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肖令伟便跟在高力士身后，来到玄宗驾前，俯首下跪磕头，喊过万岁，静待玄宗垂询。
玄宗朗声问道：“肖卿，事情办得怎样，先生他如何了。”当着下臣的面，他可不敢直接去问师母如何了。
肖令伟便回道：“微臣并未见到老王爷，但微臣收到老王爷亲笔书信一封，不敢耽搁，便立即回程，呈交陛下。”说罢，自怀中取出贴身收藏的油布包，解开油布，取出书信，双手递给高力士，再转交玄宗。
玄宗见状，又想起当年他为瞒过师母，出宫玩耍，与端木慧暗通情报时，初期，用的便是这招，但如此简单的招数，决瞒不过师母的法眼，只能再想法子，但一个臣子有如此心思，也算不易，玄宗便随口称赞道：“你也算是小心仔细。”
肖令伟一听，浑身犹如立即变成鹅毛一般，轻得就要飘到空中，连忙朗声谢恩。
高力士一边打开信封，一边心里暗暗想到，是不是老王爷找到了凶手呢？若真是如此，就算皇上有顾忌，奴才也必为老王爷办到。也到这里，信也取出来了，高力士双手递给玄宗，双眼极难为人察觉地瞄了一眼，心中震骇，强自撑住，不露声色。
玄宗接过信笺，只看了一眼，神色大变，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孔林。
从孔府沿着大路向北走，越过三道主牌坊，便到了孔圣人墓，而孔严和孔萱便葬在主墓一旁，孔林东北部。
七月底梁山一带虽下过大雪，但之后却气温急升，纵然孔门地库还有余冰，但在这八月酷暑之下，也融尽了，故而孔瓍之来不及等玄宗旨意，在八月下旬便将两个儿子和儿媳下葬。
孔林像往常一样，郁郁葱葱，林道间树荫斑驳，纵是外头热得不行，但走进这片林木后，也会遍体生凉。一千多年的积攒，数十代人的心血，让孔林凝聚出异样的厚重，走在其间，恍如凭空幻出一层层的书影墨香和一个个峨冠博带的身影。
可惜，这一刻，走在林道中的众人，全无欣赏文明辉光和先辈风华的念头，有的只是连连叹息和阵阵苦楚。
孔瓍之抱着孙儿，站在墓前，看着一个个走过来行礼鞠躬的人影，看着由端木慧主持的一种种仪式，心里早已泛起强烈的疲累和遍体的麻木：
“孙儿是从夫人手里硬抢过来的，一月来，我虽也抱过，但时间都不长，就被夫人抢回了，夫人确是要把所有的爱灌注在孙儿身上，弥补她从前对两个儿子的严苛。若非今天仪式的重要，孙儿必须露面，既是送他的父母伯婶最后一程，也是代表他们接受宾客的哀礼，恐怕我是绝无可能长时间抱着他的。
夫人不愿意来，唉～，我又何尝愿意来，‘白头人送黑头人’的酸楚，岂是旁人所能体味！但我必须来，不论是孔门的声名，还是文宣王的荣耀，这身上的担子还是必须挑起来。这本来该是萱儿的责任，今天本该是他来送我的！
唉～，孙儿呀孙儿，等你冠礼之后，爷爷就把族长之位和那累人的王位一并交到你身上，跟你奶奶享几天清福，可是，爷爷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了。……”
早已麻木的孔瓍之，已经忘却自己该如何带着孙子向往来不绝的人影行礼，可是，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非议，尽管他是天下唯一的异性王，尽管他是孔圣人的子孙，尽管他是天下儒生的魁首，但是，这一刻，他仅仅是一个无助的老人，一个白发苍苍两子弥难的老人家。
就在孔严孔萱下葬的那一天，孔瓍之当众宣布，为孙子起名为孔泰，意为一生平安康泰。
葬礼仪式按照王爵继承人和孔门的惯例办了多天，直到从长安星夜兼程赶来的钦差驾临，还尚未结束。
一件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祭礼灵堂之内，在众多官员名士的见证下，玄宗颁旨，指定孔泰为文宣王王位继承人，孔瓍之也当即宣布，在孔泰冠礼后，便将王位传给他。
世袭的文宣王位，是唐王室为安定天下读书人，笼络儒家之首孔门而设的爵位，历来由族长担任，若是孔泰得到了文宣王位，便意味着，他在同一时间成为了孔门族长，亦即天下读书人的“半师”!
本来孔泰作为孔瓍之的唯一亲孙子，继承王位和族长之位也是顺理成章，但此时其父母的葬礼仍在继续，而他不过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这天大的决定便已宣布，期间倒也耐人寻味，使不少有心人为之费煞思量。
首先，便是孔家两位子弟的大仇未报，此时宣布孔泰为继承人，是否有所不妥？亦或是孔老王爷与皇上之间，有何秘密约定？还是孔瓍之为复仇而设下的圈套？
其次，便是大唐如今所奉行的主流学说尚未争出个结果，但身为儒家魁首的孔瓍之，便已早早地宣布继承人所属，是否另有玄机？须知大唐王室姓李，于是，在唐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时期，便已明确奉行道教为国教。其后，则天武后当政期间，又大力推崇佛教，广建佛寺。一直到了玄宗即位，为笼络在朝野中占据大多数的儒家子弟，便将在争位过程中功勋最著的孔瓍之捧上相位，并明里暗里地提高儒家学说的地位，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拉拢住大部分信奉孔圣人为尊的文官，另一方面，也有捧高儒家，使之与道释两家鼎足三分之意。这些举措明眼人都心照不宣。但此时，孔瓍之明确指定继承人，实际上，便是将儒家存亡气运，交托予一个才能未明，识见未明，甚至连气度、品貌和寿元等等因素尽皆未明的婴孩手上，这根本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这样的做法，和孔瓍之多年来老谋深算目光深远的风格南辕北辙，实在是让在场的智者们莫明其妙。
但不管如何猜测，继承人一事，既有玄宗圣旨，又得孔瓍之支持，已可谓尘埃落定，就算有再多的质疑，也无力变更了。
于是，盛唐儒学的气运，便是如此，托付给了孔瓍之怀中的婴孩——孔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