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天元殿
作者:刑天文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26

天元殿内的空间既宽且深,却只有金阶之上的八座鹤鸣烛台上燃着白烛,把龙书案附近一丈之内照亮。金阶之下,烛光迅速被黑暗吞没,黑沉沉一片死寂。

龙书案后的金翅大鹏椅上坐着一个容貌威严的老人,虽然眼角已经有些下垂,但瞳仁之中仍闪烁着精光;脸上的皮肤也有点松弛了,但颧骨下颌仍然棱角分明,颇具英武之气。

龙书案右侧六尺外,一个容貌更加苍老的老者端坐在一把铁木圈椅中。他脸颊消瘦,须发皆白,相貌高古。此刻,他略微低头,手捻白髯,陷入了沉思中。

一阵清凉的夜风拂过威严壮丽的天元殿,斗拱飞檐下悬挂的燕翅铁铃发出一串串空灵的响声。

“叮铃铃……叮铃铃……”

老者闻声抬头,望着天元殿外黑如墨染的夜空,干瘪的嘴唇中吐出苍老的声音:“陛下,依老臣之见,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争储之战虽然在陛下的弹压下渐趋平静,但那只是表象。”

大帝叹了口气,目光中混杂着复杂的情绪:愤怒、心痛、惋惜……

老者看了大帝一眼,继续说:“如果征战沙场,二皇子恐怕不是四皇子的对手。”

大帝苦笑道:“除寡人和阳凌君外,普天下没人是广帅的对手。”

“四皇子天纵英才,若生在乱世,创建的功业恐怕不会次于陛下。但是,帝国经过陛下二十余载的励精图治,早已威名远扬,胆敢无视陛下天威来犯者唯有那中山国的蛮人。中山国虽屡次来犯,却无野心,徒逞匹夫之勇,乃癣疥之疾。在此情势下,帝国需要的是一个善于治国的继承者,而非能征善战的元帅。”老者渭然长叹,双目望向殿外`阴沉沉的夜空。

大帝眉头微皱,说:“能征善战的元帅,未必做不成明君。寡人便是实例。”

老者摇头道:“领兵打仗,四皇子颇有陛下英姿,都是大帅之才。但除此之外,四皇子与陛下又有诸多不同。”

“嗯?”大帝眉头一挑,双目炯炯地看着老者,沉声道:“说下去。”

“陛下领兵之时攻城略地无算,却从未屠城,俘虏敌兵敌将无算,却从不虐俘,尽显仁者无敌之大气象。四皇子领兵,虽每战必胜,却也干了不少屠城坑俘之事,尽显残忍好杀的凶顽本性,若其继承大统,恐非帝国之福啊。”

大帝一拍龙书案,怒道:“魏西风!四皇子的本领是寡人一手传授的,你这哪里是说四皇子,分明是在影射寡人!”

魏西风一点也没有慌张,只是略微低了低头,右手虚按心口:“陛下慧眼如炬,老臣的确是在影射陛下。#手打吧随风手打 #”

大帝腾一下站了起来,伸手指着魏西风:“大胆!你……你竟敢……”

“老臣惶恐,请陛下治罪。”魏西风口中说惶恐,却没有一点惶恐的样子,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铁木圈椅中,只稍稍低了低头而已。

转眼间,大帝的满脸怒容烟消云散,哈哈大笑道:“你这个老东西。举朝上下,也就你敢这么顶撞寡人。”

魏西风淡淡道:“老臣没别的本事,胆子大点,敢说真话而已。”

大帝走到魏西风面前,用手指捏起他的雪白长须,饶有兴致地比量着胡须的长度。魏西风就像泥塑的人像一样,低眉垂目,一动不动,就像被扯着胡须的不是他一样。

“三十年前,你陪着寡人东征西讨的时候,就是这幅老不死的样子,胡子也是这么白这么长。当时我就想,这老东西怕是活不了几天了。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我老得胡子都白了一半了,你却还是这幅要死不死的模样,就连胡子的长度都没改变一丝一毫。”

大帝放开魏西风的胡须,退后两步,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有时候,寡人真疑心你是只幻化了人形的老狐狸。”

魏西风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大帝说笑了。老臣若真是什么狐妖,大帝双目如炬,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大帝转身坐回到金翅大鹏椅上,叹气道:“寡人若真是双目如炬,又怎会造成今日之局面?兄弟阋墙,令我这为君为父者痛心啊!”

魏西风脸上那一丝笑意早已不见,严肃坚决地说道:“痛心就更应该早做决断。大帝的态度若不明朗,二皇子和四皇子就都会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争斗只会愈演愈烈!”

大帝皱眉道:“但是,寡人若痛下决断,你怎能保证广帅不会惹出更大的祸患?”

“老臣不能保证。”魏西风袍袖一甩,站了起来,“八年前,老臣就劝阻过陛下,四皇子天纵英才不假,但野心极大,志在继承大统,必须限制其势力。陛下听不进去,还授予了四皇子开府权,领私兵一万。现在,四皇子的天帅府人才济济,堪比小半个朝廷,私兵也早不止一万,且战力之强绝不下于陛下的禁卫军,尾大不掉之势已然成形。若陛下下诏封二皇子为太子,将来陛下驾鹤之后,四皇子必然出兵夺权。若陛下逐步裁撤四皇子的势力,四皇子等不及陛下驾鹤就作出大逆之事也未可知。”

大帝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身子往后一仰,无力地靠在金翅大鹏椅的靠背上,过了半晌,才低沉地说:“雪国那边,你都安排好了吗?”

魏西风闻听此言,知道大帝终于痛下决心了,他踏上一步说道:“数日前,雪国密使已经应应允。这次密使再来,想是商议具体事宜,我回府即与其细谈。陛下放心,只要雪国给予方便,此事便万无一失。”

大帝挥挥手:“夜深了,你回府休息去吧。明天退朝后你留下,再详谈。”

“多谢陛下。也请陛下早点休息,老臣告退。”魏西风深鞠一躬后,步下金阶。

魏西风的步子迈得并不大,速度却很快,只见他袍袖挥舞、飘飘摇摇,好像只走了几步就跨越了从金阶到天元殿门外的丹墀那二十三丈的距离,迅速隐没在天元殿外的夜色之中。

林锋正在英武门的崇楼上巡视,老远就看到一个高瘦的白衣老者从天元殿方向走了过来。凝神一看,那老者大袖飘飘,仙风道骨,定是魏国师无疑。林锋赶紧从崇楼上跑下来,吩咐兵士把国师的坐骑独角白龙驹牵来,然后恭恭敬敬地侧身站在甬路边垂手候着。

帝国的武装力量主要分为正规军和武卒团两部分。正规军一共有24军,但真正归属兵省统辖的只有22个军,威武禁卫军和京畿禁卫军是大帝的直属部队,只受大帝一人调遣,地位超然。威武禁卫军主要负责帝宫和帝都东部的防卫,京畿禁卫军主要负责帝都西部和帝都之外京畿郡的防卫。

林锋是威武禁卫军的三个副统领之一,具体负责威武宫的防卫,是大帝非常信任的近臣。所以,就算是见了当朝大员,林锋脸上都有几分倨傲之色。但面对魏西风的时候,再给林锋一个胆,他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恭敬——魏西风是帝国的国师。

五年前,九皇子当街强抢民女巧遇魏国师,被魏国师施展神通拿下,押到大帝面前请大帝治罪。九皇子素得大帝喜爱,恃宠骄横,居然趁魏国师与大帝交谈时突然向其左侧脸颊吐痰。以魏国师之能,躲过一口痰易如反掌,但大帝正走到他附近,他担心污物溅到大帝身上,于是左手一挥,用袍袖将那口痰和无数唾沫星子尽数接住。随即,右手并指如刀在左袖上一划,半截脏污了的袍袖飘落脚边。

大帝勃然大怒,凌空跃起,使出金翅大鹏爪向九皇子天灵盖抓去,眼看就要将其毙于掌下。魏国师抬掌一挡,九皇子算是捡了一条命。但大帝内功深厚,五道指风把九皇子的脑袋抓出五道血槽,鲜血直流。被吓傻掉的九皇子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跪地认错,磕头如捣蒜。

此后,魏国师在大帝心中的地位那是尽人皆知了,再也无人敢捋其虎须。

“国师,您这么晚才回府,可够辛苦的。”林锋恭敬地说。

魏国师只轻轻“嗯”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同时,把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伸到林锋面前。林锋赶紧把独角白龙驹的缰绳递上去。举朝上下,能够享受到威武禁卫军林副统领亲自牵马坠蹬这份“殊荣”的,只此一人。

魏国师左手抓过缰绳,右手在独角白龙驹的额头上轻按了一下,随后说道:“林副统领,独角白龙驹等我等这么久,三升精料可不够吃啊,下次喂五升。”

“请国师放心,下次一定喂足五升精料。”林锋只感觉背后嗖嗖冒凉风,心说国师往马头上一摸就能和马说话,真是有不凡的本领啊,难怪大帝如此倚重。

魏国师双脚一点地,轻飘飘地跃上了马背。就在此时,漆黑的夜空突然有些发红,大家都很诧异,纷纷仰头望天。只见一个火球从东方天际斜飞过来,所过之处留下了赤红的尾焰,就像锋利的刀子割破皮肤后渗出的鲜血。

火球炽白色的球部和长长的赤红尾焰都有散发着惊人的热量,所有仰面观看的人都感觉自己的脸在急速升温。只见那火球以惊人的速度坠落过来,好像下一息就会砸到帝都内一样,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好在这火球看着近实则远,擦着帝都的头皮飞向了西方,三五息就消逝在了夜空尽头,不知坠落到了何处。众人都以手拂额,暗呼侥幸。

火球虽然坠落到了别处,但其残留的尾焰仍然威力惊人,就像一条愤怒的火蛇一般,扭动着身子处处都在喷吐着炽热的红焰。平民区内很多人家茅草屋顶的柴房都禁不住炙烤,烧了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兵士们禁不住火蛇的强大热力,再不敢仰视,纷纷埋头蹲下。林锋功力不俗,勉强耐得住热力,他故意要在部下面前立威,双手叉腰,挺立当场,仰首望天,颇有英雄气概。兵士们都蹲在地上,只看得到他神武的身躯,自然看不到他被炙烤得呲牙咧嘴的表情。

魏国师就潇洒从容得多了,宽大的衣襟和袍袖无风自摆,好似有一股气场围绕在他身边,替他抵挡热力一般。他满面凝重,双目眯成一条线,眼中射出两道精光,不惧火球的光芒和炽热,一直盯着它坠落在西方天际。然后又仔细观察横挂夜空的火蛇,右手当空比量,左手掐着神诀,好像在卜算着什么。

好在这火蛇来得快去得也快,半盏茶功夫就渐渐失去了热力,随即凌空消散。

蹲在地上的兵士抱着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天上看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林锋没好气地骂道:“瞅你们那点出息吧。站直了,都给我站直了!”

正在此时,独角白龙驹突然“希溜溜”连声嘶鸣,前蹄用力一踏高高扬起,只用后腿站立起来,二尺长的墨色独角直至苍穹,好不神骏。

魏国师骑在马上满面庄严,袍袖鼓荡,状如天神下凡。在场兵士,神志皆为其所夺。

沉思片刻后,魏国师右手向天一指,喝道:“祥瑞!此乃天降祥瑞!”

每个人心头都“砰”地一跳,好像魏国师的声音并不是耳朵听来的,而是从自己心里响起的一样。

林锋见机极快,马上跟着大喊:“祥瑞啊,这是上天赐予帝国的大祥瑞啊!”

兵士们搞不懂这差点把自己烤熟了的火球和火蛇怎么就成了祥瑞,但既然神鬼莫测的国师和神武英勇的林副统领都说这是祥瑞,那就祥瑞吧。于是,兵士们齐声高呼:“祥瑞——天降祥瑞啊——”

同一时刻,大帝正站在天元殿外的丹墀上,满面凝重地遥望着西方天际。突然,心中一震,魏西风苍老遒劲的声音响起:“此乃祥瑞!天降祥瑞!”片刻后,耳边又飘来众兵士的齐声高呼:“祥瑞——天降祥瑞——”

大帝面色一松,转头望着英武门的方向笑道:“这个老东西,真有办法。”

大帝脸上的笑容只维持了短短的两三息,随即就恢复了之前的凝重表情。偌大一个夏阳帝国,到底要交给哪一个皇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呢?望望西南——四皇子天帅府的方向,又看看东南——二皇子宏仁府的方向,最后叹了一口气,迈开沉重的步伐转身向后殿走去。

其时,启明星已升,东边天际隐约现出了鱼肚白。天元殿殿脊两端的紫琉璃龙首大吻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张牙舞爪,一副狰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