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行长沙孙策别母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5      字数:5476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

——白居易《母别子》

问天剑,长三尺六寸,剑利断金,其上隐有龙缠。剑身撰“问天”字样,昔太祖征匪而偶得之,大喜,遂以此名之。——《吴书·百奇卷·神兵篇》

公元185年,京师洛阳天降火灾,南宫焚毁。中常侍张让、赵忠等劝灵帝税田亩以修宫室、铸铜人。灵帝遂诏令天下,征收亩税,徭役百姓,筑万金堂。宦官亦趁机横征暴敛,卖官鬻爵,修万金堂,以藏私财。苛捐杂税,铸使本就贫困的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天下,一时怨声载道。

同年,谏议大夫刘陶、前司徒陈耽因上书奏请除宦官,为黄门忌恨,被诬谋反,皆被捕入狱。刘陶自杀以示节,陈耽经酷刑拷问,亦死。

二人皆为天下名士,当世大儒,有立地书橱之贤才。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高风亮节,皆为德高望重之辈,为天下人敬仰。他们代表了士人,代表了为国捐躯的忠贞之士。刘、陈含冤而死,天下莫不痛惜。也使众人清楚的认识到灵帝的昏庸、朝廷的黑暗,一时起义讨汉呼声愈高,八方风雨,兵灾不断。

187年,长沙人区星举旗造反,自称将军,聚众一万多人,攻城围邑,官员胆裂,四散而去。大汉朝廷考虑孙坚乃扬州人,骁勇善战,又有平黄巾、征西凉之功,遂由朱儁提议、灵帝准奏,命孙坚为长沙太守,即刻赴任,剿灭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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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葱葱的丛林深处,一只兔子探头探脑地伸出半只脑袋,观左右无动静,蹦跳着就要跑路。

“嗖!”

锋利的羽箭,呼啸而过,眨眼便将那只可爱的兔子牢牢钉死在泥地里。

骏马奔驰,马背上一名少年猿臂轻舒,一个漂亮的夹腹侧斜,矫健地身姿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白马止步,少年轻拨马首,回身高举那早被长箭贯穿兀自挣扎的兔子,哈哈大笑:“策哥儿箭术无双,这是第四个猎物了!”

马蹄咚咚,随后赶来的几名少年,也是一番赞叹。人群里,如众星捧月的,胯下一匹大宛神骏,手持一石之弓的孙策当先走出,英气勃发。虽一身布衣简装,仍掩饰不住其美貌神姿。

“今个儿收获甚丰,正好我也请哥几个开开荤!”孙策大笑着吆喝。

众人欢呼一片,自去剥皮生火。

自孙策的父亲孙坚离乡远征,杳无音讯,甚至有传闻孙坚已经战死于乱军。同时,孙坚打仗,一下子带完了家中本就不多的钱财,加上世道混乱,盗贼四起,富春孙氏一族终于渐渐衰落。到了如今,奴仆散去,门客尽走,孙坚正妻吴氏与侧室陈氏独自领着几个孩子,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勉力维持这个家。也是孙坚做过县长,为人正直,孙家待人和善,受过恩惠、敬仰孙坚的乡邻们纷纷自发地援助孙策一家,送米送钱、力所能及。

如今中原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无人务农耕作,物价自然飞涨,一斗米往往贵达千金,时人多有饿死。而偏居扬州的孙策一家,因为远离中原战乱的漩涡中心,反而平淡许多,甚至出现了中原的人大量向南方移居躲避战火的现象。

世人多谓长兄若父。作为家中长子的孙策,自然承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帮母亲分忧的责任。那前所未有的责任,令孙策倍感沉重。也正是这样,锻炼了孙策的心志,铸就了他常人难及的成熟。

每日,孙策总与几名同龄少年结伴外出狩猎,他们既游遍了吴郡四周,又解决了家中衣食窘迫的局面,日子这般倒也过得安逸悠闲。

火堆旁,几人欢声笑语,畅谈人生,肆意玩闹。一旁的的孙策,一时陷入了沉默。这就是青春么?世道再乱,生活再艰辛,只要几个少年在一起,肆意地挥霍拥有的时光,大家还是能那么快乐。

年轻,真好!

“伯符,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名中年男子走近,打断了孙策的沉思。孙策抬头,来人峨冠博带,一副书生打扮,却是早年父亲门客陈端。

陈端本是个落魄书生,早年因困顿四处流浪,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因饥寒交迫而昏迷道旁,幸得孙坚及时发现,救助了他,此后陈端便在孙坚家住下。他读过几年书,比之常年跟随在孙坚身侧的那些杀人如麻、大字不识的莽汉,至少还能识文断字。本来孙坚出征,已经遣散了所有的门客,可陈端深受礼义熏陶,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孙坚,所以他坚决留了下来。当年,要留下的门客仆人也有不少,可随着这几年下来,孙家愈加穷困潦倒,以至于到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大多的门客,也寻了诸般借口,纷纷离去。只有陈端,本就贫苦出生,孤家寡人一个,一直不离不弃,大不了再过回从前的日子。有这群孩子陪着,他还能感觉热闹欢乐些。

“陈叔,我是觉得每天都能如此,那该多好!”孙策一笑,道。

陈端一叹,心生凄然,道:“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又有几件是能尽人意的。过好眼下,聊过于徒自伤悲吧。”

他的话,孙策不以为然。或许是早年的经历挫折,陈端性格随遇而安,少了几分锐气,更多的是悲情和满满暮气。而孙策则不同,年少无畏,锐气正盛,他不信命,誓要与天比、与命斗!

“策哥儿!”

突然的高呼,打断了了众人的欢庆。大伙儿转头看去,马蹄声渐近,一人随之跌跌撞撞地跑上近前。

“孙青,发生什么事了?”孙策赶紧扶住,好奇地问道。

孙青喘了几口气,面色潮红,显然正处于极度兴奋当中。他满面春风,环视了场中一圈,再拿目光来看孙策,已是神采奕奕:“我刚得到消息,孙将军、你的父亲大破黄巾,因功已经被朝廷封为长沙太守,用不了多久就会去赴任啦!”

“什么?!”孙策既惊且喜,父亲一去便是三年,期间中原大乱,道路阻绝。听说连巨鹿这样的大郡都因为战争而十室九空,更别说其它地方了。父亲一直生死未卜,一家人早已心照不宣地在各自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作为家中的精神支柱,大家都不曾明言罢了。不想如今峰回路转,父亲不仅平安归来,还成了一郡太守,比之三年前,可谓飞黄腾达、一步登天。

“太好了!”孙策哪还有平常的稳重,喜形于色,不能自禁。周围的少年也无不欢喜,为的是他们心目中那个富春第一英雄。

“不行,我必须赶去长沙,与父亲汇合!”孙策一脸焦虑,满是迫不及待。

“俺可听说长沙那边有数万叛贼正在闹乱,朝廷不会是想借孙将军的手来对付那些叛贼吧!”说话的是孙策身后的一位壮汉。说是壮汉,一点也不为过,只见他满脸络腮,虎背熊腰,身高八尺有余,放在当今天下也是万中无一的,与这群孩子站在一块儿,突兀而滑稽。

他叫宋谦,也是孙坚当年的门客。当年孙坚征战,偶然碰到他与几个盗贼厮杀,当时宋谦浑身浴血,虽孤身面对众多杀人如麻的盗贼,犹然不惧,反杀数人。于是孙坚救下了他,因为当年家中尚有老母,宋谦只想侍奉母亲尽孝而不愿从军,孙坚也不为难,只是将他收留在府中做个门客。后来孙家败落,门客散尽。只有那平时看似呆傻的宋谦,与陈端一般,感孙坚救命之恩,重情重义,不肯离去。

“对啊,策哥儿,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孙青一脸诚恳的附和道,“区星在长沙作乱,朝廷下令将军前去围剿。他有几万人,就我们几个去,跟送死有啥区别?何况长沙离这儿有数千里远,其间何止千山万水,等我们到的时候只怕也过了大半载了。反正到时候孙将军迟早会回来,策哥儿,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孙策大摇其头,一脸毅然决然,慨然道:“既明父踪,大丈夫何惧生死!如若诸位不愿意去,我孙策一人自可去!”

一帮少年听了,无不胸中激荡,嚷叫着要同去。

“少公子这是哪里话,上刀山下火海,我宋谦眼睛都不眨一下,死又有何惧。少公子要去,俺自当追随!”本只是出于对于孙策的关切,见众人争锋,宋谦自然不愿落入人后。他的老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还是孙家省吃俭用帮着厚葬的。因此,现在他也是孤家寡人、无所顾忌,自然死心塌地的为孙策卖命了。

“好!”孙策大喜,继而环视众人,“你们呢?”

年近三旬的文士陈端,瘦弱却很机警的秦松,是孙策的幕僚,出谋划策全靠这两个人。

孙暠,孙瑜,皆为孙策叔伯孙静之子。孙坚远征,孙静顾念旧土,不愿随行,故而一家只在城外安居务农。而他二人,既为宗亲,常年伴随孙策左右,是孙策最为信任的伙伴。

孙青,自袭风军悄然解散以来,他就一直跟在孙策的左右,弓马娴熟,忠贞不二。

王成,王起,兄弟二人,父亲为孙坚帐下小校,与孙策自小相伴。在孙策的熏陶下,武学也是远超常人。

周泰,当属这群人中的异类。他是九江下蔡人,因家中长姐为士兵所辱,愤而杀之,当时他才只有十岁。后来,本有机会逃跑的他不愿连累家人,主动伏法认罪。入狱后,其饱受酷刑,却心有报复故而隐忍不屈。直至三年前,黄巾之乱爆发,狱卒哗变。周泰得隙逃脱,一路流浪到吴郡,因腹中饥饿于吴郡行窃,被孙策发现。二人因此大打出手,却终究谁也奈何不了谁,待精疲力尽之时,只好约明日再斗。这般一连斗了几日,二人也从起初互不服气、口头逞强到后来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渐渐地,孙策豪爽开朗的性格感染了周泰,周泰大有人生知己的感怀,故此虽然孙策比他小三岁,也死心塌地的乐为效命。孙策考虑到他是在逃犯人,面受黥刑而有字,为防被人发现,便赐给了他一个纯铁打造而成的面具。这个面具也是奇特,上缀狰狞诡纹,戴之如恶鬼入世,摄人心魂。周泰见了大为喜欢,只是每日戴在脸上,片刻不离。在这群人里,若说孙策最希冀能同行的,就属他了。勇冠三军,当世悍将说的便是他,更重要的是,他脾性跟孙策合得来,这一路上要没了他,孙策该有多孤单。

孙策的目光从九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奇光异彩满是期盼。

“愿随策哥儿同去!”众人异口同声,口气坚定。

孙策欢喜。

十人遂滴血入酒,共饮起誓,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事既定,陈端又道:“公子既已有定夺,此行势在必行,还需得禀明夫人,方可动行。”

孙策点头。陈端年长,万事考虑的自然比他们这帮孩子周到许多。

于是孙策回家,告知了母亲父亲未死,一家人自然欢喜。听说孙坚被封了太守,乡里乡外前来拜贺的更是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县官慰问,与之前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可谓世态炎凉。

当孙策禀诉了自己要去长沙的意思之后,吴夫人陡然一惊。知道孩子已长大,性格倔强,却也未强加劝阻。只是好言嘱托了番,又一一拜谢随行的少年们。

十人十匹马,挨个整齐排列。

身后,是乡里的邻居和孙策的母亲弟弟们。吴氏与陈氏目光关切不舍,已是泪眼纵横,接连嘱托,无微不至。孙策男子,虽面色严肃,听到细微处,心中亦不免酸苦悲涩。

“如此,家中事有劳诸位照拂了!”孙策对前来的乡邻一一拱手。众人应诺。

孙策拨马缓步而去。

“兄长!”身后一直沉默的孙朗突然大叫了一声。孙策止步,疑惑地转身,孙朗却已经快步跑到了马跟前。

尤记得小时候自己不懂事,因为孙朗的母亲陈氏与自己的母亲争夺父亲,因而对他们母子两一味的打击孤立。可陈氏不仅不怪罪自己,甚至还一直格外照顾关怀自己,视若己出,比之自己的生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自己七岁那年,她不避棍杖,舍身保护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下,终于感动了孙策。随着年岁渐长,孙策也终于明白了姨母的心意。自然,孙策与孙朗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冰释前嫌,感情也是日益增进。

孙朗递出自己的手掌、张开,孙策低头一看,赫然是一块玉佩与一柄长剑。

“这是?!”孙策诧异。

玉是和田玉,色泽光润,乳白而无一丝瑕疵,入手温润,隐有清香。其上刻金龙腾云图案,气贯苍穹,栩栩如生,竟似挣脱腾空欲出。

而那把剑,以黄花梨为鞘,金银为饰。拔出剑来,雪亮刺目,剑身刻有“问天”二字。“问天”之意,取自千古爱国诗人屈原《天问》之意,执之令人恍若主掌天下,顿生豪心壮气。

孙策知道,那把剑就是自己的父亲孙坚亲手珍而重之地赠给孙朗的。当时自己因为嫉妒不平还与父亲大吵了一场,却反被大骂了一顿。或许,是早已觉察到自己这个兄长对弟弟的所作所为,父亲却装作视而不见,心有愧疚,所以想要用一点物质上的东西,换做补偿吧。可是,物质的补偿又怎能与精神上的父爱关怀相提并论,孙坚,也只是天真地想获得一点自我安慰罢了。

“不错,这玉佩是娘亲亲手给我的,说是能携福辟邪,保人平安。我自幼佩戴,所以每次遇险总能逢凶化吉。而这把剑是爹爹当年赠给我的,我占据了它这么多年,却未曾出鞘过。如今兄长要远赴千里,寻找我们的爹爹,凶恶未知,作为弟弟的我却只能呆在家里独自享福,就让这玉佩陪在你身边。带着这玉佩护身,就算弟弟我随你同行,少些寂寞,也能保你一路平安。而这把剑,埋没了这么久,与其放在我这里生锈,不如赠给兄长让他多杀几个坏人,为天下人除害,也不辱没了【问天】二字。”

孙朗话语忱挚。他只是想用那可怜的一点父爱,换取孙策的友谊和兄长的关爱。

看着他希冀的目光,孙策心中莫名的一股酸涩流过。望着这把剑,那日思夜想的渴求,奇怪的是他的内心没有一丝喜悦,满满的全是责任的沉重。郑重地一点头,孙策双手接过这两件无上至宝:“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我们的爹爹接回来的!”

“恩!”孙朗微笑点头,眼眸里充满信任与崇拜。

孙策转身欲走,吴氏眺目远望。

不想孙策刚走了两步,豁然调转马头,在众人诧异地目光下,向送行的母亲疾驰而来。猛一提缰,马声嘶鸣,孙策噗咚滚下马来,对着身前的吴氏便是三拜九叩,以头抵地,咚咚作响。

“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身边好好孝顺您老人家了!”

孙策的举动,再加上煽情的话语,吴氏哪里忍得住,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嚎啕大哭。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此情此景,就连旁人看了,也无不为之动容。

孙策豁然起身,不发一语,翻身上马而去,再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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