等着你归还!”

自己的部下?太史慈如梦方醒,翻身跃上对方送来的良骑,向着眼前星罗的敌人深一抱拳,不发一言,终扬鞭驰骋。

孙策眼珠一转,似想到了什么,冲着他的背影恳切地朗声喊道:“太史慈,刘正礼外宽内忌,身边又多小人环绕,你若就此回去必受迫害。听我一句劝,带着将士们远远地逃命去吧,他日你我若是有缘相见,希望不再是敌人,而是以朋友的立场把酒言欢、放纵一场!”

身子一僵,耳畔似也响起了刘繇那尖锐的咆哮。太史慈微微轻叹,是啊,以曲阿的现状和刘繇的个性,自己若真就这般莽撞回去,可不得成为众矢之的,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么。相比起来,军中都说这小霸王穷兵黩武、嗜血成性,人人谈之色变。数次交锋,不过三言两语,他却无不以真心实意宽待自己,便是屡次三番地险被去了性命,却依旧不置一顾地一心替自己的安危着想。如今看来,倒是有小人怀恨恶意中伤了。

一股暖流自心田间悄然流淌,既是对手,又是知己,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吧。太史慈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扯出三分弧度,再无迟疑迎着风雪纵马飞奔而去。

“就这么放他走了?”目送斯人远逝,宋谦闷闷不乐道。

“如此英雄人物,注定为战而生,若是就此白白死去,未免太过可惜了!”孙静摇头长叹。

也不知是感叹命运弄人、英雄多舛,还是担忧眼前人儿的不明将来。

“太史慈——”不为人知处,孙策眸带笑意,唇角上翘,“不出三日,你必乖乖回来臣服于我!”

却说太史慈心急如焚,一路回赶,未过十里正与自己灰头土脸的一众部下撞了个正着。望着众人安然无恙,太史慈心下稍安:“那孙幼台虽然言语刁钻,手段略微阴险,却也是个守信之人。”

两边相见,相拥而泣,一时感慨万千。

“将军,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回曲阿么?”一人讷讷问道。

“那帮畜生!老成你难道忘了,咱们与将军当初是怎么被他们赶出来的?”他身侧一人恨恨骂咧着,“咱们死不足惜,可将军雄才伟略,却屡次受那刘扬州的窝囊气,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好不叫人舒坦!横竖是个死,依我看不如就此反了,只要将军您一句话,咱们都愿意跟着您干!手刃刘繇夺下曲阿,再去寻那孙贼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太史慈闻之怒目一瞪其人,杀意瞬间卷过全场。

本已有心附和的众将士顿觉压抑,情不自禁垂下了脑袋。

“若让我再听见此等大逆不道的妖言乱语,定斩不饶!”锋锐的目光从每一张脸孔上一一扫过。,太史慈凛然呵斥。

众人诺诺。

“将军,要不咱们去丹徒吧!”忽有人建议道。

太史慈眼前一亮,沉吟不语。

自笮融一死,丹徒便成了无主之地。此后刘繇一直忙着应付孙策的进攻,将所有的兵力和精力都集中在了身处的曲阿,那么自己此去必然无什大的阻碍。况且笮融在丹徒经营多年,就算遭受了洗劫,富庶丰饶的底蕴还在。既然曲阿不能容,那就去互为犄角的丹徒,如此既能在孙策攻来的时候及时支援上主公,也不至让这些部下跟着自己一同背上卖主求荣的骂名。即使将来主公问罪、对簿公堂,自己也能有所倚仗,不落口舌予人。

“去丹徒!”心中计议已定,太史慈即刻下了整军令,数千兵马遂浩荡往北行赶。一路上又遇到了许多逃散的败卒,太史慈来者不弃,悉数收拢到自己麾下。败卒中多有昨夜血战的僧侣,一听领军的是太史慈,去往的方向又是离去多日的故土丹徒,无不纷纷响应,直呼乐于追随。

这样急赶了一昼夜,等到了丹徒,太史慈一点人头居然已是达到了一万之数。他不敢懈怠,一面安抚城里惊慌的民众,一面厉兵秣马,静静等待着孙策的第二次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