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陆承景神清气爽，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的畅快，只是脸色蜡黄依旧。东方微白，他顿了顿，突然转身跪下，朝林子叩了三扣，才站起拍拍尘土。

身后一只大手拍拍他肩膀，道：“兄弟情义深重，二老能放心把东西给你，也是所托其人。”

“呵，我只道自己从小体质积弱，一朝得治，当然开心，为鬼医把东西送到归云庄，理所当然。”陆承景突然转过身，皮笑肉不笑，盯着牛三，道：“只怕最开心的还不是我吧？”

牛三憨厚的大脸一阵难堪，道：“这是兄弟不是，以后给你解释陪罪。”

陆承景听他语气甚是轻快，道：“听你口气，像是了了多年心愿。既然如此，为何不自己把东西送到岭南，岂不方便许多？”

牛三笑道：“兄弟慧心，若干年后，江湖上又要多一号人物。东西非你送不可，现在不方便说，东西你好好保管，等到归云庄，我一五一十告诉你。”

“哈哈，”陆承景笑道：“不知道的时候硬往里闯，等到进去方知其中艰难，鬼医夫妇一把年纪，何苦住在阴冷潮湿的地底，不要以为我真不知道，我陆承景不会无知到那个程度吧，前车之鉴，江湖不适合我这种人。”

“变得快呀，年轻人，不再继续闯荡江湖了？”牛三赞道。

江湖，什么样的呢？像一瓶毒酒，不能轻易尝试，如果经不起这点酒香的诱惑，一个娇俏柔弱的小姑娘能铤而走险触犯刑纲，一个憨厚老实的大汉能学会瞒天过海欺瞒邻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自埋地底不见天日。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陆承景底气十足，他突然想会会凌云，当面向他致谢，以酬一饭之恩。又想到，病根虽未清除，但总算是有望，有希望总是一件好事，也好回家宽慰老母，此间事了，赎了自己，带老母回乡颐养天年。想着想着，不觉开心起来。

青石镇热闹如昔，客栈依旧宾至如归。陆承景往大堂扫了一眼，不见凌云，隐隐有些失望，刚进门，胖掌柜笑脸迎上来：“哟，陆爷，您可回来了，你家主人来信。”说着递上一张纸条。

陆承景随手接过，道：“我行李呢？”

胖掌柜鼻子眼睛挤一块，似乎十分开心，道：“知道您要走，已经给您备下了。”说着从柜台下抽出一个土布包袱，正是陆承景的。

陆承景瞪了他一眼，掌柜嬉皮笑脸地陪着。

算了店钱，估摸着，一路省吃俭用还能折道岭南返回开封，便收了钱袋，枪挑了包袱，走出客栈。

找个僻静处看了纸条，陆承景顿时有一种棋子的感觉，身不由几，看来又要耽搁几天，所幸知道刘家祖坟，否则纸条上只字未提地点，只有海底捞针，又不知拖到猴年马月。

想着，转过一条街道，往城北赶去，突见街角一白衣公子，神采丰俊，正带着两姑娘看摊上首饰，不由驻足观望。那公子说笑一阵，替一高挑姑娘拣了一枝翡翠珊瑚，轻轻插上云鬓，那姑娘含羞受了，旁边一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拍手雀跃，闪过半边脸来，却是慕容惜，暗想，莫非跟这小姑娘有缘，三番五次遇到。

正喜滋滋间，一晃眼，那三人便不见了踪影，往人群中寻觅，也不得而终，只得蔫蔫出城而去。

城北一片丘陵，地势不如城南平坦，各色植被倒也郁郁葱葱，陆承景翻过几座丘陵，来到一个凹谷，全是齐人高的蒿草，似已久无人迹。

穿行良久，终于来到一平坦处，一坟一庐，方圆数丈全部细砂铺过，一步留一个脚印，陆承景有些不忍心破坏此处的安逸了。

坟还算平整，只是草庐有些黯旧，那个不知名的老仆为刘家守了一辈子的坟，终于自己也去了，只是不知道为他守坟的是谁。想着有些伤感，枝桠一声推开木门，扑嗍嗍的掉下一些尘土。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居然是个不开天窗的草庐，主人在坟内，他在庐内，也相差无几了。

“你来了。”一个细蚊声音。

“诶。”陆承景随口应了一声，正要掏火石看看里面情况，突然僵住了——有人！

“好，过来！”这次终于听清了，是一个苍白的声音。

不动。

“不用怕，过来。”声音虽轻，陆承景的脑子却是嗡嗡作响。

糁人的黑暗，陆承景战战兢兢地循着声音方向走了几步，道：“你是谁？”

“往前一步，我告诉你。”平淡而无一丝语调色彩，宛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被人生生活埋，在地底发出的声音。

陆承景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手腕被一只枯树般手扣住，全身酸软，欲哭无泪。

片刻，手劲一松，掌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个油布包，薄而软。

“很好，老爷说会有一忠信之人，此物甚是重要，好好收藏，沿途不要打开，直送刘府。”

陆承景张口欲问，那声音又道：“什么都不要问，现在转身，怎么来还怎么回。”

刚出草庐，身后木门枝桠一声自己关上。在陆承景眼中，刘振铎是个很有手腕的政治家，官场风风雨雨，总有他姓刘的一席之地，在相知的同僚中，升的升迁的迁，京畿知府十数年来只跟一个姓——刘，说不上清廉，但也说不上霸道，甚至还有点仁善，陆承景母子就幸得他收留，否则当年被族人驱赶，现在恐怕还在大街上潦倒。

这也是陆承景感激刘振铎的原因，感激有很多种方式，在陆承景眼中，最直接的莫过于报恩，因此，自愿卖身为奴。

在刘振铎眼中，如果硬要把家丁奴仆丫鬟筛一遍，有点忠义的，恐怕就这个脸色蜡黄的病捻子了。陆承景当然也知道这点，这是他在刘府中的资本，他必须懂得把握，因此，当老爷宣布要派人千里迢迢往南方递送一封信时，他毛遂自荐。何况，金阙如是刘振铎的大舅子，好处捞不到，总也落不了歹，还能装模做样游历一番江湖。

困顿的贫家子弟，出人头地只有两条路：金榜题名和闯荡江湖。

官场黑暗，但江湖太惨烈而血腥，这次出来亲眼目睹一个柔弱的姑娘袭杀一个健牛般强壮的汉子，以前想也是不敢想的，自己又莫名其妙被一个貌似憨厚的牛三欺骗，受了两个老人的恩惠，回去时不得不转道岭南，送一个锦盒到归云庄，现在那守坟的老仆居然还活着，还要带一个包裹回去，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错误感，当初决定送那封信就是错误的开始。

是的，进了江湖就收不回腿，刘振铎不只是刘知府，他陆承景也不只是陆承景。

蒿草依旧，陆承景跋涉而行，到得谷口，突然楞住，前面赫然是青城双子，此刻一张浓妆艳抹的女面正笑吟吟盯着他。

陆承景虽然同情畸形儿的可怜，但眼前这对孪生兄妹显然用不上他的同情，江湖的辞典里没有同情两个字。陆承景深知，因此提枪抱了抱拳，拟要从旁边绕过。

“嘿嘿，慢着！刘振铎偷着掖着的好东西，就不让外人看看！”说话的是尖锐的男声，面前还是女面，陆承景都感觉有些错位。

“两位跟着在下，一路保护，感激不尽，只是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真的？让老哥哥指点一下你就明白了。”话音未落，女面已经换成男面，一只粗糙大手直探胸前。

陆承景本能的提枪格挡，本也不抱太大希望，突然一道黑色闪电从眼前窜过，迅即消失在茫茫蒿草中，那只粗糙大手停在半途，不进也不退，陆承景犹疑着抬头，猛然间想呕吐，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