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咋见此情此景，心跳不由瞬间加速，胸口也扑通扑通直跳，双膝一弯，正欲纳头跪拜，却被跟随在皇帝身边的一名侍卫及时阻拦。

“此地不是朝堂亦非皇宫，就不必行礼了。”李修远背负双手，扫了一眼徐辉祖，淡淡的说道。

“微臣谨遵圣意。”徐辉祖眼角余光瞄了瞄神色阴沉的皇帝一眼，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汗，脸色涨红的恭声道，“陛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李修远语气不善的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回陛下，方才那纵马行恶之人，正是燕王次子朱高煦。”徐辉祖冷汗潺潺的回答道。朱高煦是燕王的儿子，洪武二十八年曾来过京师，皇帝当时已是皇太孙，不可能会没见过郡王朱高煦。但皇帝此刻却明知故问，惊疑不定的徐辉祖心中不免很是忐忑不安，不知皇帝此问何意。

朱允炆的确是见过朱高煦的，但李修远没见过。徐辉祖离开皇宫之后，李修远突发奇想，也想去看看这朱高炽和朱高煦到底何许人物，没想到带着余月滢和一干侍卫出了皇宫，正准备去天香酒楼瞧瞧，却看见徐辉祖的轿子停在街头，而朱高煦也恰好正大声狂笑着从贡院西街放马狂奔向朱雀街。

李修远没想到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城，居然还有人敢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目无法纪的在闹市中纵马狂奔伤财害命，简直就是视人命如草芥，更视国家法度如无物，顿时怒从心起，一声令下，命余月滢立刻带着十余名侍卫一路追踪而去，不管是谁，直接拿下再说。

直到后来听徐辉祖和徐春谈话时，李修远才知道方才那个嚣张跋扈之人，很可能就是自己此次出宫的目标人物朱高煦。如此，李修远心中怒火更甚，堂堂明朝的郡王爷，竟敢自恃身份尊崇而如此放肆，当真是罪该万死。

难怪历史上建文帝叫徐辉祖对朱高煦严加管教时，他不仅不听管教，还偷了徐辉祖一匹良马。渡江离开京师，沿途吏民稍有接待不周，辄加以杀害，到了涿州，又杀死驿丞，受到朝臣的谴责。朱高煦之凶恶，由此可见一斑。

望着一片狼藉的街道和咒骂声与哭泣声夹杂在一起的百姓，李修远深邃的眼眸中蓦然闪过一道寒芒。

在场众人在这目光之下，不由心神一震，打了个寒颤，噤若寒蝉的站在原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先把朱高炽接回府里住，该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李修远原本阴沉的脸变得一片漠然，声音平淡无奇，不带一丝感情。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真的发怒了，而且怒气已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只要稍一捅破，便会如同火山爆发般山崩地裂惊天动地。

“臣遵旨。”皇帝只说让自己接朱高炽，却一字不提朱高煦，徐辉祖就明白。皇帝是想让朱高煦吃苦头了。以目前的形势，皇帝要杀他是不可能的，但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却是轻而易举。

至于皇帝为什么要让自己把朱高炽接回中山王府里住，徐辉祖脑子里转了转，便想通了其中缘由。

朱棣此次派朱高炽二人进京本就是为了试探情况而来，若是身为舅父的自己突然之间对他们的态度来了个急转直下，无疑等于间接表明了朝廷对藩王的态度，自己也就无形中帮助朱棣达到了目的。

想明白了这点，徐辉祖不由心生惭愧。先前在东暖阁吓了一跳，以致六神无主，幸好皇帝及时提醒，否则必定铸成大错。

“有时候为了政治利益需要不择手段，但更多的时候，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罔顾他人性命。”李修远深深的望了徐辉祖一眼，缓缓说道，然后领着潜伏在周围的侍卫，向朱雀街天香酒楼的方向行去。

皇帝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徐辉祖清楚的知道，皇帝这是在斥责自己方才为了抓到朱高煦把柄而任由其在大街上横行霸道伤及无辜的行为。其实徐辉祖并不是没有去阻止朱高煦的想法，只是他认为皇帝的事远远要比几个普通百姓的性命更加重要的多。要知道燕王一事若是没有处理好，那到时候被伤及的无辜百姓可能就是成千上万。是以权衡利弊之下，徐辉祖最终选择了前者。

看到皇帝离开，面红耳赤的徐辉祖顾不得尴尬，急忙疾走几步跟了上去。

李修远一边走，一边吩咐周遭潜藏保护自己的侍卫帮助那些被朱高煦快马波及到的商贩收拾残局，遇到受伤的，就直接送往药铺救治。

经过短暂的骚乱之后，朱雀街很快就恢复了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而在此时。五城兵马指挥司分属南城的指挥司大约二十名士兵才在一名副指挥司的带领下姗姗来迟。

看到那副指挥司出现，李修远眉头皱了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愉之色，盖因那名副指挥一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样子，极不符合明朝武将选拔条件，显然是通过其他途径得来的官位。

五城兵马指挥司的职责原本只是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并掌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官职虽低，却是个油水十足的衙门。

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到来，再度引起街道一通混乱，许多商贩甚至手忙脚乱的胡乱收拾好摊位上的货物，然后唰一声就溜的远远的。只因五城兵马司的这些人常常借着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之名，堂而皇之的对大小商贩敲诈勒索，京城各条街道上的商贩俱深受其害。

受徐辉祖之命前去南城兵马指挥司报官的徐春不知徐辉祖为何要让自己举报老爷的外孙，因此他在报官之时，为了慎重起见，隐藏了自己的来头和身份。

随同南城兵马指挥司的副指挥到了朱雀街，徐春左顾右盼。终于在街边的一家茶楼门前看到了自家老爷徐辉祖。

“老爷，奴才已照您的吩咐报官了。”徐春诧异的看了一眼站在自家老爷身前的年轻人，低声回报道。

“嗯。”徐辉祖现在哪有心情去管这些，随便嗯一声便算应答了，两只眼睛却不断往皇帝身上瞄。

不知这看似普通却威严十足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徐春的目光不停的在年轻人和徐辉祖身上来回扫着，心中甚是疑惑。自家老爷贵为一国国公，却好像对这年轻人有所畏惧，在自己印象里，放眼整个大明王朝，应该没几人能让堂堂一国国公害怕的吧。

除非……除非是……徐春似是想到了什么，浑身猛地打了个寒颤。只觉自己双脚簌簌发抖，几乎都快要站不稳。

“嘿，嘿。大伙都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不动，本官方才接到有人报官，说是此街上出现了一个大胆狂徒，竟在闹市中纵马狂奔。诸位稍安勿躁，朗朗乾坤，天理昭昭，本官定会秉公执法，缉拿恶徒，还大家一个公道的。”那副指挥站在街道中央，双手叉腰，大义凛然的说道，脸上肥肉随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而一上一下直颤抖。

对于这副指挥，老百姓们都深知其恶，此刻他虽说的浩然正气，但很显然的，没有人愿意傻乎乎的去相信，个个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语。

“大伙也知道，既然是恶徒，那捉拿起来肯定是要费大力气的，往来奔波，废寝忘食，这脚钱茶汤钱，总要给点意思意思，要不然渴了累了，连累了本官手下几十号兄弟万一有什么闪失也就罢了，若是捉拿不到恶徒，那就是大罪过，要被皇上怪罪的，以后遭殃的也还是大伙，大伙说是是不是。”说起敲诈勒索，单看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词，就知这副指挥官已是个中老手，若非如今正值整顿吏治之时，恐怕连这套说辞都直接省了。

“来来。本官知道诸位都是很体恤支持咱们兄弟的，兄弟们，咱也别推辞，有多少收多少。”副指挥朝身后站成两排的士兵挥挥手，那群士兵便大声笑着，如虎狼一般扑向街道边的老百姓，不管百姓们愿不愿意，直接双手往他们身上一掏，就把他们兜里的铜钱一股脑倒进自家钱袋里。偶有拒绝者，立刻招来一番痛打。

李修远面不改色的站在茶楼门槛上，双目微眯望着街道上肆意妄为的士兵，眼眸之中隐有熊熊怒火在疯狂燃烧。

“天天都是如此？”李修远语气森然的问道，话中一股寒气让人不寒而栗。

“回陛下，微臣……微臣倒是第一次见。”徐辉祖脸色青白不断变幻，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冒，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哼！”李修远冷哼一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李修远飘飘荡荡的声音好似自虚空的远方幽幽传来。

随着这话音落下，徐辉祖正想派家将过来收拾这般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街道上的百姓们突然发现，原本肆意抢夺自己钱财的南城兵马指挥司士兵们一个个都被一些陌生人按倒在街道中央的地面上。等不及那副指挥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根又粗又长的绳子从天而降，迅速将这些天杀的畜生都捆绑的结结实实。

“大胆，你们是何人，竟然以下犯上，本官看你们简直是活腻了。”副指挥抖动着恶心的肥肉，一脸怒气的大声喝问。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们活腻了，还是我活腻了。”李修远阴沉着脸从茶楼里走出来，阴森森的声音让人汗毛倒立。

“本官看你连死字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那副指挥没见过李修远，见一陌生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等人捆绑，顿时得意的桀桀大笑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担着皇差，吃着皇粮的，尔等贱民……”

“啪！”副指挥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清脆之声响起，然后只觉头晕脑胀，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嘴巴里也冒出一股血腥味。

“小小六品武官，竟也敢如此目无法纪。”徐辉祖高大的身影往前一站，直接一脚踹到副指挥大腹便便的肚皮上，副指挥吃痛不住，顿时连连出声哀嚎。

“好你个……啊……国……国公爷……”那副指挥挨了一巴掌和一脚，原还想破口大骂，哪知一张眼，却见说话之人赫然竟是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中山王府魏国公，脸色瞬间唰的变得一片惨白，肥胖的身子不停打颤，连声音也变得战战兢兢。

“全部给我绑了，押送镇抚司。”徐辉祖压根不给那副指挥说话的机会，朝徐春喝了一声，孔武有力的徐春得到命令，立即如同抓小鸡般一手拎起副指挥官，沿着地面一路拖走。

在场数百余名围观百姓直到此时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待他们回过味时，国公爷与那之前扇了副指挥一巴掌的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

恶人终于遭到报应，不知是谁道了一声‘好’，全部百姓也尽皆高声欢呼。

“子之错，父之过。朕身为万千黎民之君父，竟容此等恶霸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朕，无颜面对天下苍生啊。”李修远深呼吸一口气，抬头望天，一滴热泪自眼角悄然滑下。

“陛下……”徐辉祖跟随在身后，听得皇帝如此惭愧自责，心中不由一酸，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子万仁，废寝忘食，欲励精图治，造福黎民百姓。奈何吏治难清，臣民不体圣意，妄自贪赃枉法，无法无天。天子纵有乾坤之能，亦徒呼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