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88

李洁住的是高工楼,白晓来换拖鞋时看了鞋柜一眼。李洁很敏感,马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儿不该有两双男人的拖鞋?

白晓来笑笑,为什么不找个人来穿这双拖鞋?

我怕鞋不合脚。李洁老实地说。白晓来是惟一可以随便和李洁说方建华的人,有些跟自己母亲和李耀都不会说的话对白晓来却可以说。白晓来是那种能帮助女人成长的女人。

白晓来打量着李洁的家,没有方建华的痕迹,没有烟蒂和烟灰,没有男人出的那种特有的气味,单身女人的冷清和空旷让人一览无余。李洁替白晓来削水果,把梨皮放在一只漂亮的水晶烟灰缸里,白晓来忍不住问,新买的烟灰缸?

李洁喜欢买各种精致的烟灰缸,雕刻聚晶的,镶嵌雕彩的,价钱挺贵,如果只看烟灰缸,会误以为李洁是个奢华讲究的人。

好久没有人用过烟灰缸了。李洁轻轻叹口气,从前方建华在的时候,我最喜欢倒烟灰缸的感觉,喜欢那种让人踏实的烟丝味儿。

白晓来说,这么漂亮的烟灰缸干吗空着,他在那边花,你也别苦自己,你就在这边潇洒,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嘛。

我没觉得自己是女人,已经忘了性别了。李洁郁闷地说。

白晓来不想跟她客气,直截了当地说,喂,方建华几年没回来了?我真搞不懂这种人你还要他做什么?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我在公园跳舞认识了一个高工,五十岁,也是提前退休,老婆死了一年了,女儿在国外,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可以见见面。这人不错,瘦筋筋的还挺精干,读过不少书,肯定跟你谈得来。

你神经啊,我跟方建华又没有离婚。李洁的反应像被蛇咬了一口。

我神经正常得很,你这跟离婚也没什么两样,离婚了现找哪有这么合适的。那人真的不错,还是高工,没负担,人家都不嫌在岗才上初中。李洁看着烟灰缸,像看着一只正冒烟的烟蒂,半天才郁闷地回了一句,我不习惯老男人,方建华跟我同岁。

白晓来积极地拾掇说,你试试看嘛,老男人会心疼人,再说人家也不老,才五十岁嘛,人家还想找三十岁的呢。

李洁走神,想的完全是另一码事。洗了手拿毛巾出来坐在沙扶手上默默擦干水,忽然抬头忿懑地问,方建华以前那么爱我,他现在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男人是跟我们女人完全不同的动物。白晓来用通晓一切的口吻说。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吗?有钱就是他们变坏的理由,不需要别的理由。关键是自己要让自己快乐,我看你还是见一见好,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找说不定更老呢。白晓来做媒的热情很高。

李洁使劲摇头,有的女人,比如说我妹妹,是那种任何季节都可以盛开的人,但我不是。方建华背叛了我,我跟他15岁就认识了,连他都可以辜负我,我怎么能再相信别的男人呢。

白晓来叹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方建华去海南。

他毁了我的一生。李洁恨恨地用水果刀剁着果皮说,我都记不起我的婚姻是什么样子了,我就像没结过婚就有了儿子。我真的搞不懂,我们的婚姻,爱情,还有他的儿子,他就一点儿都不留恋?

怎么不留恋,不留恋他早跟你离婚了。既然他一直不离婚,就是还留恋。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要天天在一起,眼里有你心里才有你。你想想看,海南的妖精有多少,那些女人可贱得很,你以为都像我们这种贞节烈妇哪。

可在岗是他的亲生儿子。连在岗他都可以不要,这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吗?李洁双目炯炯地看着白晓来质问。

白晓来说,男人坏了良心,可不就是连畜生都不如吗。像这样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肯定是有了女人。那女人为了拴住他的心,说不定连儿子都给他生了,你在这边辛辛苦苦又当爹又当妈,也许人家在那边另起炉灶过得正自在呢。

见李洁默不作声,白晓来又说,男人就像天上的风筝,你要扯牢他,拴住他,可你呢?要自尊、自重,干脆连线都放了,随他去。在岗一天天长大,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以后你老了怎么办?所以我劝你下决心跟他离,离了以后重新开始。

离了又怎么样呢?我不会再结婚了,像现在这样,至少形式上还可以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形式有时候是比内容更重要的。白晓来听了急得说,既然不想离,那你还绷什么?还死要什么面子讲什么自尊?听我的,明天就坐飞机到海南去,施展你的魅力,把方建华拉回来。

李洁摇头,我没那么大魅力,要有他早回来了,方在岗是他亲生儿子都没那么大魅力。再说,要是女人像个妓女一样施展魅力男人就可以尽到家庭的责任义务,那还要婚姻这种形式做什么。既然婚姻还需要法律保护,就说明婚姻的义务是需要强制执行的。

李洁说着朝白晓来作道,晓来姐,你每次一见面就说方建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说方建华。没有方建华我跟儿子一样过,一样要把儿子培养好。

白晓来只有苦笑,天理良心,别赖我呀,哪儿是我要跟你提方建华,明明是你自己每次见了我就想跟我说方建华嘛,说说好呀,不说一直憋在心里多难受。李洁低头不吭声,细腻的颈脖像天鹅一样优美。

白晓来顿时不忍,这么优秀的女人,就没个男人可以让她靠在他肩上撒娇,老天爷也不知怎么安排的。

过一会儿李洁调节好情绪,换了话题问,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在忙什么?上次你说要跟我说件事,什么事?

白晓来说,不知谁把鲁羽纶骑摩托挣钱的事告诉了我妈,她把羽纶一顿教训,说羽纶给白家丢人。你知道她从没拿正眼看过羽纶的,她这辈子,小时候是白家的千金大小姐,大学毕业当了干部,生老病死都是国家包干,一辈子没为钱过愁,自然可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脾气,可我们不行啊,你说现在哪样不要钱?树林辞职,我又下岗了,一家三口都指着老公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过日子。去打工吧,我又不比你有文凭,有职称,在哪儿都能找到事做,谁要我?

李洁说,别提了,我讨厌酒店那地方,要不是为了在岗,我早就不干了。白晓来继续说,树林跟我商量,打算租个场地办舞蹈培训班。只要有二、三十个人报名,这班就可以办起来了。

李洁眼睛一亮,好主意!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你和树林可都是专业水平。白晓来说,可装修、安把杆、装墙镜要花三万多块钱,还要先交半年的租金,我们哪拿得出来这么多钱。

李洁忙说,还差多少,我帮你凑,不够还有李耀他们呢。

白晓来摇头,你一个人要供儿子,方建华一分钱不寄,你哪有钱。李洁说,多的没有,几万块还是拿得出来的,我以前在厂里搞民品挣了些钱。白晓来说,不用不用,我跟一帆说了,跟他借。好了,在岗快下晚自习了,我也该走了。我还是要劝你,方建华那边,你抓紧解决,实在不行就离,现在他一分钱不往家寄,离了他还得给赡养费呢。

李洁苦笑着说,我连他的手机号都不知道,怎么找他。我也不想了,只要在岗好,我无所谓。

白晓来摇头叹了口气,再聪明的女人沾到感情上的事,也一般的小女人样。还不如秦香莲,到底将陈世美告到开封府,拿龙头铡铡了,替天下的弱女子出了几千年的恶气。

深夜,李洁靠在床头,手里拿着妆台上的相框怔怔地看,心里的结痂又被撕开,天长日久地恨着,天长日久地做着怨妇。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李洁不由得想起两年前那次去海南的经历。

是白晓来和阿妖出的主意,让李洁去找方建华。白晓来说,你悄悄杀到海南,搞突然袭击,突然袭击才看得到真实的方建华。李洁坐在飞机上,从舷窗俯视着万米高空的云层,想到自己这次到海南有跟方建华摊牌的性质,心情很绝望。都说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深圳才知道钱少,到了成都才知道结婚太早,到了海南才知道身体不好。可见海南这地方名声不怎么样。

李洁因为心情不好,看见海口街上风情万种的椰子树都像是当街摆出的风骚挑逗的姿态,一些内地罕见的植物在这里长得蓬蓬勃勃,榕树的长长的气生根在李洁看来就像是男人疯长的**,绞杀爱情和婚姻的杀手。

海南人的皮肤比内地人黑,海南的美女也远不如成都负盛名,脂腻粉渍远不如成都鲜活。李洁想像着跟方建华见面的场面,心里很乱,搞突然袭击的决心动摇了。她不想让他难堪,毕竟做了多年夫妻,她对方建华还是了解的。方建华是变了,但他以前对她的爱不是装出来的,难道因为爱情过于热烈,透支了一生的感情,所以才不能持久?

方建华的手机是空号,李洁早就试过,公司和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方建华的公司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的士司机操着海口普通话问:“小姐呀,你到底要去哪里呀?”来之前李洁找过方建华的一个朋友,跟他打听方建华,他明明知道方建华的电话和地址,却说想不起来了。李洁伸手把着门不让他走,那种大义凛然很像是刑场上的女革命党人,又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一定要讨个说法。李洁后来想自己当时的样子肯定很傻。

李洁打开海**通图,指着一个地方说:“就去这儿。”李洁敲敲门,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浴衣,湿漉漉的头上包着毛巾,女人看了李洁一眼问:“你找谁?”李洁用看妓女的眼光盯着她看,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腰上拴着浴巾从浴室出来,李洁才相信确实不是方建华的家。李洁好不容易打通方建华公司一个熟人的电话,说她来了,让他通知方建华。

一会儿对方打的来了,说方总出差了,李洁在海口的这几天由他来陪她,吃住都由他安排,要去哪儿玩也跟他说。李洁不相信,他真出差了?到哪儿出差了?你告诉我他的手机号,我打电话给他。李洁从对方的态度看出方建华根本没出差,就在海南,气得脸都白了。她是他妻子,她来找她的丈夫,他竟躲着不见面,尽管他们很久连电话都不打了,李洁还是没想到方建华会这样无情无义。

李洁威胁利诱软硬兼施,逼着那人马上跟方建华联系,她要跟他说话。终于听到了方建华的声音,他说他不在海南,正在北京谈一笔很重要的生意。海南把方建华改造成了另一个人,是完全脱胎换骨的改变,或者是他骨子里原本就是这样的男人?李洁冷冷地问,方建华真在北京?方建华的朋友同情李洁,却不能背叛老板,誓说,真在北京,今天才飞的北京,我绝对没有骗你嫂子,我可以誓。李洁大脾气,把一筷子都没有动过的鲍鱼牡蛎扣在桌上,汁水流得到处都是。

誓有什么用,李洁说,背叛到处都是,誓有什么用。一帮狐朋狗友。李洁现自己对于方建华到海南后的一切太不了解,包括他在海南的朋友,她简直什么都不知道。她太自尊了,自尊到不屑于问。她后悔没有同意阿妖一起来,如果阿妖来了,她肯定会有办法,她会运用自己的魅力,把方建华那帮朋友哄得团团转,然后把底都兜给她。

李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宾馆。正是来例假的前两天,方建华的绝情,对婚姻的绝望,精神和**的疲惫,经前期的不适,几乎让李洁的精神崩溃。窗外的灯光越多,天堂和地狱的边界越分明,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也越强烈。李洁的情绪低到极点,心像是泡在苦涩的海水里一样起皱打折,阵阵收缩。

宾馆住满了春节旅游的客人,人家都是成双成对,更显得李洁形单影只。李洁懂得了什么叫心碎,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整整两天她一点儿东西也没有吃,咀嚼着怨妇的无尽悲哀痛苦。她的内心集聚了太多的痛苦和压抑,已经出了一个女人能够承受的限度。

李洁一直睡到第二天年三十晚上,因为方建华,每年年三十晚上都是最难熬的时间。外面传来阵阵鞭炮声,家家都在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李洁想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父母为她担心着急,便拨了白晓来家的电话,鲁羽纶的父母和弟弟都回来了,一大家子人正看春节晚会。听到白晓来的声音,李洁忍不住大哭起来,泣不成声,痛不欲生。

白晓来在电话那边急得一个劲儿问,李洁你怎么了,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里?李洁足足哭了两分钟,才抽泣着说,晓来,我不想活了,海这么近,我真想跳进去……手机一打就打到没电。李洁回来,白晓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没找到方建华,海南那么多大款,你就不知道给自己整一个?趁着还有点颜色,别把自己耽误了。

问题是已经耽误了。方建华一走就是七年,这七年李洁守身如玉,既要辛勤工作,挣钱养家,又要含辛茹苦地教养儿子,活像旧式的寡妇,放在旧时,可以具表朝廷立它一座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底下的女人,个个都有一本血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