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长街依然热闹。

不过平安已经逛得差不多了，于是在一个路边的面摊坐下，要了碗面。

这家面的做法有些不同，老板烫好面后，先在凉水里快速的过一次冷河，然后浇上刚刚漫过面的汤水，接着撒一把小葱，最后淋上一小勺烧热的油，就听嗤嗤的一阵烟起，葱香四溢，格外诱人。

平安先前就是闻到葱香，才一路寻过来的。哪怕价钱比一般的面要贵上两倍，他也觉得是值得的。而且老板还额外送了一小碟醋香浓郁的腌菜。

当然，在将面碗拢在自己面前时，平安还是会想起日间赌桌上那一堆小山一般的银元宝，然后忍不住肉痛，于是狠狠的对着香味浓郁、弹滑爽脆的面发泄，吃得果然是格外的淋漓畅快。

吃完了面，平安正要起身，面摊老板突然说道：“要不再来一碗？”

平安看着一脸认真表情的老板，似乎想到了什么，“看来不吃不行？”

“好吃就多吃一碗。”面摊老板用腰间的围布擦了擦沾满面粉的手，没有承认这是变相的软禁，但也没有否认。

平安咬了咬筷头，然后平静的道：“好，那就再来一碗。腌菜也要再来一份。”

“好嘞。”老板转身，麻利而熟练的拉面、摔面，架势十足，打得面板啪啪直响，烟粉飞扬，完全没再注意平安。

平安老老实实的坐着等面，没有趁机跑掉。

很快，老板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过来，放下后，意味深长的嘱咐了一句：“吃慢点，别烫着了。”

平安把碗拢到自己面前，就着腌菜，真的吃得很慢，也很认真。

或许是价钱太贵的原因，面摊的生意其实不算太好。

所以除了平安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客人。

面摊老板于是干脆在平安对面坐了下来，非常满意的看着平安吃面。

然而他满意的不是平安的听话，而是平安吃得津津有味，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

不过就算一根根的嗦，一碗面也总有嗦完的时候。

平安捧起碗，轻轻吹开浮在汤面的小葱，喝了一口清澈的面汤，然后问道：“现在呢？”

面摊老板站了起来，解下腰间的围布，擦了擦手，往城东的方向看去，道：“看一场焰火。”

平安于是抬头，在听到一声尖啸与爆炸的同时，小脸也被五颜六色的光照亮。

街上的游人与商贩纷纷抬头，惊喜不已。

面摊老板这时却把揉成团的围布扔在桌面，走向街对面的一间民宅，身上渐渐升起肃杀的气息。

平安从漫天绚烂中收回了目光，然后发现在不远处炒栗子的那个汉子也扔下了摊位，走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巷子。

更远处，一个代客写书信的先生也站了起来，走进了旁边的酒楼。

最后，还有位打着灯笼的老人家，趁着无人注意，跃进了一座院子里。

在平安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在绚烂一时的焰火下走向一处处暗处。那些光也照不进暗处。

平安于是懂了，然后重新看向高处，欣赏这场精心准备的‘盛会’。

很快，面摊老板又从那间民宅里出来，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与腐狼搏斗过多次的平安却嗅到了血气的腥味。

于是知道，老板得手了。

回到自己的面摊后，老板重新系上围布，然后在平安对面坐下。

平安于是收回目光，看向街上。@更…t新¤最r／快上酷%+匠n‘网rd0

这时，那位代客写书信的先生正从酒楼里出来，步子有些拖滞，左边的眉梢处还有一道皮翻肉绽的伤痕，只差一点，左眼便要瞎了。

平安还注意到，这位先生坐下后，忽然剧烈的咳了起来。但他看不见，先生捂着嘴的手指间有血溢了出来，有些溅在雪白的纸上，有些落在衣襟。

接着，那位跃入别人宅院的老人家又跃了出来，落地时脚下趔趄了一下，显得有些虚浮无力。他手里的灯笼还亮着，但被切裂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口子，他要小心的护着，才不会被风吹灭了里面的蜡烛。

平安看着老人慢慢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比之前更加佝偻了。

但直到焰火结束，那个炒栗子的汉子也没有回来。

面摊老板叹了一声，道：“七虎就算回不来，那里也不会有人能离开。”

平安为之一肃，心生敬意。

可他不明白，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面摊老板似是看出平安心里的疑惑，又道：“他收了你的钱。”

平安不由感到讶异。在他听到的那些传闻里，陈九不是被傅家打残了？怎么还能布置这么多人手？而且都是好手。甚至有面摊老板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

面摊老板这时又道：“陈九不是本地人。”

平安明白了，所以当年的事，是个老套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故事。

面摊老板感慨的叹了一声，道：“为了你，他把自己的家底全部亮了出来。现在，他要同时面对解、王、张三家。”

平安沉默下来。他又明白了，陈九打算用这个很笨的办法，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这让平安心里忽然沉甸甸的，许久后，才道：“至于吗？”

面摊老板很认真的道：“他收了你的钱。”

这是个很强大且无法辩驳的理由。

平安想了想，又问：“陈九想要什么？或者说，我能给他什么？”

面摊老板低头在围布上仔细擦了擦手，才道：“他想要过平稳的生活。”

平安皱了皱小鼻子，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

面摊老板很认真的想了许久，才道：“他觉得你可以。”

平安觉得好笑，道：“他到底是自信？还是真的相信我？”

面摊老板反问道：“那你愿不愿信任他？”

平安仔细考虑之后，才道：“我可以尝试。”

面摊老板笑了起来，道：“那我们做的这些，就还是值得的。”

平安不懂江湖人，也不懂江湖人的信念与想法，但他由此窥到了一些让他觉得感动的东西，于是站起来，非常认真的向面摊老板行了一礼。

面摊老板不肯白受，也起身回了一礼。

在江湖人的眼里，拿人钱财，就要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此所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