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诗梅被一众侍女簇拥着，很快便来到明心轩外。她突然吩咐众人放缓脚步，全都不许声张，就算待会儿到了里面也不用敲门。

便是如此，一行人提着十数盏纱灯，踮着脚步，明晃晃而又静悄悄地走进轩内。

柳诗梅法眼一扫，只见夜里轩内花园无人，正常；轩内灯光映出四个人影，正常；小慧子派来的丫鬟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叫喊，不正常！

不，此时堂中竟传出说话声，柳诗梅虽听不懂经义，但从语气里也听得出，是读书声和问难声，若是两个孙儿真的只是在请教学问，没其它什么事儿，如此那丫鬟倒也用不着叫喊报信了。

正常！

孙儿如此用功读书，她是不是应该看在他们的面上，暂且放过小慧子一回呢？如此，倒不如干脆不进去，免得打扰了孙子们的兴头。

傲气凌云的柳诗梅习惯性地抬头寻思起来，无意间看到了明心轩的二楼，随即恍然一笑，吩咐道：“敲门。”

她身旁立即快步走出一个侍女，到堂前敲起门来。清脆的敲门声一下下地响起，传到堂内院里所有人的耳中。

很快地，堂内传来频密的脚步声，随后门便“吱”的一声很干脆地打开了。

原来是蔡氏来应门。

柳诗梅不待这位女主人说些什么客套话，立即吩咐侍女将她抬进去。

轿床一入门口，柳诗梅便看清楚了，只见除了身旁的蔡氏外，屋内便只剩下两个孙儿和小慧子了，而三人正在两问一答，当然，如今是被打断了，三人见到老夫人来了，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行礼，很正常。

只见穿着淡紫儒衫的孔怀和孔泰伴着端木慧一起，双手往身前一捧，躬身一揖，敬声说道：“奶奶（师母）安好。”。没说错话，很正常。

可挑剔的功夫早已达至大成境界的柳诗梅却是留意到诺大的屋内，只是疏疏落落地点着六根蜡烛，她门口这边还算亮，但前面三人处却是略有点暗，便即说道：“好，好，都好。你们念书怎不多点两盏灯呢？”

孔泰随即答道：“孙儿和哥哥刚刚正读着历代的‘夜雨诗’，故而稍稍减了烛光，更见诗意。”

孔怀接口道：“是的，奶奶，孙儿跟弟弟刚读到何逊的【临行与故游夜别】：

‘历稔共追随，一旦辞群匹。

复如东注水，未有西归日。

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

相悲各罢酒，何时同促膝？

诗里‘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两句，委实意境脱俗，孙儿正请教师伯其间要义。”

柳诗梅心里想到，这话听着倒也顺耳，她可不是孔瓍之，没那能耐听出诗中的要义来，但孙儿说话的神色却是极从容，这上头是不会有何蹊跷了。

烛火虽暗，可衣服的颜色还是能看得清楚，柳诗梅便又说道：“孙儿，你们很少穿紫衫的，我记得今早你们出门时，穿得可不是这件衣服。”

孔泰立即略显惭愧地说道：“今天是赵夫子的生辰，孙儿俩玩得过了，回来时衣服给水弄湿了，这两身衣服便是向师伯借的。”

端木慧接口道：“是的，这两身衣服本是博儿和理儿的，但他们早就到外面为官了，却还没有生子，这些衣服也就放在家里闲着了，闲着也是闲着，这两套衣衫干脆送与两位小公子得了。”

端木博和端木理是端木慧的儿子，端木慧还有一个女儿，但早已嫁人了，他一生不曾纳妾，如今家中也就剩下老妻陪在身旁了。这些事情柳诗梅自是一清二楚，孙儿说的话也是合情合理。

但一时看不出堂内有何异样的柳诗梅却仍觉得有点儿不妥，只是说不出来而已，于是也不走了，让侍女将轿床放在一旁，便说道：“从前在皇宫里从早到晚都是看着小孩念书，这几年看不到了，怪想念的，便听听你们念书，也算是消消瘾头。”话毕，她便伸手摸了摸身旁那把两尺长一尺宽寒光四射专门用来削葡萄皮儿和砍人的特大号杀猪刀，脸上泛起温馨而甜蜜的笑容。

端木慧心胆欲裂，但面上却无表情。孔氏兄弟略显无奈，却也没说别的话，便又读起诗来。

孔泰握卷低吟道：

“坎坎击鼓，鱼山之下。

吹洞箫，望极浦。

女巫进，纷屡舞。

陈瑶席，湛清酤。

风凄凄兮夜雨，

不知神之来兮不来，

使我心兮苦复苦。”

端木慧赞道：“王摩诘的这首【鱼山神女祠歌】，本是迎神之作，但写得韵律缠绵，情意凄切，确是上品，更难得的是，他今年才三十五岁，委实是青年才俊呀。”

孔怀见状，也自卷中挑了一首，细细吟诵：

“凉风吹夜雨，萧瑟动寒林。

正有高堂宴，能忘迟暮心。

军中宜剑舞，塞上重笳音。

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

端木慧微微点头道：“张说大人的这首【幽州夜饮】，‘景、情、事、意’俱存，写得中规中矩，正是学诗入门的良材，确应多加琢磨。”

三人便是如此念念评评，评评念念，度过了两个时辰的光阴。

夜深。

时间飞逝如常，可柳诗梅却感觉“一眼便已万年”，她耳里一直听着那“乏味”的读书声，双眼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三人的一举一动。这种监视简直是折磨，但却似乎折磨不到乐然漫步于诗书之中的三人，而是折磨着一直想把那些个诗书全都烧光的柳诗梅。

她蓦地觉得，秦始皇确是伟人。

柳诗梅知道书呆子的瘾头犯上了，不通宵是不可能的，但她可不能再撑三个时辰了，于是强打精神，威严地说道：“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不用送了。”说罢，便拍掌招入侍女，将她抬起。

但当柳诗梅的轿床刚到门口时，她猛地回头一望，只见那三个站起相送的书呆子露出略感奇怪的神色，但也没有其它的异样。

柳诗梅这才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