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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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白一帆比,大女婿方建华不论从学历知识还是家庭背景,都逊色得多。白一帆擅长清谈,每次回家陪着老丈人下象棋,谈国际国内形势,讨论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对外开放,做到了君子远庖厨。

方建华这方面不行,就在厨房里掌勺,家里换个水龙头修个插座什么的都是方建华的事。方建华动手能力很强,连结婚的家具都是自己打的。李洁生孩子方建华没请保姆,也没要岳母帮忙,就把李洁母子伺候得好好的,岳母甚至还向他请教做雪花鸡淖和酥骨鲫鱼的方法。

渐渐的,方建华用他的烹饪,用他的万能和实用,先从征服岳父母的胃开始,一步步赢得了岳父母的认同,成了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李洁上班的工厂隶属兵器工业部,有上万职工,住房非常紧张。李洁都怀孕了才分到住房,建筑面积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一大一小两间,除了他们还住着另一家人,厕所和厨房都是两家共用。

不到一米宽的过道得放两部自行车,如果两辆自行车都放在过道上了,他们想出去就很困难,把自行车推出去也会很费事。没练过缩骨功,凑巧两个人对面过,另一个就得侧过身子嘴啃墙,屏住呼吸收腹提臀让对方过去。

楼房属于危房。李洁身怀六甲时有一次上厕所,顶上墙灰“哗啦”掉下来一大块,差点砸着李洁。又是一楼,因为太潮湿,棉絮衣服都有一股霉味儿,门背后的墙角时常有几朵鬼头鬼脑的灰白色蘑菇冒出来,就像幽灵在潮湿的房子里找到了安息地,让人毛骨悚然。

四川的太阳金贵,每到星期天,如果是晴天,李洁就会把棉被棉絮毛衣什么的抱出来晾。正抖霉灰晒东西的时候,楼长来了。楼长说,好,你们都在,捐款,交钱吧,一户五块。

方建华问,上次是给聋哑人捐款,再上次是给贫困山区失学儿童捐款,这回又是给谁?

楼长说,这回是给遭水灾的非洲人民献爱心。

方建华恨得一脚朝墙踢去,哗啦一声,脚一点事儿没有,墙上仅存的一片泥灰全掉了下来。***!给非洲人民捐款,老子还想哪个给我们捐款呢,这房子倒了,我们就都是灾区人民。

李洁拽了方建华一下,掏出十块钱给楼长。楼长找了五块,好了,大伙都交五块,别把物价抬高了。

李洁和方建华住的那间房只有九平方米,对面那间十三平方米的房里住着工人林师傅。

已婚离异的林师傅没有女人,只有两大嗜好,一是看电视,二是做家具。每天下班回来林师傅总是让李洁他们先用厨房,自己在家里打家具,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从猪饲料到减肥广告电视征婚天气预报全都听,一边听一边咔嚓咔嚓地推刨子。

林师傅的这两大爱好让怀孕中的李洁中午和晚上都休息不好,特别是夏天,林师傅光着上身,背上流着油汗,很响地刨木头板子,刨花一直堆到门口,堆得像小山一样。李洁身上一燥,背上就噼里啪啦爆出一片痱子。

因为住房条件差,他们的夫妻生活很受影响,本来就是一户人住的套间,他们跟对面门也就一个过道,不到一米的距离,床上别说弄出动静了,就是喘气稍粗一点也能听出来,门一关大家都知道会生什么事。

所以住房问题给他们和林师傅都带来很大的不便,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生活的质量和林师傅的心情。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走路手牵着手,一进门回过身就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拥抱接吻,骨节在拥抱的压力下咔咔直响,上班去也得亲热够了才走。

这些新婚夫妇惯常的动作都得躲着林师傅的视线,普通的打情骂俏搞得像中情局的女间谍施美人计。

两居室的近邻,距离近得差不多脸挨脸。已婚离异的林师傅听见咂咂的亲嘴声,怎么能不受刺激,刨木板和听收音机都像是在拼命泄。有一天,林师傅出去了,他们把儿子哄睡着,早早地就洗了上床。难得有这样的独立空间,两人的情绪都特别好,高度默契,心照不宣,都觉得被本能控制了,进入了一种最佳的状态。

可是,正当他们胶着在一起,正当方建华正要大举进攻的时候,林师傅回来了。林师傅回来是轻手轻脚的,非常注意的。但是林师傅一进门就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又是开到最大音量的,突然一下就响起来了。

那声音就像在自己房间一样高保真高清晰,近在咫尺,如山洪暴,如惊雷炸响。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临,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天哪!

方建华一下就趴下了,像害虫一样趴下了。李洁一动不动,等着,不是等方建华,是等林师傅。因为林师傅大概忽然意识到自己影响了别人,马上又把电视机音量调到基本上听不见了。

这下他们才理解了林师傅的爱好跟昆虫的保护色一样也是由环境决定的,他们的居住环境决定了他们大家谁都没有**,保护**的最好办法就是制造噪音。最后的结果是李洁爬起来开了自己家的电视,把音量调得很大。因为他们不可能一点点声音都不出吧?不可能一直都拼命抑制吧?就算他们有钢铁般的坚强意志,可床到底是会嘎吱嘎吱作响的。

“妈的,再这样下去我会阳痿的。”方建华愤愤地说。

这时候,社会上的择业观点生了根本的变化,国防军工大厂已经不吃香了,虽然理论上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可实际上都知道他们什么也领导不了。方建华到销售科后在成都办事处住过两个月,主要跑东郊的成都动机公司、量具刃具厂,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从水辗河的大转盘经过几次。

水辗河大转盘的不锈钢雕塑远近闻名,出名的原因不在于它是成都最早的雕塑,而是因为它的造型。雕塑是一个空心的大圆环,上面站着一个意气风的炼钢工人,头戴炼钢帽,手臂向前伸展,坐着的是个朝气蓬勃的农村姑娘,挺身向前,短轻舞飞扬。

雕塑的寓意大概是工农联盟和城乡结合,两个青年男女**飞扬,和多年后热播的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的罗丝和杰克在船头迎风飞舞,伸展手臂的经典镜头一样浪漫。

但老百姓不这么看,老百姓来来往往,都把这个雕塑叫做:工人农民等于零。

方建华每次骑车经过这里,就想起这句调侃:工人农民等于零。关于这个时代正在生变化的信息如水银一样无孔不如地渗透进他们的生活。使他对自己的生存状况产生了越来越大的不满。

李洁和方建华的儿子叫方东西,很奇怪的名字。方建华说,这个名字肯定不会跟别人重名,也很响亮,方东西,别具一格,不落俗套,响当当的好名字。

方东西两岁生日那天,方建华和李洁在外面给儿子照了好多张照片,不是在他们的蜗居里,是在李洁的父母家,在干休所里照的。方东西推着童车站在大门口,背景是一家卤菜店的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马肺片。马肺片是宁阳的名小吃,分店已经开到干休所的楼下来了。另一张是李洁和儿子在阳台上的合影,背景是大马路,马路对面新开张一家“知青酒楼”,半空中拦腰扯着醒目的横幅:知哥知妹知心话,吃鱼吃虾吃文化。连他们呼吸的空气中都有钱的味道了。

方建华想到了方东西,方东西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正在受教育的时候,方东西每一天的生长都需要占据更多的空间,都让方建华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五一”节前,方建华车间给每个职工分一斤带鱼,方建华那只带鱼过了一斤,分的时候就剁去了一截,方建华拿着这条被腰斩的带鱼,脑子也像被闪电劈了一下,开了窍。

晚上,方东西睡着了,方建华从床和衣柜的空隙中拿出儿子的小钢丝床打开铺好。李洁说,我今天领了工资去邮局给凯华寄钱了,凯华上次写信说要买个收录音听英语。我们室主任说,有在职读研的机会就推荐我去,这样我就可以带薪读研究生,还可以连续算工龄。

方东西进了幼儿园后李洁就准备考研究生。婚结了,儿子也生了,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以后该干什么呢,当然就是考研了。平时李洁复习时,因为房间太小,方建华只能坐在床上。方建华喜欢半躺在床上从镜子里看他的妻子,她的小翘鼻子,她弯弯的颈脖儿,还有她光滑得像羊脂一样的额头。这样一个小妇人,这样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女学生,竟然属于他了。

对面林师傅仍在刨木板,电视正在播放卫生巾的广告,墙灰随时可能掉下一块,棉絮正悄悄地潮,家具迅地长着霉斑,空气中的真菌孢子正在落下长成一朵朵灰白的蘑菇,睡着了的方东西在小钢丝床上咂着嘴巴。

方建华感到很闷,想大声地喊出来,“凭什么大热的天他们得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声都不敢出?凭什么他跟自己老婆亲热时要提心吊胆的?凭什么他们要住在这种墙角都长出了蘑菇和青苔的地方?!’’

他们的儿子方东西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但绝不能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如果他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肯定会反社会反人类。

我要下海。方建华从床上坐起来,坚决地说。方建华决定放弃在国营大厂、国防军工企业的铁饭碗,下海经商。

方建华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一个深层次原因,李洁的学历比他高,他不能让人走到哪里都说,这是李洁的丈夫。

李洁的父母对方建华辞职的决定心存疑虑,但是对方建华想干一番事业的追求还是赞许的,时代在变,年轻人敢闯也不是坏事。比如当年,如果李洁的父亲不扔下锄头跟八路军走了,这会儿肯定还在山西老家放牛,也不会享受离休老干部和副厅级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