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士不可辱
作者:周云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82

朦胧之中,父亲的慈颜又浮现在眼前,一声“子矜”,带着浓浓的眷恋。吴子矜哽咽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眼前的依靠,却只能徒劳地看着爹爹的身影渐渐消失。

“痴儿,痴儿”,一声叹息,一只大手轻轻抚在顶心,吴子矜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面前那人青衫长须,正是师父卓不凡。吴子矜大喜道:“师父!你到哪里去了?弟子想得好辛苦。”卓不凡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右手缓缓自腰间擎出长剑,手捏剑诀,银光闪动,竟是舞起剑来。吴子矜心头砰砰,莫非师父是在指点自己剑法么?

卓不凡一柄长剑舞得泼风也似,人剑合一,化作了一团急速旋转的光圈,吴子矜哪里看得真切?“师父!师父!你老人家使得太快了!我,我看不清啊!”蓦地卓不凡身子一顿,长剑斜斜刺出,势沉端凝,竟是由极快化为极缓。吴子矜睁大眼睛看去,卓不凡一招一式皆使得大开大阖,颇是缓慢,但无论他如何聚精会神去看,却总是觑不清楚,仿佛卓不凡身周罩上了一层薄雾。吴子矜竭力依样比划,却终是格格不入,难以领会。

卓不凡一套剑术终了,剑交左手肘后,右手合掌当胸,转过身来,吴子矜却是一愣。那人白发白须,衣襟飘飘,俨然出尘之态,哪里是适才舞剑的师父。吴子矜大惊下“啊”的叫出声来。

“啊!”一声惊呼,高亢刺耳,却是个女子声音。吴子矜倏然坐起身来,却见一个丫鬟装束的女子正扶墙而立,手抚心口,面色苍白地望着自己。原来又是一个梦,那女子却是先前见过的丫鬟小翠。

小翠兀自惊魂未定,嗔道:“你把人家吓死了。”原来她适才前来探望,见吴子矜眉头轻皱,额上满是汗水,一时恻隐,伸手要为吴子矜拭汗。却不料方自触及吴子矜额头,忽地手指一麻,一股大力传将过来,竟是将她震退数步,险些折了右臂。

吴子矜茫然四望,房中陈设比之原先大是不同,显是已不在那赫连知秋闺房内。那小翠兀自唧唧呱呱说道:“吴公子,你可得快点好,我们家小姐为了给你治伤,将你留在她房中十数日,要不是我们府内没什么人丁,传将出去可就坏了小姐名节。如今见你身上伤势好得七七八八,方才同意移到老张房中。”吴子矜“啊”的一声望向小翠,小翠已是“啐”了一口,道:“你可别想歪了,那几日小姐可是和我住在一起。”吴子矜哑然失笑,这小丫头满脑袋什么念头。

他久居边地,与西夏人也多有往来,自然明白无论夏人宋人,都既有好人,也有恶人,殊不可一概而论。只是他心伤父亲亡在西夏人手中,兼之当日在定西城又亲眼目睹了擒生军如何屠杀百姓,此刻心底带了一丝激愤,自然连带赫连知秋主仆也有一丝恨意。赫连知秋对他有救命之恩,吴子矜却也不便恶言相向,只是闭口不理,自行从榻上爬起,摇摇晃晃走出去。

这宅院看来却是不大,他所住的乃是门房老张的住处,后进便是小姐丫鬟居所,此外别无他人,看来乃是赫连别府。清风徐来,吴子矜透体生凉,心中忽起萧瑟之感,自己唯一的亲人已过世,天地之大,实不知往何处去。

却听得身后一个女子声音道:“公子,亲人已逝,还请节哀。”吴子矜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一袭红裙映入眼帘,正是那赫连知秋。吴子矜缓缓道:“姑娘,你既已知我身份,告官便是,吴子矜束手就擒。”赫连知秋却道:“我告官做甚?你爹并非大宋朝甚么顶天立地的人物,不劳本姑娘如此费心。你若活得不耐烦,从此向西两百步外便是开封府衙,自己去投便是。”与汴梁开封府相似,西夏也设置开封府衙,作为京城治安之所。

吴子矜被赫连知秋这一番抢白,噎得说不出话来,面皮发红,大是羞惭,脚下这步子便再也迈不出去。赫连知秋道:“我这里庙小,平日里小翠兼作厨子,老张头看门打杂,正缺人手打扫庭院,留不留下,公子一言而决。”吴子矜此刻身无分文,除了舞枪弄棒外别无所长,在这兴庆府举目无亲,出去后只怕不用多久便饿死街头。吴子矜心下打鼓:“那贼首梁乙逋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离开这兴庆府,如此说来此处倒是个安身之所。”他心思已是活络,低首望着脚尖,却哪里好意思开得了口?

蓦地一个声音道:“住得不适回府便是,干么留外人?”语音粗豪,却甚是不客气。吴子矜讶然望去,一人身着大红锦袍,昂然而入,鹰钩鼻,八字须,望去大约三十岁。赫连知秋已是道:“兄长?你怎来了?”那人冷哼一声道:“再不来,我赫连家的门风便要丧尽了!妹子,你不愿住在豪门大宅,自己搬到这里也就罢了,怎地还从外面带了个甚么男人藏在自己的闺房中半月?这要传出去,叫梁相知晓,那还了得?”

赫连知秋怒道:“赫连铁树!你一心只想着功名富贵,不顾亲妹妹的终身,与那梁老贼结亲,如今你已官拜‘征东将军’,位极人臣,还想怎地?”赫连铁树冷冷道:“你既有婚约在身,便不得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人,将那小子拿下!”身后轰然应诺,两名军士自门外抢入,便要拿人。

“啪啪”数声,人影晃动,那两名军士面颊上吃了一记耳光,兵刃被夹手夺下。赫连知秋露了这一手功夫,赫连铁树大骇下后退一步,道:“你,你想怎地?”赫连知秋怒道:“吴公子是我的客人,你若敢遣人伤他一根指头,我便是嫁到梁府,也决不为你说一句好话!”赫连铁树道:“你,你不是赫连家的子孙么?”赫连知秋随手将兵刃抛下,道:“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既已出嫁,便不再姓赫连,赫连宗族与我何干?”赫连铁树怒道:“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个兔儿爷,有甚么好?值得你如此与我作对?”

吴子矜但见数道目光望来,赫连知秋目光满是鼓励、劝慰,小翠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而赫连铁树的目光却是恶狠狠的,那一丝寒意直透入了心底。吴子矜但觉胸中郁闷难当,他出身官宦之家,虽比之世家子弟尚多有不如,但也可算是在周遭众人的呵护下长大,从未受此羞辱,大丈夫立世,怎可靠妇人而活?胸中怒气涌将上来,吴子矜断然道:“赫连姑娘救命之恩,日后定当相报,在下这便告辞,后会有期。”言毕掉头便走,不顾耳后赫连知秋主仆的呼唤声,转瞬出了大门。

赫连别府大门在一条小巷之中,吴子矜出得门来,但见眼前寒光闪动,尽是带甲持刀卫士,将本就不甚宽阔的弄巷几乎塞满了。看来那赫连铁树的甚么“征东将军”的官衔确是不小,吴子矜心底诋毁了几句,踏步走将出去。赫连铁树没下令留下,卫卒也不阻拦,纷纷让开一条去路,由他出去。

兴庆府作为西夏国都,城池铸造大多仿长安与汴梁,青石官道贯穿全城,宏大辉煌的皇城占据了近半土地,寻常百姓大多聚居在外城。兴庆府受南北湖泊所限,呈东西狭长之势。赫连知秋不喜高门大户那诸般规矩,宁愿在这百姓聚居之地建府而居。

清晨暖融融的阳光撒在东大街上,富贵人家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贫苦人家却早已起身,开始了忙碌的一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叱骂声,乱作一团,总之,是个寻常的早晨。

步出小巷,吴子矜长吁一口气,暗忖自此而后,过往一切皆与己不相干,眼前的大事便是先寻个住处安顿,再寻机刺杀那老贼梁乙逋。

香味飘来,吴子矜顿觉饥肠辘辘,方才醒起自己似乎许久未曾进食了。抬头望去,正是一座小酒肆。吴子矜面色大变,忽地想起自己似乎甚么也没带,银钱更是分文俱无,要叫他去吃霸王餐,却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

正自彷徨无计,身后远远有人唤道:“吴公子!吴公子!”回头望去,却是小翠拿着一个包裹追将上来,道:“吴公子,小姐叫我将你原先的衣物打包送来,包里还有三十两银子,算来应能助你回定西城去。”男儿自尊令吴子矜不欲接下赫连知秋的馈赠,只是肚子正咕咕叫的当口,美食的诱惑、生存的念头却终令吴子矜伸手将包裹接了过来。吴子矜只觉得脸上发烧,慌乱中也未听清小翠说甚么,转身低头便走。

手头有了钱,自然要填饱肚子。这贫民居处并无太大的酒楼,吴子矜那纨绔子弟的习性上来,硬是寻了许久,方找到一处稍大的酒肆,进去点了一桌酒菜大嚼。他平日里外出都是跟着侍从,点菜付帐都无须亲为,自不知晓节制,店家好容易遇上财神,自然多多益善,这一顿下来花了三两银子。吴子矜大手大脚惯了,出手便赏了一两银子,却不知“财不露白”,他这番阔气,却叫有心人觑在眼里。

吴子矜酒足饭饱,出得店来,迎面凉风一吹,头脑方自清醒,登时后悔不迭:“自己如今早不是甚么少爷,何以昏了头,这般奢侈?照这样子下去,只怕到不了定西,便要饿毙在道上了。”

转过一个巷子,忽地风声盖顶,吴子矜不及防备,“噗”的一声,头顶已是挨了一记重击。若是换作旁人,早已扑地晕倒,只是吴子矜身子强健,内力又有些根基,却是不倒,见击打自己的乃是个手持木棍的泼皮,怒吼一声合身扑上,握起钵大个拳头,正擂在那人面上。那泼皮哪里吃得消这等力气,立时惨叫一声跌倒。吴子矜但觉一阵阵晕眩袭上头脑,眼前似乎人影潼潼,有那意甚不屑的赫连铁树、押送途上作威作福的擒生军、翻脸无情的守城官张大奈,似乎都在取笑自己。这数日来的怨气尽数发作,双手握拳没头没脑地击下:“打死你这个鞑子!”蓦地脑后一痛,又一下重击,吴子矜扑地摔倒,耳轮中隐约听得有人道:“这厮好硬的头颅,今番险些送了小三的性命。”接着身子又被人踹了几脚,终是眼前一黑,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