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孤山诗竹(下)
作者:冰原画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545

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得山后大乱,一人叫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另一人道:“快些通知兵士前来捉拿,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事、事,实是大煞风景。”那人似是气得语气停顿,连话都说不畅顺了。另一人叫道:“宋人林和靖以鹤为妻,以梅为子,在这孤山上抚琴隐居,世人皆以为凡脱俗,大为神往,故而责骂那侮辱斯文的,就用‘焚琴煮鹤’来形容,不想今日此人,在孤山上折梅烤鸡,辱及我等江浙名士,实是与‘焚琴煮鹤’,没有两样。”伊愿不知生了何事,忙寻声跑去,却见一株梅花树下,一女子折梅为柴,火光之中,正在烧烤一只肥鸡,伊愿近前一看,却见那人原来是一美貌女子,那女子全身雪白,面容秀美,似是天人下凡,正自神情专注,翻转手中肥鸡,细心烧烤。

伊愿初时见谢玉贞之美,以为普天之下,早也没有能够胜过的了,不想今日一见这白衣姑娘,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蚊子之眼,实是太过孤陋寡闻。谢玉贞与眼前这白衣女子一比,那真是诸葛亮的老婆(丑女黄氏)遇到了周瑜的妻子(美女小乔),天壤之别一点也不为过。

那女子不顾周围学究喧嚷,一心专注烤鸡,不多时几个兵丁持枪跑来,叫道:“你这女子,是怎么闯进来的?还不快快停止烧烤,束手就擒。”那白衣女子柔声道:“各位兵家哥哥,小妹连日赶路,误了就餐,现下里饿得实在不行,待小妹将这只鸡子烤熟,便不打扰各位。”言毕回向众兵丁一笑,那一笑真是百种风情,千般妩媚,都蕴含其中,众兵士不禁被笑得痴了。

伊愿也是看得傻傻呆呆,失魂落魄,过了良久,众兵士方如梦初醒,记起自己前来任务,一兵士道:“小妹妹,我们不是存心要为难你,你要烤鸡果腹,原本正常,但你在这孤山之中折梅焚烧,众文士看见非常生气,你快些拿起鸡子,随我等下了孤山到别处烧烤罢,我见你一瘦弱女子,在外面奔波颇不容易,就不为难你了。”

那女子道:“兵哥哥,但这鸡子眼见得再烤一刻就熟了,小妹知道你们做事非常尽职,如果不来赶我恐怕上司责骂,这样罢,各位兵哥哥,你们就站在那里骂上小妹几句,做做样子,让上司知道你们都在尽力办事,我也就趁这功夫把鸡子烧烤熟了,大伙儿各得其所,岂不两全其美?”

众兵丁闻言一怔,此事他们从未经过,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一老成点的兵丁道:“也罢,瞧你一年轻女子,多日里未曾进食,若是再让你饿上片刻,只怕送了性命,你快些烤吧,但你得告诉我们名字,我们才方便装腔叫骂。”

那白衣女子道:“小妹姓祝,全名便叫祝诗竹,各位兵哥哥都叫什么名啊?”那老成兵士争先道:“我叫廖二柱。”祝诗竹道:“我记住了,原来是二柱哥哥。”那廖二柱闻听祝诗竹叫他一声二柱哥哥,不禁涎水流出,心都痴了。

另外几名兵丁见祝诗竹叫廖二柱做二柱哥哥,慌不迭的争抢道:“我是宋三娃。”我叫“朱南瓜。”我是“孙虎头”……生恐落在他人后面。伊愿不知不觉也随口叫道:“我叫伊愿。”那祝诗竹一眼瞧见伊愿并非兵丁,不禁呸道:“你这邋遢汉,我记你姓名做什么?”祝诗竹虽然生气,但粉面含嗔,真是别有一番风韵。

众兵士见伊愿自报性命,那孙虎头骂道:“你这小子,我们与自己家妹妹谈笑,你凑什么闹热?”伊愿向来不敢招惹官府,只得赔礼道:“小人错了,兵爷勿怪。”那祝诗竹见伊愿说话,又呸了一声,道:“懦弱汉,还不快滚,惹得本姑娘不高兴,我把你抽筋剔骨,将你变成个无骨汉。”伊愿见那祝诗竹美如天仙,不曾想一说话不是邋遢汉,就是懦弱汉,最后连无骨汉都叫了出来,今日里实是撞到了瘟神,深悔自己不该来这孤山雅集,被人无端的侮辱。

当下见众兵丁在场都帮那女子,不敢争辩,慌忙跑了开去。那祝诗竹见伊愿逃跑,又高声骂道:“没种汉,你拼命逃跑,是想跳到西湖里做一只缩头乌龟吗?”伊愿不知如何辩答,这才忆起文荆川数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少说多听,果然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现下自取其辱,悔不听当初老人之言。

伊愿一阵疾逃,跑到放鹤亭中,却见陈婉言正在观看一人挥毫,旁边一人手抚古琴,手指跃跃,即欲弹奏。那挥毫之人正是大观书院讲书顾平章,另一人却是适才奚落自己的那人,不知大名,只知姓林,顾平章并未开始泼墨,一见伊愿,笑道:“伊愿,快过来拜见金陵名宿林清如前辈,林世兄与我们大观书院素来渊源颇深,乃是管鲍之交,林世兄号称‘金陵神仙指’,琴艺功夫非常了得,你恰巧来到,正好恭聆。”

伊愿见了林清如,心头老大不情愿,也只得行了一礼,嘴上道:“学生伊愿见过先生。”那林清如正眼也不瞧伊愿,淡淡道:“顾兄请。”顾平章道:“好。”

一个好字未了,林清如拨动琴弦,顾平章挥动湖笔,二人一作画一抚琴,交相映衬,真是把这人情雅韵,挥舞至极。

林清如琴音琮琮,如雁行云霄,往来和鸣,紧急处,雁儿振翅高飞,长空盘旋,把那一天彩霞,撕成缕缕红绸。缓慢时,飞鸿如雪落地,轻如无物,将这万里河山,染成皎皎白国。你意念中有千般美妙,万种盛景,他琴声里只一种境界,天人合一。你想啊想,想到了无数、太多……,他弹呀弹,弹得你如痴、如醉……。

好一个金陵神仙指!

琴声缓缓停止。

伊愿如痴如醉,魂不附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

顾平章道:“伊愿,你,你怎的了?”

伊愿道:“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

顾平章道:“什么?”

伊愿道:“说不出来。”

顾平章道:“傻孩子。”

伊愿道:“我宁愿就这样傻一辈子,再不要清醒。”

陈婉言使劲一拧伊愿耳朵,厉声道:“你这傻瓜,快快醒来。”伊愿道:“干什么又打我?”陈婉言怒道:“我不打你,你魂魄都被黑白无常勾走了。”伊愿道:“松手,不关你事。”陈婉言松开手指,林清如离开座位,面向伊愿,端端的跪了下去,伊愿不及反应,林清如拜了三拜,缓缓站起身来,道:“小兄弟,你可知我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伊愿向林清如也跪了下去,也拜三拜,慢慢站起身子,道:“《平沙落雁》。”林清如满面欣喜,笑道:“从此,我这《平沙落雁》已弹不出来。”伊愿笑道:“从此,我这耳朵,便形同虚设。”林清如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伊愿道:“哼、哼、哼、哼,哼、哼、哼、哼。”林清如再不言语,将古琴拿了起来,用力一摔,那古琴便肢离破碎,散于放鹤亭中。陈婉言惋惜道:“林先生,可惜了这把宋琴。”林清如连眼角也不瞄一下陈婉言,双手一负,潇然远去,留下满天余音,缠绕孤山西湖,为知已赏。

顾平章目视林清如远行,默不作声,半晌幽幽道:“伊愿,我三年前送你的那幅《三君子》图,还在吗?”伊愿道:“学生妥为珍藏。”顾平章拿起适才所作之画,递给伊愿,伊愿捧过一看,见那生宣纸上,一披怪人虔诚叩拜,所拜前方并非仙佛菩萨,而是一嶙峋怪石,顾平章这一幅图,怪石用的是斧劈皴法,后面远山用的是披麻皴法,石下烟水用的是卷云皴法,那怪人丰神潇酒,用的又是泼墨技法,画上苍松古柏枝叶,用的是撕毛技法,树石之下的兰草,用的是铁线描法。其余表现手法,博如烟海,应有尽有,但一眼望去,和谐统一,气象万千。画上虽只有一种墨色,但松柏遒劲,神采奕奕,正是春天之木。奇人清癯消瘦,但器宇轩昂,有如夏日之盛。石头沉稳雄峻,历尽沧桑,好比秋日之果。远山烟波浩邈,洁白明亮,宛似冬日之雪。

天地万物统于一色,虽四季变化,五光十色,但一色统罗万象,妙,大妙,妙不可言!

顾平章道:“我这幅画,题名叫做《过来拜石》,现下也送给你,和那张《三君子》图一起,希望你多看多想,有那一日,你想到了,也不要说出来。”伊愿恭声道:“学生定依先生所言。”顾平章淡淡一笑,再不多言,下了孤山。

陈婉言见伊愿今日先受了那金陵神仙指莫名其妙的三拜,又得了顾山水的《过来拜石》图,心下虽然大惑不解,但要能抢得顾平章的亲笔山水,那便是把画中瑰宝夺到了手中,想这伊愿何德何能,居然有两幅

顾平章的山水?当下柔情款款道:“相公,你我夫妻同心,便把顾先生送你的拜石图给了我吧。我看得好生欢喜。”伊愿闻言如火烙脚背,攥紧画卷,一个转身,向孤山下飞奔而去。急得陈婉言在身后大声尖叫。

伊愿飞奔上白堤,却见一人白衣翩翩,神采飞扬,双手抱在胸前,端端堵住去路,正是在孤山上折梅烤鸡的祝诗竹。伊愿道:“姑娘请让开。”祝诗竹道:“交出来?”伊愿奇道:“我欠了你什么?”祝诗竹杏眼一瞪,桃腮绯红,怒道:“画,顾山水的画,交给我。”伊愿道:“顾先生送给了我,我凭什么要交给你?再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拿着画做什么?”

祝诗竹道:“这个原本不想告诉你,说起来有些颜面无光,我听人说顾山水的画颇能卖上好价钱,我现下身无分文,你交给了我,我拿去换些盘缠。”伊愿见这女子虽然貌若天仙,但是刚才在孤山上“焚梅烤鸡”,大煞风景,现下又无理抢夺,虽然有一个好皮囊,但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本性豪放,不知怜香惜玉,闻言怒道:“你这丫头,再不让开,休怪我无礼。”

祝诗竹奇道:“你无礼又能怎的?”伊愿道:“这,这……”祝诗竹道:“男子汉处事应当干脆,快把画交给我,不要犹犹豫豫自讨苦吃。”伊愿见她莫名其妙,无可理喻,再也无法忍耐,右掌一探,想推动祝诗竹身形,让条路来。岂知祝诗竹不避反进,起脚一踢,攻伊愿上下盘,伊愿侧身一让步,使一式“罗汉移山”,继续向前。祝诗竹见伊愿出拳呼呼生风,本以为不过一介文弱书生,转眼间竟变成武术高人。二人在白堤上一打斗,众兵丁齐声喝彩,叫道:“诗竹妹妹加把劲儿,把那臭小子踢到西湖喂鱼去。”祝诗竹道:“多谢兵哥哥助威。”伊愿见祝诗竹拳法娴熟,出拳常常匪夷所思,方知这天仙女子敢一人闯荡江湖,浑然不怕兵丁,原来是一武林高手。

当下激起雄心,一套罗汉拳展开,一招一式,皆一丝不苟,小心应战。祝诗竹虽然拳法神奇,但碰上伊愿的少林罗汉拳,也是压力倍增,并不轻松。二人拳来脚往,在白堤上战了五十余回,伊愿心道:这女子不知师从何门,拳法如此高明,比之自已的这套少林罗汉拳来,竟然丝毫不差。若再打下去,只怕那陈鸿图赶到索要画卷,事情不妙。一念及此,一式“退步束身”,向孤山方向详败,祝诗竹见伊愿败象一露,大喜,一个跟进,飞起一脚踢伊愿左胸,伊愿侧身一矮,从祝诗竹身边跑了过去。祝诗竹收回右腿,转身一看伊愿逃走,也不叫嚷,运起轻功,紧追不舍。

伊愿回,见祝诗竹紧随其后,不禁大惊,运足内力,如脱弦之箭般快跑疾驰。二人一前一后,不一刻已离开西湖,来到大街之上,那大街上人流如潮,伊愿不便施展轻功,跑了一段,将身一猫,藏在一烧饼铺后。祝诗竹随即赶到,左顾右盼不见伊愿踪影,叫道:“邋遢汉,你藏在哪里,快些出来。”她在街上大呼小叫邋遢汉,众人见她美若天仙,都停下手中活计,痴痴呆望。

祝诗竹叫了半晌,无人应允,过不一刻,从墙角出来几名丐帮弟子,其中一名乞丐脸上吊一长长鼻涕,手持破碗,那鼻涕已经凝结成柱状,一行走左右摇晃,却不掉下,那鼻涕乞丐走上前来,满面疑惑道:“小姐,你找我等有何急事?”祝诗竹叫道:“走开,臭死了,我哪里找你?”那鼻涕乞丐道:“你不找我,那你高声叫我做什么?”边说边向祝诗竹身边凑近,那鼻涕摇摇晃晃,眼见得就要掉落在祝诗竹身上,祝诗竹恶心至死,慌不择路,逃了开去。那鼻涕乞丐大惑不解,摇头道:“着急的叫我出来,又不说个子丑寅卯,就慌忙跑开,真是令人纳闷。”众乞丐一时皆很迷茫,兀自立在街上,手足无措。

伊愿见祝诗竹走开,也不着急从烧饼柜后出来,那卖烧饼的老汉待祝诗竹离开良久,方回过神来,嘟囔一句:天下间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一眼瞧见伊愿躲在柜后,大怒道:“小子,你躲在这里想偷吃烧饼吗?”伊愿分辩道:“不是,不、不是。”将身一转,向城西跑去。

不一刻来到城西居所,一见四下无人跟踪,心头一松,敲开房门,走了进去。孔郁道:“愿儿,你不是和文教授去参加孤山雅集吗?怎的这么早回来。”伊愿道:“大会结束了,文先生叫我先回家见见娘亲。”孔郁道:“文教授对我们母子大恩,真是来生难报啊,你一定要好好跟着文教授,刻苦学习,他日也好不辜负文教授一番苦心。”伊愿含糊道:“是,娘亲。”当下孔郁刷锅做饭,伊愿吃过午饭,将《过来拜石》图藏好,不敢在家停留,怕七仙门找上麻烦,向孔郁道了别,一人到街上玩耍。

正漫无目的,走到一家铁匠铺前,却见一人迎面而来,那人笑魇如花,美过西子,但伊愿一见,如遇鬼魅,叫道:“祝姑娘,你跟着我干什么?”祝诗竹柔声道:“邋遢汉,你的画呢?”伊愿道:“什么话?我不是在说话吗?”祝诗竹粉面一嗔,不再小声,叫道:“你这邋遢小子,适才算你跑得快,若再不把画交出来,咱们再打一场试试。”伊愿道:“你我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要和我打架?”祝诗竹道:“也不凭什么,我高兴要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敢不乖乖奉上的,就是你这邋遢小子,三番四次的不但不给,反而逃窜,真是让本小姐生气。”伊愿叫苦道:“你这丫头,说话颠三倒四,我愿给就给,不给打死也不给。我不和你废话,你敢当街行凶,官府必定拿你。”祝诗竹笑道:“是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人敢来抓我。”伊愿道:“你试试。”祝诗竹走上前来,抡起粉拳,当头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