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下
作者:古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9483

第七章驱车下江南

展梦白大喜道:“自然……但……”

他忽然想起金山寺中的蒲团,蒲团中的秘密,是万万耽误不得的,但却又舍不得放过这场精采的比斗!

蓝大先生道:“莫非你有什么急事,等不得么?”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正是。”

蓝大先生道:“什么事这般紧急?”

展梦白道:“在下要……要……办之事,前辈日后便会知道的。”

他究竟是少年心性,想到铁驼的赌约,便不愿当着铁驼将此事说出来。

蓝大先生目光一转,似乎已看出他必有为难之处,突然笑道:“你若有事,便快去吧,反正这次绝不如上次的精采了。”

展梦白沉吟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在金山寺恭候两位事完才来,但前辈切莫忘了下面还有……”

蓝大先生笑道:“只管放心,老夫忘不了的。”

展梦白道:“在下这就去了。”

铁驼笑骂道:“去吧去吧,老夫知道你必定有些事瞒着我,连蓝老儿都是那付鬼鬼祟祟的样子。”

蓝大先生哈哈一笑,道:“好精明的老儿。”

展梦白讪讪地陪笑了两句,终于转身别过。

蓝大先生忽又唤住了他,展梦白驻足回身,蓝大先生道:“老夫险些忘了问你,那黄衫老儿究竟是谁?”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帝王谷主!”

蓝大先生默然半晌,摇头笑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好,小兄弟,你快去吧,金山寺不见不散了。”

展梦白应声而去,只听铁驼遥遥呼道:“他若被我伤了,便去不成了。”

展梦白这一番上下积石山,时间不过仅只短短数日,但经历之事,却是头绪纷繁,千娈万化。

他一面下山,心中却不禁感慨丛生,暗暗忖道:“此番我等去了金山寺,不知又是何光景,是否能因此而完全揭破情人箭的秘密?”他越想心越乱,情越急,恨不得一步便跨到金山寺去!

但金山寺却远在千里之外,路途迢迢,也不知要走多久?这一路上可能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他心中暗暗盘算:“我本就是个多事好事之人,若是赶路而去,我纵然不去寻人生事,只怕别人也要来寻我。”

他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条妙计:“我不如雇辆大车,坐在车里,将车□关得严严的,一路绝不下车,那么我便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我,眼不见为净,自然也就无事了!”

他想的得意,脚步更快,转目望去,已至山麓,到了他上山时纵马之地,他脚步便不自自主地放缓了下来。

那匹马确是千里龙驹,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未忘记。

他巡逡半晌,只听山坳后竟真的隐隐传出了马嘶,大喜之下,飞身掠去,只见山坳隐处,果然有匹马在俯首嚼草!

怪的是这匹马彷佛也还记得展梦白,竟低嘶着奔了过来,只见它仰首扬蹄,虽在荒山数日,但仍然神骏的很。

展梦白心下大喜,奔过去拍着马鬃,笑道:“马儿马儿,想不到也真的在这里等着我……这匹马彷佛也因得人称赞而高兴的很,不住以马首去擦展梦白的肩头,显得十分亲热的样子。一人一马,盘桓了半晌,展梦白终于飞身上鞍,拍着马鬃道:“走吧!”健马长嘶一声,放蹄飞奔而出。

马行如龙,不到顿饭功夫便已奔行在原野上。

展梦白又不禁皱眉忖道:“这匹马儿来了,我怎能坐到车厢里,若叫这马来拉车儿,我也万万舍不得的!”

想来想去,他又想出条妙计:“我不如将这匹马托给城里的镖局或马行,请他们为我送到金山寺去,多多给他们些银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暗道一声:“苦也!”立时呆在那里。

原来他在炼魂潭中更换衣衫之时,早已将累赘的银子全都抛入潭水里,此刻身上已是分文俱无。

他既不会偷,也不会抢,纵然打消雇车托马的念头,也不能一路饿着,饿到千里外的金山寺去。

这最不成问题的问题,此刻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他暗叹忖道:“闻道有些当□什么都当,若是马也能当,就大妙了,否则……唉,我当真不忍将它卖去。”

那匹马虽然善解人意,却也猜不到马上人的心意正打算着要将它当了,奔行在原野上,越跑越欢,已依稀可跟城廓的影子。

展梦白纵马入城,只见这城镇依山临水,民丰物阜,竟彷佛是个大镇,街上行人往来,也已有不少关内旅人。

他心中虽然忧虑重重,腹中更早已饥饿难耐,但身子坐在马背上,腰肢仍然坐得笔挺。

街上行人见他人品俊朗,英姿飒爽,跨下也显见是匹千里良驹,都不禁多瞧他几眼,有些人更不住暗暗称□。

展梦白却下禁在暗中苦笑:“这满街行人,又有谁知道我只是腰无分文的空心大佬宫?”

此刻正值午饭时分,两旁店□,俱都摆出了菜饭,围桌而食,虽然是些粗茶淡饭,但在展梦白眼中已味比珍馐。

再加上酒楼菜馆中传出的阵阵香气,更引人垂涎三尺。

展梦白更不禁暗暗苦笑:“怎地人愈穷时,饿得愈快,我平时纵然三数日不食,也未曾饿得这般厉害。”

他想来想去,只有将马暂时典当了,雇车东行,但他人地生疏,甚至连这城地名都不知道,那里寻得着典当之地,只得寻了几根草标,插在辔头上。但这‘卖马’两字,他口中却再也吆喝不出,牵着马在街上走了几转,肚子越发的饿了,别人怎知他是在卖马,自也无人前来问津。

只见街东有家酒楼,建□得甚是高大,生意也甚为兴隆,酒楼前放着几具马槽,正有十几匹马在低头嚼草。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纵然满街吆喝‘卖马’,也未见能寻得个买主,看这酒楼气派不小,进出的总有几个识货的人。”

一念至此,当下牵着马走了过去,那酒楼店伙早已陪笑迎了出来,打着蓝青官话道:“客官请进,马交给小的就成了!”

展梦白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店伙笑道:“客官嫌下面不乾净,楼上还有雅座。”

展梦白面颊一红,嗫嚅道:“在下只是到此来卖马的。”

那店伙‘哦’了一声,转身就走,面上笑容早已不见了。

展梦白暗暗叹息。只听得酒楼上猜拳谈笑之声,甚是喧嚷,那十几匹低头嚼草的马,鞍辔未卸,有的马鞍旁还斜挂着兵刃,显见此刻在楼头饮酒的,必定是路过此地的江湖豪客,展梦白本待呼唤几声‘卖马’,但心念转处,又生怕遇着熟人,左右为难间,正待走了。

突听楼梯一阵声响,有人高呼道:“卖马的在那里?”

原来那店伙贪得银两,已将楼下有人卖马在楼上说开来了。

展梦白转首望去,只见两个满面酒意的锦衣汉子,已大步冲了出来,自己并不认得,当下心头一定,停下脚步。

那锦衣大汉上下瞧了他几眼,道:“卖马的就是你么?”此人身躯高大,声如洪钟,彷佛是个外家高手。

展梦白嗫嚅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在下。”

另一人身躯枯瘦颀长,却望也不望他一眼,目光只管上下打量着马,瞧了半晌,方自缓缓道:“不错,是匹好马。”

此人不但身躯枯瘦,说话也有气无力,看来竟似比展梦白饿得还要厉害,但衣衫却穿得像是个花花公子。

那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大哥说是好马,想必定是好马了,喂,你这匹马要卖多少银子?”

展梦白那里会做生意,只是暗中寻思道:“我出的价钱若是贱了,他们必定不会让我赎回……”

思忖之间,当下缓缓伸出了五根手指。

锦衣大汉道:“五十……”

突觉衣袖被扯了一下,当下住口不语,那颀长汉子却连眼皮也不抬,缓缓道:“五两么,也还罢了。”

展梦白本待出价五百两,未了他这付神情,不觉心里有气,突然大声道:“不多不少,一千两!”

锦衣大汉吓了一跳,大声道:“什么!你要多少?”要知那时物价低贱,五两银子,已可买匹瘦马了。

展梦白道:“一千两,还不是卖断的,只是暂时押在你处,三个月内,我便将银子来赎回。”

锦衣大汉瞧了他半晌,摇头大笑道:“这人只怕是穷疯了,大哥,莫理他,上楼吃酒去吧!”

颀长汉子却站着动也不动,缓缓道:“算五十两吧!”

展梦白道:“五十两连马尾都买不去。”

颀长汉子突地眼皮一抬,冷冷笑道:“若是不卖,便送了给我吧!”

展梦白只觉他目光竟是出奇地锐利,心头暗暗一凛,口中却大笑道:“送给你,为何送给你?”

他委实不愿再寻事了,方待牵马而行。

那知那汉子却一把扳住马鞍,冷笑道:“二弟,你我好生生在吃酒,这时却偏偏要来消遣咱们,怎能随意放他走了?”

锦衣大汉沉吟半晌,突地大声道:“不错,那有要卖一千两银子的马,这时显见是要消遣咱们,呔,站住莫走!”

展梦白霍然回身,道:“你要怎样?”

锦衣大汉道:“给你五十两银子,留下马来!”

展梦白双眉微皱,缓缓伸出紧握马□的手掌,道:“你若扳得开我手掌,拿得走马□,这匹马就白送给你了。”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敢情这时是来考较咱们来了,好,说出来的话,泼出来的水,你莫要后悔了。”

展梦白冷冷道:“若扳不开又当怎地?”

锦衣大汉大喝道:“若扳不开,咱们当众给你叩头!”

果然箭步窜了过去,伸出巨灵般双掌,去扳展梦白拳头。

他素负大力之名,、心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那知他纵然用尽平生之力,却也难扳得开展梦白一根手指。

瞧热闹的人,早已四下围了过来,见到文质彬彬的展梦白犹自气定神闲,行若无事,这山神般的大汉却已扳得面红耳赤,都不禁在暗中嗤笑,那颀长汉子枯瘦的面容,却已不禁娈得苍白。

突听锦衣大汉厉喝道:“去吧!”飞起一足,直□展梦白胸膛,那知展梦白却似早已料到有此一着,左手一抄,便托着了他足踝。

锦衣大汉双目圆睁,嘶声道:“你……你……我兴你拚了!”分开双手,向展梦白迎面抓了过去。

展梦白手掌轻轻一抬他足踝,低叱道:“去吧!”

那锦衣大汉果然立足不稳,翻身跌倒。

旁边不禁有人笑道:“这时倒听话的很!”

话声未了,那颀长汉子已自袖子掏出一柄摺扇,迎风展了开来,绕过马腹,缓缓走向展梦白身前。

此刻酒楼上已有人探首下望,那大汉也已翻身罐起,颀长汉子冷冷瞧着展梦白,道:“朋友,你已惹下祸了!”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展某平生最最不怕的便是惹祸!”

颀长汉子冷笑道:“你莫先说大话,可知道我是谁么?”手腕突地一反,将扇面展在展梦白面前。

只见那紫绢的扇面上,竟绣着只金鹰,凸睛健羽,神采奕奕,当真绣得栩栩如生,看来端的似乎有些来历。

那知展梦白平生却最不吃这套了,口中怒喝道:“管你是谁?”右掌仍持马□,左掌闪电般去擒对方手腕。

那颀长汉子手掌一沉,摺扇便已划向展梦白腕脉,左掌五指虚捏,急地抓向展梦白手背!

他出手如风,使的竟是正宗擒拿缠丝手。

展梦白心头一动:“好快的擒拿手!”敌忾之心大生,随手抛开了马□,‘石破天惊’,一举击出。

他只当对方武功不弱,是以这一拳已用了七成功力!

那颀长汉子拗步进身,双手缠丝,再擒展梦白腕脉,但他擒拿手法虽快,内力却差得太远。

只见他掌缘还未触及拳锋,身子已被震得飞跌了出去。

展梦白反倒不禁呆了一呆,那大汉又待冲来,突听楼头一声大喝,三条人影,飞鸟般急坠而下!

锦衣大汉拊掌大笑道:“好了好了,你这时还逃得了?”

展梦白跟这三条人影身法劲急,轻功不弱,立时大生戒备之心,双掌护胸,微退三步。

那知这三人身形落地后,竟齐地向他抱拳施礼。

展梦白又自不禁为之一怔,凝目望去,不禁展颜笑道:“原来是贤昆忡到了!”原来这三人竟是‘捞山三雁’贺氏兄弟。

锦衣大汉看得呆了,呐呐道:“你……你倒认得他?”

‘穿云雁’贺君雄朗声笑道:“怎会不认得。”

那颀长汉子已被震得喉头发甜,但口中犹自冷笑道:“想不到‘唠山三雁’竟然认得马贩子!”

‘冲霄雁’贺君杰也不动气,知道他见到自己兄弟竟不出拳助他,是以心头气恼,当下微微笑道:“金大哥且莫拿话损我兄弟,先得问问他是谁呀!”

锦衣大汉怒道:“管他是谁,你兄弟将我兄弟寻将出来,也不该瞧着咱们兄弟被他欺负!”

‘银雁’贺君侠大笑道:“但此人却与别人大大不同!”

锦衣大汉道:“有何不同?我看他眉毛也未曾生在眼睛下面,鼻子好端端的也只有一个!”

贺君侠朗声一笑,缓缓道:“此人便是展梦白!”

锦衣大汉突地‘哎呀’一声,倒退了三步,呆呆怔在地上,目定口呆地凝注着展梦白。

那颀长汉子也彷佛怔住了,过了半晌,两人突然齐地抢步过来,推金山,倒玉柱,翻身拜倒。

展梦白反倒慌了手脚,惶声道:“两位……两位这算什么?”手掌虽伸出,却又不知先托那个才好。

锦衣大汉拜了三拜,方自翻身跃起,又自瞧了展梦白半晌,摇头笑道:“我虽不认得他,却也怪不得我。”

贺君侠失笑道:“阁下说的话,总教人难懂的很。”

锦衣大汉两眼一瞪,道:“有何难懂?我只当展梦白英雄盖世,气象必定十分威武,又有谁知道他竟是如此斯文模样?”

贺君侠大笑道:“难道凡是英雄,便该生得与你一样不成?”

贺君侠微笑接道:“你还罢了,怎地连金鹰今日都看走了眼,面对当世的英雄,却当作是马贩子?”

那颀长汉子赧然一笑,展梦白沉吟道:“金鹰?”

贺君侠笑道:“冀北金鹰,捕中之星。”

展梦白恍然笑道:“难怪这名字那般熟悉,原来阁下竟是江湖传言的当代神捕金鹰金捕头,在下失礼了!”

他口中说话,心中却不禁暗暗忖道:“难怪此人言语便捷,目光锐利,神情气度也特别的很,原来他竟是江湖名捕,神情自然与一般武林豪杰大是不同,他那迅快的擒拿手法,对付武林高手虽然不敌,但用来捉贼拿盗,却也已足足有余,是以才能在六扇门中大享盛名。”

思忖之间,金鹰早已收起了摺扇,躬身笑道:“贱名何足挂齿,何况小可早已退出了‘六扇门’,展大侠再以‘捕头’两字呼唤,岂非愧煞小可,其实若非贺大哥们坚邀,小可本已不敢在江湖走动的。”

展梦白笑道:“金兄太谦了。”

贺君雄正色道:“金兄所说,确非虚言,是小弟们为了一心想要探访出‘情人箭’的真象,方自坚邀这一代名捕再次出山的。”

展梦白扬眉笑道:“久闻金兄神目快手,昔年在黄河之北做案的宵小,从无一人逃过金兄神目。”

他当头一揖,接道:“此番我等有了金兄相助,实乃大幸。”

金鹰慌忙还礼,那锦衣大汉却已嚷道:“我弟兄性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为你做些事算得了什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我何曾救过他们性命?”

金鹰却已叹道:“小可当年在‘六扇’门中,的确结仇太多,那日在张家口,若非展大侠前来,小可死不足惜,却连我等兄弟都连累了,只可惜展大侠有如天际神龙,倏忽来去,那日我兄弟虽被展大侠救了,却连展大侠面目都未曾见到,幸好今日得见侠颜,否则当真要遗憾终生了?”

展梦白恍然忖道:“是了,这想必又是别人在暗中为我做的侠义之事。”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见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长衫人,哄散了四下看热闹的人群,抱拳道:“各位何妨楼上叙阔。”

他面目神情虽似蒙人,但汉家言语却说的甚是流利。

贺君雄大笑道:“我见了展兄太过欢喜,竟将别的事都忘怀了。”

他又为展梦白引见,那长衫人乃是当地的豪杰富绅,‘边外盂尝’富仲平,展梦白听了这名字,便知此人颇为好客,便也与他十分亲近,那富忡平听了‘展梦白’三字,却似十分惊喜,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众人到了楼上,重新摆开酒菜,展梦白一面大嚼,一面忍不住问道:“杭州别后,多日未闻消息,三位怎会来到这里?”

贺君雄叹道:“那日……唉,那日我兄弟气愤之下,自愧有心无力,便带着身受重伤的‘铁枪’杨成,连夜离开了杭州。”

展梦白念及那日之事,心中不禁生出了满腔悲愤,缓缓放下了筷子,再也无法举箸了。

只听贺君雄接道:“杨兄被‘出鞘刀’掌力震伤,伤势颇重,十多日后,方自渐渐痊愈,但心中总是悲愤难平。”

‘我兄弟不断劝他,他口中唯唯应了,双眉却皱得更紧,终日书空咄咄,我兄弟也不禁暗中为他悲伤。’‘那知有一日他却突然不告而别,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只是在桌上昼了柄长枪,但笔力深厚,却又不似他昼的。’‘我兄弟知道寻找不着,在江湖中实也心灰意冷,正待回家安分守己地去过两年,不再与人争胜了。’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唠山三雁,本是新崛起的豪杰,却已有退隐之意,难怪别的成名英豪,大多洗手不出了!”

只听贺君维接道:“那知我兄弟在途中却偏偏又遇着了那‘塞上大侠’乐朝阳与武当后起一代高手中最负盛名的痴云生。”

‘他两人行色匆匆,满面风麈,但意气却十分兴奋,正方自雁荡北返,见了我等,便要我兄弟也为武林尽份心力,共同发掘’情人箭‘的秘密,追查元凶,又说他两人行踪所至,已有了不少成绩。’展梦白黯然叹道:“久闻‘武当痴云生’高风亮节,剑法如神,如此侠义,只恨我却偏偏见不着他。”

贺君维微微一笑,接道:“我三弟被他两人义气所动,首先答应了,我弟兄自也不致逃避!”

‘于是乐大侠便令我等远来西北,连络英豪,遇着此等追查探访之事,我兄弟自也忘不了这位神捕金鹰。’贺君杰接口笑道:“西北侠踪,我兄弟本自生疏的很,若不是金兄与黄兄相助,怎能结交如许多边外豪杰!”

金鹰谦笑道:“这可全是我这黄二弟之功!”

锦衣大汉大笑道:“我的功就我的功,你们敬我一杯算了!”

展梦白突地恍然笑道:“在下远在江南时,便听得冀北有位黄金虎,家资百万,仗义疏财,莫非便是兄台?”

锦衣大汉举杯大笑道:“俺本叫黄虎,只恨那班多事之徒,偏偏要在俺名字上加个‘金’字。”

那富仲平却笑道:“兄台本就多金,自该加上个‘金’字的!”

众人相与大笑间,贺氏昆仲又问起了展梦白的行踪。

展梦白也无法细叙自己这许多件惊心动魄,奇诡曲折的事故,只将自己要换马雇车之事说了。

黄虎大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只是展兄的确奇怪的很,放着千里驹不坐,却偏偏要闷在车里?”

展梦白苦笑道:“在下此举,实有苦衷……”当下将自己不愿多事,只求快些赶到金山之意说了。

黄虎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江湖甚多不平事,展兄若一路管到金山,只怕三年也到不了。”

金肛微笑道:“这是富兄的地头,此事……”

富仲平连忙接口笑道:“此事自应在下效劳。”

黄虎道:“展兄要一路闷在车里,这辆车子里,你便该布置得精采些才是,休要闷煞了展兄。”

富仲平笑道:“这个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侠何时启程?”

展梦白叹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富仲平笑道:“如此说来,各位少待,在下这就去了!”匆匆下楼而去。

展梦白了却件心事,长长松了口气,又不禁皱眉道:“在下还有匹坐骑,不知贺兄可否差人送至金山?”

贺君侠笑道:“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办妥,正要去江南一行,还怕带不回那匹马么?”

展梦白长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谢了。”

贺君侠笑道:“从未见到展兄如此谢人,想来展兄对这匹马必定心爱的很,在下更要小心些了。”

黄虎大笑道:“如此说来,由俺来骑便是,小弟别的不行,自出娘胎,便爱骑马,对马万万错不了的。”

众人谈笑纵饮间,那富仲平又匆匆赶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车马已在赶备,展大侠明日清晨便可动身了。”

展梦白微微皱眉:“明日清晨……”

贺君侠笑道:“展兄又何争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见,正该痛饮终宵,明日展兄在车上再去睡觉。”

展梦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饮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却该送小弟上车才是。”

贺君侠笑道:“那时只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时总有人送展大侠上车使是。”

这些意气纵横的少年英雄,此刻快聚一堂,果然尽兴纵饮了起来,酒到杯乾,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性更浓,却为这同德城留下段韵事,直到多年后还有人以此事作赌,赌他们六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间饮下了十四□陈年美酒□□□晨雾凄迷。

一辆半旧的乌蓬大直,冲破晨雾,冲出了同德城。

赶车的青衣布袄,半闭着眼,须发已全都白了,但驾车驭马,却是孰练已极,彷佛睡着时都能将车马赶的安安稳稳。

其实他当真有大半生都活在这赶车的车座上,他手里捏着□绳,就正如蓝大先生掌中握椎那般孰练。

而这辆乌蓬大车外貌看来,虽然陈旧,但车蓬中的陈设,却可称得上是江湖罕见,今世少有!

车行了将近六个时辰,车中的展梦白方自悠悠醒来。

他只觉□乾舌燥,头痛欲裂,连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只记得昨晚的最后一‘杯’,彷佛是以铜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听得辚辚车声,便觉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车了,方自哑然失笑间,突觉嘴唇一凉,鼻端扑来一阵香气。

他又不禁吃了一惊,张开眼来,却骇然发觉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容,正望着他痴痴地憨笑。

展梦白目光一转,见到车厢中只有这少女和自己对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挣扎坐起,道:“姑娘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少女一身轻红衣衫,手里捧着只碧玉茶盏,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娇笑道:“相公酒醉初醒,请喝杯茶解酒。”

展梦白定了定神,转目四望,只见这车厢中,都□着厚厚的锦褥绣被,就彷佛女子闺中的绣床一般。书桌边有具小小□台,□台畔又有具碧沙食橱,然后是一只暖壶,一叠新的衣衫,一方棋坪,一具弦琴,三只朱红的酒葫芦,还有幅小小的山水昼,挂在竹篮葫芦间。

放眼望去,这车厢中当真是琳琅满目,再无半分空隙。

展梦白不看还罢,这一看更是又惊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黄虎的一句话,竟教富忡平费了这么大劲。

目光转处,突又发现□台上还压着张字柬,取来一看,上面以工笔小楷端端正正的写着:“敬奉红粉香车,聊解展大侠旅途寂寥!”

下面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忡平百拜。”

看过这张字柬,展梦白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来这女子也是为了‘解我寂寥’而来的。”

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气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寻思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女子回转,当下抱拳叹道:“姑娘……”

那少女始终痴痴地瞧着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贱妾小名萍儿,相公只管唤我萍儿就是了。”

展梦白苦笑道:“萍……萍儿姑娘……”他实是无话可说,忽然转身大呼道:“赶车的,停停车好么?”

车行果然放缓了些,但却未停住,那老头子自气窗外探入头来,道:“什……什么事呀?”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

那赶车的老头子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清,展梦白只得大声道:“这位姑娘!”

那知这老头子却又摇了摇手,道:“富大……富大爷吩……吩咐,老头子…………只管赶车,不管别的。”

话未说完,便已缩回头去。

展梦白更是哭笑不得,见到这老人又是结巴,又是半聋,知道与他说也说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儿却以一双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纤手送过茶来,展梦白只得接过,萍儿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儿为相公松松骨好么?”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转了转那双明媚的眼皮,又自轻轻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儿斟杯酒来?”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歪着粉颈,眼波四转,笑道:“相公可要萍儿为相公奏一曲,还是要萍儿陪相公下盘棋?”

展梦白道:“不必,不必!”

萍儿轻轻皱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红雾,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咬了咬牙,住口不语。

展梦白赶紧大声道:“不必!不必!”

萍儿霍然抬起了头,低颦着眉,幽幽道:“相公什么都不要,要萍儿为相公做什么呢?”

展梦白还未答话,却见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泪珠,双肩耸动,仿佛心里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么?”

萍儿啜泣道:“相公为何不要萍儿侍候?”

展梦白苦笑道:“你为何定要侍候我?”

萍儿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儿侍候,萍儿心里自然就难受的很。”

展梦白听得这种言论,倒不觉呆了一呆,方自苦叹道:“萍儿姑娘,你……你还是回去吧!”

萍儿身子一震,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展梦白遇着痛哭的少女,实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只见她哭了半晌,抽泣着道:“相公嫌萍儿生得丑么?”

展梦白苦笑道:“你那里生得丑。”

萍儿道:“相公可是嫌萍儿身子不乾净,萍儿虽然出身在……在那里,但身子直到今天还是乾净的!”

话未说完,脸又红了。

展梦白又呆了一呆,寻思半晌,方自正色道:“这就是了,你本是乾乾净净的身子,为何不乾乾净净地回去,他日遇着个知心之人,好生结为夫妻,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话到这里,他想好的词虽已说完了,但却自觉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情理兼顾,萍儿绝无理由不听的。

那知他说完了话,萍儿却哭得更伤心了,翻身伏在锦褥上,痛哭着道:“不,不,我死也不走!”

展梦白怔了半晌,缓缓道:“你不走只有我走了!”

萍儿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着展梦白,大声道:“相公若走了,萍儿立时就死在这里!”

展梦白又是惊奇,又是气恼,亦自大声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见,既非旧交,又无情感,你为何定要跟着我?”

萍儿道:“富大爷花银子将萍儿买来,为的就是要萍儿一辈子跟着相公,一辈子服侍相公!”

展梦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么?从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这本是可喜可贺之事,我先贺你一杯。”

他想尽办法来说,那知萍儿却根本不听他这套,反而又痛哭起来,道:“我若走了,日后还有脸见人么?”

展梦白道:“为何无颜见人了?你还了自由之身,正正当当的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都该无颜见你才是。”

萍儿摇头道:“相公,你错了。”

展梦白忍不住气道:“明明是你错,怎会是我错了?”

萍儿流泪道:“别人若知道相公将我赶走,一定会笑死我了,我只有……只有此刻就死在相公面前。”

展梦白惊道:“你怎能死在这里?”

萍儿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儿死,萍儿就留在这里了!”接起展梦白的茶杯,竟转身又去倒茶了。

展梦白怔在那里,暗中叫苦:“这些烟花少女的心念,当真教常人听了哭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宁可饿着肚子走了!”

他虽能纵横江湖,此刻却一筹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叹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便将你带到镇江。”

萍儿颔首道:“好。”

展梦白沉着脸道:“但到了镇江,你却要自己走了!”

萍儿道:“好!”

展梦白道:“你莫要只管口中说好,耳里也要听清楚了!”

萍儿娇笑道:“相公只要教萍儿留下,什么都好!”

展梦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突听外面那赶车的老头子在吃吃地偷笑,展梦白又好气,又好笑。

他只当这老儿真的半聋,那知这老儿耳朵却尖的很!

但这年老成精的老头子赶起车来,却当真无愧有数十年的经验,这一路上,车马几乎未曾停过。

只因他坐着赶车时,也一样能回复疲劳,这种数十年来经验积成的工夫,确非常人能及。

车上有美酒,有腊味,也有绝不变味的硬面饽饽。

过着□镇,那老头子还下车添些新鲜果蔬,但车子却绝不在□镇中多所停留,更从未打尖投店。

展梦白也咬定牙关,不到深夜,不至旷野,绝不下车。

萍儿在车上自是千依百顺,言笑承欢,展梦白虽不及乱,但在这一段行程中却也享尽了温柔。

虽然有时他听到车外的马蹄奔腾声,剑匣击鞍声,也不禁暗暗猜测,这纵马而过的骑士是什么人?

又有时他饮了两杯闷酒,顿觉胸中积郁,无可发□,恨不能纵身而出,寻两件人间不平事来发□发□?

但是他却终于都忍住了。

他只是静坐练功,卧读诗书,有时听萍儿清奏一曲,有时与萍儿对奕一盘,有时隔窗与那老儿扯些闲话。

他渐渐发觉,这老儿见闻的渊博,也渐渐发觉了萍儿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这竟是如此一段奇异的行程。

但这段多采多姿的奇异行程,却终于给束了。

车到镇江!

展梦白精神大振,热血奔腾,萍儿却垂下了头,道:“相公已到了么?”

展梦白含笑点头。

萍儿道:“相公要将萍儿安置在那里?”

展梦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与你说好了么!”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垂首道:“那么,萍儿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泪,又道:“萍儿的衣服,也可带走么?”

展梦白道:“还有橱里的银子。”

萍儿又点了点头,一面拭泪,一面收拾,那老头子也在外面长吁短叹,又道:“萍儿姑娘,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还不如快走的好,你在这里虽然人地生疏,却也未见会饿死的!”

展梦白只作没有听到,也不去看她,却喃喃叹道:“我辈江湖中人,生死连自己都难预料,实在无法照顾别人。”

萍儿流着泪道:“萍儿知道!”

那老头子又道:“萍儿姑娘,你听见没有,展公子虽是个大侠客,也无法照顾你的,还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

他此刻说话流流利利,一点也不结巴了。

展梦白还是似乎没有听到……其实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萍儿在轻轻地哭!

又听得那老头子道:“萍儿姑娘,还哭什么,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个,展公子怎能全都照应到。”

萍儿道:“萍儿没有哭……”抽抽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小小的包袱,轻轻道:“相公,萍儿走了!”

展梦白眼看着篮子,道:“多多珍重了!”

萍儿轻轻点了点头,缓缓移动着身子,悄悄地拭泪,轻轻的道:“萍儿自己会想法子活下去的,相公莫要挂念……”

展梦白突然大喝一声:“慢走!”霍然转过身子。

萍儿颤声道:“相……公,你……”

展梦白乾‘咳’一声,道:“你若受得住苦,便可到我家去,我家还有几亩薄田,足可养你……”

他话未说完,萍儿已抛了包袱,轻呼着扑到他身上,双肩耸动,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

展梦白也只觉双目发红,喉头发痒,却听那老头子在外哈哈笑道:“我早知展公子不是硬心人,不会抛下你的!”

笑声虽是得意,但却有些酸酸的哽咽味道。

展梦白笑骂道:“你莫得意,要罚你送她到杭州!”

那老头子笑道:“我这老头子,反正也不想赶车了,又是孤寡一个,送萍儿姑娘去了,也在公子家吃碗闲饭吧?”

展梦白自然应了,说了住处地址,交待了言语,便道:“你们去吧,我就在此下车,寻船渡江了!”

萍儿已将他那柄黑铁古剑擦得乾乾净净,套进了富仲平为他准备的一只绿鲨鱼皮,镶着珠宝的华丽剑鞘。

展梦白佩起了剑,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黯然叹道:“我此番一去,只怕再也……”突地掀开车□,一跃下车,生怕儿女情长,令得英雄气短。

只听得萍儿颤声道:“相公,多……多保重了!”

展梦白急奔了一程,才敢回头。

只见车马还停在那里,萍儿还在向□外凝睇!

于是他再次回身,再次急奔,心中又酸又甜又苦,也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暗叹忖道:“好没来由,我怎地又惹起这场情债,却又叫我如何了断?”

古往今来英雄,又有几人不为情苦?

金山,孤立江天水云间,依然如故。

金山寺,大雄宝殿中,香云缭绕,新接‘金山寺’方丈之位的铁骨大师,合掌肃立在缭绕的香云里。

神机大师,身着灰白僧衫,足踏多耳麻鞋,掌中拄着根九银□杖,竟似乎有远行的模样。

大殿中除了他两人外,只有个小沙弥恭立在身侧,手托木盘,盘上放的是一只黄布包袱,随着铁骨、神机两人,在神案前拜了三拜!

四下一片静寂,只有宽大的僧袍,擦在蒲团上,沙沙作响,使这庄严的佛殿,气氛更见沉重。

突听三声钟鸣,划破了沉重的静寂。

钟声余韵中,铁骨大师缓缓立起,肃然上香,口中喃喃默祷:“望我佛慈悲,助弟子等寻回本寺之宝!”

然后,他缓缓转身,将那黄布包袱,双手捧到神机大师面前,缓缓道:“师弟此去,要多珍重了!”

神机大师双手接过包袱,肃然无语。

突见一个少年僧人飞步而来,台十躬身道:“启禀师傅师叔,寺门外有位檀樾相公求见。”

铁骨大师面色一沉,道:“为师早已吩咐过你,今日金山寺庙门不开,你难道不会对那位相公说么?”

少年僧人躬身道:“弟子已说过了,只是……”

语声未了,只听他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只是在下自己会越墙而入!”身形一闪,自少年僧人身后跃上石阶!

铁骨、神机,面色齐变,转目望去,齐地脱口道:“原来是展相公!”

这越墙而入的人,正是心急如火的展梦白!

第八章冷夜渡关山

展梦白抱拳道:“在下闯关而入,望大师恕罪。”

他语声微顿,立刻肃然接道:“但在下此来,实有万分紧急的事故,片刻也延误不得的。”

铁骨、神机耸然动容,齐声问道:“什么事?”

展梦白道:“此事说来话长,盼两位先领在下到方丈室去!”他不等两人回答,便已大步走向殿后。

铁骨、神机见他神情如此严重,知道必有要事,再也顾不得谦虚客套,齐地大步随之而去。

展梦白本是熟路,三转两转,便来到方丈室,门外那‘入室通名’的木牌,早已撤下了。

但方丈室中的陈设,仍丝毫未改,当门一具云床,云床中央,青玉几后,果然端端正正地放着只蒲团。

展梦白一见这蒲团,想到那件震动江湖的秘密,关键便在这小小一只蒲团之中,心头但觉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箭步窜了过去!伸手攫住了那蒲团,瞑目长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总算寻到了!”

方自赶将进来的神机、铁骨,见了他这般动作,不禁相顾愕然,道:“展相公这是做什么?”

那知展梦白却似根本没听到他两人的话,双手一分,竟将那草编的蒲团撕得根根飞散。

但蒲团中却空无一物!

神机大师却已娈色怒道:“展相公为何要毁我师兄室中之物?”

却见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了三步,噗地坐在云床上,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又大声道:“这蒲团换过了么?”

铁骨大师见他举止失措,知道其中必有原故,阻住了神机大师怒喝,沉声道:“什么换过了?”

展梦白急急道:“这蒲团可是昔年方丈所用之物?”

铁骨大师方自摇了摇头,展梦白却已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道:“昔……昔日那蒲团,到那里去了?”

他心情太过紧张,语声竟也有些颤抖起来。

铁骨大师道:“贫僧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可寻得到的。”

展梦白嘶声道:“快……快去寻来。”

铁骨大师皱眉道:“寻来何用?”

展梦白手掌捏得更紧,道:“那蒲团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关系着天下武林的命运!”

突听铁骨大师道:“哎呀,碎了……”

展梦白身子一震,颤声道:“蒲团碎了么?”

铁骨大师摇头苦笑道:“老衲的手腕,要被相公捏碎了。”

展梦白松了口气,也松了手掌,铁骨大师却已转身而出,道:“那日检点大师伯遗物之人是谁?”

门外有人道:“是大觉师兄!”

铁骨大师道:“快去寻他来。”捧着手腕,转身苦笑道:“那蒲团中究竟有何秘密,不知展相公可否跟告?”

展梦白长叹道:“在下此刻心乱的很,便是说也说不清楚,少时寻着蒲团,在下自当奉告。”

他坐立不安地在室中踱来踱去,铁骨、神机心里也不禁跟着不安起来,突听门外有人道:“弟子大觉在此恭候吩咐。”

三人齐地精神一震,齐地脱口道:“进来。”

只听门外应了一声,接着是一阵整理衣衫之声。然后,一个方面大耳的灰袍僧人,大步走了过来。

他脚步沉稳而缓慢,每走一步,都彷佛生怕踏死地上的蚂蚁似的,果然是经管杂务的稳重人才。

铁骨大师声问道:“大师伯的遗物,可是你负责的?”

大觉和尚垂首道:“是弟子负责的,每件遗物,俱有清单,弟子已带来,恭请两位师伯清查。”

铁骨大师叹道:“谁要你的清单,只问你昔日在这方丈室中的蒲团,你此刻放在那里去了?”

大觉和尚却已双手捧来一张清单,垂首道:“弟子做事,绝不敢马虎,大师伯每样遗物,都未曾遗失。”

展梦白松了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

却听大觉接口又道:“只那蒲团……”

展梦白心头一震,脱口道:“蒲团怎地了?”

大觉和尚瞧了他一眼,缓缓道:“只有那蒲团与佛珠,弟子已将它随着大师伯的遗蜕一齐火化了!”

展梦白只觉喉头一甜,鲜血上涌,急声道:“你……你……”话未说完,鲜血已自口中溅出。

铁骨大师惊道:“展相公,你怎地了?”

展梦白仰天叹道:“完了,完了……”

直过了顿饭功夫后,展梦白才能定下心神,将如何遇着灰眉和尚,如何听他说出秘密的经过说了出来。

铁骨、神机先是听得目定口呆,继而唏嘘感叹!

到后来两人不禁齐地流下泪来,道:“四弟,苦了你了,师兄倒也错怪你了,但望你早登极乐,早得安息。”

展梦白更是满腔悲愤,说不出的失望,茫然走到门口,仰望苍天,意兴之萧索,真非言语所能描说。

突见又是一个灰袍僧人大步奔来,喘着气道:“禀告师叔,山下有个人在发了疯似的呼唤展相公。”

展梦白心头又是一震,来不及听别的,便飞步奔出,奔过曲廊、小园,奔出大殿、寺门。

他片刻不停,奔到山下,突听大喝道:“展兄,展大侠!”

展梦白霍然回身望将过去,只见山脚桐树下斜倚着一人,系着一马,仔细望去,此人竟是黄虎!

但见他此刻衣衫污垢,神情憔悴,双颊都瘦削了下去,须发更是紊乱不堪,那有先前神采飞扬的模样。

而那匹马也竟是那匹千里长驹,此刻精神虽也萎顿不堪,但见了展梦白,仍然不住仰首长嘶。

展梦白真不知是惊是喜,飞身掠去,握着黄虎肩头,道:“兄台怎会变得如此模样?

又怎会来得如此迅快?”

黄虎惨然一笑,道:“在下险些永远来不成了。”

展梦白变色道:“莫非途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转目四望,又道:“贺氏昆仲与金兄又到那里去了?”

却见黄虎身子摇了两摇,话未说出,便倒在树下!

于是展梦白只得先将人马送上金山寺去。

铁骨大师,勉强抑住心头悲痛,为晕厥了的黄虎把脉。

展梦白在旁小声问道:“不妨事么?”

铁骨大师凝神探视了半晌,微微笑道:“贵友只是连日劳累,腹中空虚,再加以焦急惊惶,被寒露风霜一逼,于是内外相攻,便逼出事来了,幸好他体质极壮,只要用些参汤饮食,便可不药而愈!”

展梦白大喜谢了,铁骨大师已吩咐备下参汤饮食,展梦白却跑到马厩,调理那匹千里良驹!

黄昏之前,马已恢复神采,人也醒了。

展梦白方自问道:“兄台为何如此急苦,究竟遇着何事?”

黄虎这才叹道:“展兄被送走后,我等大醉初醒,见酒就怕,生怕又被富忡平留住,便也悄悄溜了。”

‘那知我等到了四川境内,便不住有人在我等马前马后窥探,我等只当是踩盘子的小强盗,心里只觉好笑。’‘那时我等旅途寂寞,正恨不得有几个不开眼的绿林来给咱们解闷,遇着店也不投,专走荒僻小路。’‘走了没有多久,果然有人来了,一个个俱是黑衣蒙面,身子竟都是出奇的矫健,绝不是普通绿林道可比。’‘交手之下,咱们竟不是人家敌手,眼看便要落败,’穿云雁‘这才亮出字号,询问他们的来意。’展梦白耸然娈色道:“凭‘唠山三雁’三把吴钩剑,再加上黄、金两位兄台,都不是他们敌手么,他们共有几人?”

黄虎叹道:“虽然也只有六人,但武功端是不弱,尤其其中一个手使‘银光万字夺’的一身功力,出手更快得叫人眼花撩乱。”

展梦白皱眉道:“你们也未曾看出他的武功来历?”

黄虎摇头叹道:“看不出,只觉他们使的全部是江湖中极少能见到的外门武功家数,用的也都是外门兵刃。”

展梦白凝思半晌,道:“他们是何来意?可问出了么?”

黄虎道:“唠山三雁,在江湖中名声果然不坏,他们听了,身手便渐渐放松,先以我五人都听不懂的典故,打了阵黑话,才说只要咱们留下这匹马来,他便可以放过我五人的活命!”

展梦白心头又一跳,脱口道:“留下马来?”

黄虎道:“不错,他们若是要别的,也还罢了,要这匹马,我五人再无胆量义气,也不能给他。”

‘这时我才看出’穿云雁‘贺大哥的确是个角色。’‘他先以言语,稳住了对方,一面却在暗中令他三弟掩护着我,乘隙骑上这匹马,脱图逃走。’他长长叹息一声,方自接道:“我虽不忍舍下他们,但却又不能负了展兄所托,只得忍痛照办。”

‘那时穿云雁贺大哥,冲霄雁贺二哥,二柄吴钩剑,只像是得了神助似的,向那六人卷了过去。’‘我那金大哥,也用判官笔拚死缠住了他们,贺三哥却使出了他们不常使用的’雁翎镖‘,边打边退。’他语声刚刚一顿,喘息着接道:“那六人武功虽高,却似也被这股狠劲吓倒了,于是我和贺三哥终于抢上了马!”

他揉了揉眼睛,叹道:“但……但我们打马逃走的时候,贺二哥和金大哥身上却都已……都已挂了采了!”

展梦白直听得热血上涌,喉头哽咽,紧握着双拳,哽咽着道:“贺三哥他……他怎地又没有来?”

黄虎喘息了半晌,方自接道:“我和贺三哥侥幸脱身,连夜飞逃,什么事都指望寻着展兄再作打算。”

‘那知我们逃到川边时,又现了警报,又有追骑来了,贺三哥这时人已憔悴的很,但却仍然教我独自逃走。’‘他自己却反身迎了上去,我那时心已乱了,只听后面叱吒声,兵刃相击声,乱了一阵,终于不再听到!’他目光中充满悲愤,缓缓接道:“于是我连夜不停,终于侥幸赶来这里,终于幸不辱命,将马也带来了?”

他说完了话,展梦白也已彷佛突然呆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都见动弹,只有两目圆睁,眼角肌肉,不住抽动!

始终默然在一旁倾听的神机大师,虽然早已变色,但直到此刻方自大声道:“这才叫江湖义气,这才是有江湖义气的男儿!”

铁骨大师亦自叹道:“一诺千金,至死不悔,但愿老衲日后还能有缘见得‘唠山三雁’,也好教老衲瞻仰瞻仰他们的豪风侠心。”

黄虎黯然垂泪道:“只怕……只怕……”长叹一声,住口不语,只因‘见不到了’四字,他终是不忍说出口来。

只见展梦白突然一掌击在那石几上,石几应手而碎。

展梦白仰天哽咽道:“我好恨呀好恨,贺氏三兄弟为展梦白而死,展梦白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黄虎牙齿咬得吱吱作响,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神机大师缓缓长身而起,在室中踱了几转,突然驻足道:“两位若想寻出仇人下落,老衲却有个主意。”

展梦白。黄虎齐地动容,脱口道:“快请大师指教。”

神机大师缓缓道:“那些蒙面人既是为了马而来,马未得到,他们想必还不会放心,是以……”

他缓缓顿住语声,展梦白忍不住问道:“是以该如何?”

神机大师叹道:“只要展相公骑此马,再入川境,展相公不用去寻他们,他们自己必定也会寻来的!”

展梦白大喜道:“该死,我怎地先前想不起这主意。”

神机大师面色凝重,接口道:“但那些蒙面人武功既高,行踪更是诡异,展相公此去,务必要多邀助手。”

展梦白仰天狂笑道:“大师好意,在下感激,但就凭展梦白双掌和这柄铁剑,已要他们以鲜血来偿还这笔血债!”

黄虎早已跃下地来,握拳道:“展兄,咱们什……什么时候走?”他胸膛起伏,语声更是激动!

展梦白大喝道:“此刻就……”突地顿住语声,瞧了黄虎一眼,长叹道:“黄兄如此情况,总该歇息半日。”

黄虎突也仰天笑道:“工湖人都已知道,展梦白是铁打的胆量,俺黄虎却是铁打的身子,万万累不垮的。”

展梦白默然半晌,伸手一拍他肩头,道:“好兄弟!”短短三个字说完,目中已是热泪盈眶!

神机大师眼睛也彷佛有些酸酸的,转过目光,不再去瞧他们,只是口中道:“既是如此,贫僧去为两位备马。”

铁骨大师道:“马厩中那匹‘千里雪’近来情况足力颇佳,烦劳师弟你吩咐人去为展相公他们备上鞍吧!”

神机大师口中应声,人声冲了出去,他虽然身在方外,但未了这热血男儿的义气,心头不禁为之激动不已。

黄昏过后,展梦白。黄虎两人两马,已摆渡到对岸。

他口中虽未言谢,但心中却对铁骨、神机充满了感激之情,只望日后能为他们夺回镇寺之宝铜鼓玉带。

只听黄虎道:“闻道展兄家在杭州,你我可要取道杭州而行,路途其实也远不了许多的。”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痛,不忍再想,大声道:“不必了!”

他挥鞭远指西方,道:“你我自此直奔洛阳,再由襄阴取道入川,这才是最短的路途。”

黄虎呆呆地瞧着他端坐在马上的英姿,漫天红霞,映着他刚直英挺的身影,坚毅英俊的面容……此刻在黄虎心中,唯有三个字可说:“好男儿!”

又是黄昏。

春色阑珊的信阳道上,草已深深。

茶亭里,树荫下,行人歇脚,三五成群,遥望信阳城畔,炊烟四起,华灯初上,衬着漫天残雾,望之宛如图画!

远处道上,突地传来一连串清悦的鸾铃声!

人们忍不住侧目望去,只见两匹神骏的健马,驰骋而来,配着鲜明的鞍辔,还有匹马上,系着双金铃!

马已令人为之夺目,马上人更是神采飞扬。

当先一匹马上,枪也似笔直地端坐着一条锦衣华服,浓眉大眼,神气轩昂,腰悬长刀的威猛大汉!

他目光顾盼自雄,腰刀频击马鞍,但高大威猛的身躯端坐在马鞍上,却是丝纹不动,显见得骑术必定惊人。

第二匹马,系带鸾铃。

马上人飞扬的神采,却使得人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因自己对人家相形之下,实觉汗颜。

只见他满身黑衣,紧贴着修长英挺的身躯上,足登马靴,腰下长剑,漆黑的剑鞘,只嵌着一粒晶莹的明珠。

这装饰骤眼望去,虽不见鲜明华丽,但全身上下,都看不出丝毫瑕疵,更能衬托着他的高华之气。

人们多未敢端详他的面貌,只见他目光太过锐利惊人,但即使匆匆一眼,却已足够令少女为他倾心!

铃声摇曳,健马驰去。

但人影却仍呆在地上,目送他夕阳下的身影。

信阳域外,有两个青衣短衫,头戴马连坡大草帽的精壮汉子,正极目眺望着来路。

见到这两匹马驰来,青衣汉子齐地面露喜色,悄悄道:“果然来了!”两人换了个眼色,齐跃上马,奔入城去。

但马上人却丝毫未觉,自管扬鞭入城。

那锦衣大汉道:“今夜可是在这里歇下么?”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不错,我们一路奔驰到这里,从今后开始,遇着城镇就停,走得越慢越好。”

锦衣大汉哈哈笑道:“好主意?”

笑声突顿,眉宇间随之泛起悲愤之意,沉声道:“但愿不等咱们入川,他们就闻讯先寻了出来。”

黑衣少年长叹道:“早一日报得血仇,也好早一日心安,我在辔头上系金铃,故意招摇,也是要他们早闻信息,早些赶来。”

锦衣大汉展颜笑道:“既是故意招摇,只恨咱们带的银子不多,这条路上又少熟人,否则俺招摇起来,谁也比不上的。”

黑衣少年笑道:“黄金虎家财钜万,挥手千金,花钱的本事,江湖中只怕早已人人知道了!”

锦衣大汉哈哈一笑,道:“惭愧惭愧,俺虽会花钱,但见了展兄,却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呢!”

他故意顿住笑声,正色道:“花最多的银子,买最不起眼的东西,这才真是花钱的本事,别人见我衣衫华丽,又有谁猜得到展兄你这套并不华丽的衣衫,却比这华丽衣衫贵了三倍。”

两人相与大笑间,踏马上了长街。

长街上自然更是人人侧目,他两人却挥鞭谈笑,旁若无人,不问可知,这两人自是展梦自与黄虎了!

除了他两以外,又有谁有这般飞扬的意气?

当夜两人寻了家最大的客栈,高歌纵饮,其实两人都不敢放量,只因他两人俱都知道,这一路上不知潜伏着多少危机,不知要经历多少血战,在如此情况下,他两人岂敢大醉!

夜深时,他两人所居的跨院外突地现出三条人影。

这二人俱都背带长刀,俱都有矫健的身手,但却始终没有踏入院子,展梦白与黄虎自也未曾发觉。

奇怪的是,这一夜间,这三人竟始终以轻灵的身法,在院外往来窥探,既不入院,也不离开。

直到东方黎明,满城鸡啼。

展梦白一觉醒来,推开窗户,还见到院外有黑衣人影一闪,他心中微动,赶将出去,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当下唤醒黄虎,两人方在计议猜测,突听院外,又有脚步之声响动,有人恭声道:“展大侠可曾起了么?”

展梦白冷笑道:“现在就来了!”

黄虎却已抢先而出,只见院中晨雾里,并肩卓立着两个长衫人,黄虎厉声道:“是谁来寻展梦白?”

那两个长衫人已抢步过来,躬身而揖,这两人虽然身穿长衫,但脚步沉稳矫健,却显然是江湖豪客。

左面一人,身材颀长,颔下微须,约摸四十左右年纪,抱拳躬身道:“信阳龙浩人,拜见展大侠!”

黄虎目光一闪,道:“兄台便是人称‘信阳钩’的龙大侠么,这一位想必定是‘潢州刀’林秋谷了。”

右面一人抱拳笑道:“在下孙九溪。”此人枯瘦短小,但目光却锐利如刀,双臂垂下,几达双膝。

黄虎道:“哦,原来是‘九观云龙’孙大侠。”

孙九溪躬身道:“不敢?”

黄虎笑道:“久闻‘信阳幡龙钩’、‘潢州卧虎刀’,焦不离孟,怎地今日却少了一个?”

‘信阳钩’龙浩人笑道:“林二弟还在潢州,想必也就要赶来了,想不到展大侠竟也知道我兄弟贱名。”

黄虎哈哈道:“俺却不是展梦白。”

龙浩人呆了一呆,道:“展大侠在那里?”

话犹未了,突觉眼前一亮,对面已多了个神采飞扬的黑衣少年,他不必再问,便知此人必是展梦白了。

展梦白已自抱拳微笑,道:“在下展梦白,两位有何指教?”

龙浩人躬身道:“在下昨日接得林二弟飞鸽传书,闻得展大侠侠踪已现,便特地着人在城外等候。”

黄虎道:“如此说来,咱们一入城你就知道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等本应昨夜便来拜候,只怕展大侠旅途劳顿,是以勉强忍到今日才敢来拜见。”

展梦白见得黄虎的言语神态,知道这两人在江湖中必定有些侠名,于是含笑抱拳,肃容入座。

龙浩人却又向黄虎抱拳道:“兄台对此间人物,如此熟悉,在下却仍未有幸知晓兄台大名,委实惭愧的很。”

黄虎大笑道:“兄弟家里,南北侠踪来往不息,喝得痛快时,便将这些武林豪杰的英名来下酒,是以兄弟虽未见过两位,大名却早已知道了。”

龙浩人双眉微扬,抚拳笑道:“如此说来,兄台八成定是冀北‘黄金庄’的少庄主黄大侠了!”

黄虎纵声笑道:“你怎地不唤俺黄金虎?”

龙浩人亦自朗声笑道:“黄兄果然是快人,若非清晨不宜饮酒,龙某此刻便要与黄兄痛饮三杯。”

黄虎眼睛一瞪,大声道:“谁说清晨不宜饮酒,兄弟自晚上喝到天亮,天亮喝到天黑,也未曾皱过眉头。”

于是片刻间酒菜便已送来,‘九颧云龙’孙九溪轻语微笑,不动声色,其实却端的是海量。

展梦白忍不住再次请教他两人来意。

龙浩人笑道:“在下此来只是拜见侠踪,别无他意。”

展梦白道:“兄台太客气了。”

龙浩人停杯叹道:“若非展大侠侠义抽刀,我兄弟‘双义镖局’早已完了,在下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展梦白呆了一呆,又是一宗无头公案。

只听孙九溪缓缓道:“伏牛山畔,展大侠仗义解了‘双义镖局’之围,却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倏然而去。”

他斟满了杯酒,长叹接道:“此等英风侠举,在下虽未眼见,听了亦觉心折,是以昨夜听得龙大哥说起,今晨便也冒昧赶来了!”

展梦白只得苦笑忖道:“昔日我初出江湖时,到处被人冤屈,彷佛什么坏事,都是展梦白做的,那知见隔多久,情况竟完全变了,而且变的如此厉害,这难道真的是天道循环,报应不成?”他虽然有心解释,却也知道这种奇异微妙的情况,一时间万万解释不清。

但他却实在不愿听人如此恭维称赞,只得改口笑道:“龙兄威镇信阳,对此间侠踪必也熟悉的很。”

龙浩人道:“略知大概。”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昨夜彷佛有几位绿林朋友想来照顾兄弟,只是一直未便下手,直到今晨才怏快走了。”

龙浩人举杯笑道:“这个却是展大侠误会了,昨夜展大侠院外的朋友,非但不是贼子,反是为展大侠来防贼的。”

展梦白大奇道:“此话在下又不懂了。”

龙浩人笑道:“在下镖局有几个也身受展大侠大恩的镖师,知道展大侠初来此间,生怕会有些不开眼的朋友前来打扰展大侠安眠,是以便在院外守了一夜,只是他们自愧形秽,却又不敢亲来叩谢。”

展梦白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反倒说不出话来。

黄虎却掷杯笑道:“这是什么话,快将那几位朋友请来便罢,否则这酒,兄弟万万喝不下的了。”

龙浩人大喜道:“既是如此,自当唤来。”

方自令人传话间,院外突又有人朗声喊道:“展大侠还在这里么,林秋谷拜见来迟了!”

只见这林秋谷长身玉立,英姿爽朗,较之龙浩人似乎还胜三分,展梦白更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少时那三位镖师亦自来了,于是谈笑纵饮,直到日上三竿,已过正午,展梦白才坚辞而去。

龙浩人等人知道展梦白必有急事,也不敢再多挽留,直送到信阳城外,方自长揖别过。

黄虎挥鞭笑道:“又是几条好汉子,只可惜不肯再送远些。”

展梦白笑道:“送到城外,还不够么?”

两人走了一程,黄虎突然皱眉道:“这倒怪了,怎地马鞍竟会突然变得硬邦邦,冷冰冰的。”

展梦白亦觉有异,仔细查看之下,赫然发现自己的马鞍竟已被换过了,而这付鞍铠赫然竟是钝金所制,只是涂了黑漆。

黄虎摇头笑道:“好个龙浩人。”

展梦白道:“如此重礼,如何收得?”

黄虎道:“这种人的脾气必定与我一样,展兄若将这马鞍还给他,只怕他连饭都吃不下。”

展梦白摇头一叹,又忍不住笑道:“如今不怕没银子使了,随意敲下块马铠,已足够你招摇的了。”

相对大笑,健马奔驰,铃声悠扬摇曳。

信阳西去,便是连绵百里的桐柏山,行人到了这里,须得自‘羊靖关’穿山而过,方人鄂境。

关口里许之外,有个小镇,开着三五家茅屋野店,两人在每家店里都喝了三大杯,乘着酒兴,夜渡关山。

村酒虽浇薄,但急酒入肠,黄虎只觉飘然,兴致也颇高,指点谈笑,放马驰行在群山脚下。

这时沉重的暮色山雾,已自山腰降下,大地宛如被淡墨所染,巍峨群山,看来彷佛在似有似无间。

蹄声渐缓,铃声清悦,陪着隐约松涛,更为着暮春浓雾里的锦绣关山,平添了几分奇趣,淡淡地撩人情思。

展梦白忽觉胸中突然淡淡地泛起一些熟悉的诗句。

黄虎却已放声高歌起来,高亢的歌声,穿越入云,但却像是冲不破那淡淡的乡愁,撩人的情思。

那知展梦白突地面色微变,轻叱一声:“住口!”

黄虎愕然顿住歌声,道:“什么事?”

展梦白双眉微皱,轻声道:“你听。”

黄虎凝神而听,只听歌声余韵刚歇,浓雾山林中,却隐约传出了一阵阵女子的哀呼救命之声!

展梦白也不等他答话,便已拍马奔向山林,黄虎暗忖道:“好个义气男儿,果然是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

思忖之间,亦自纵马追去。

山路崎岖,渐往高处,那哀呼声渐渐微弱。

展梦白生怕蹄声惊动,翻身下马,蹑足而行,细碎的步履,杂着偶然震动的金铃,哀呼却已娈为痛哭。

两人来到林畔,毫不迟疑,牵马入林,但哭声却漂漂渺渺,一时间竟摸不清确实的方向。

入林渐深,黄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沉声道:“展兄,这莫非是什么人布下的奸计陷阱,故意要诱我等入□?”

展梦白轩眉道:“纵是陷阱,也要闯上一闯,看个究竟,闻声不救,岂是江湖男儿的行径。”

黄虎不禁挑起大姆指,大声称赞,却又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行恶,有种的出来与大爷们斗个三百回合!”

展梦白微微皱眉,却已拦不住了。

那知他呼声方歇,那隐约的痛哭声,突然变成了阴森的诡笑,接着,四面都响起了这种阴森诡异的笑声。

展梦白心头微凛,黄虎已厉声喝道:“什么人?”

笑声飘渺,弥漫在山林群木间。

夜色浓雾,山林群木,都彷佛变成了鬼魅的影子,在望着他们,发出这阴恻恻的诡笑。

良久长久,笑声中方自传出人语,阴森而缓慢,一字字缓缓道:“放下马匹,放你们逃生出林!”

展梦白心头一震:“来了!”

黄虎却已厉声笑道:“好小子,果然这就来了,出来吧,大爷等着你!”狂笑声中抛开马□,嗖地拔出了腰畔长刀!

浓雾中森森笑道:“若不放马匹,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黄虎不等他话说完,已狂呼着挥刀冲出。

展梦白急地拉住了他,沉声道:“旦慢!与我同去。”

他生怕黄虎有失,更不愿抛下马,一手挽着黄虎,一手拉着马□,全身满布真力,走向语声发出的方向。

只听那阴恻恻笑声仍在遥远笑道:“来了来了,定要送死么?好,来吧……来吧……”凄厉的笑声,宛如妖魅呼魂。

展梦白。黄虎突觉脚下一软,地面彷佛突然陷落了下去,那匹马走在最后,直立长嘶一声,侥幸还站在坑边。

黄虎也急地反身退步,那知陷阱做得十分巧妙,他两人走到中央,陷阱才陷落下去,他纵然后退,却已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惊呼,他身形声‘噗’地落人坑中。

远处有人厉声笑道:“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就在这闲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展梦白提气纵身,竟生生凭空拔起,身形一弓,斜斜窜了出去!

那知他身形方自落地,脚下又自一软,全无着力之处,这一次他真力已竭,再也无法凌空拔起了?

他只觉满耳生风,直落下去,这陷阱竟然深达四丈,下面还积水三尺,无论是谁,落下去后也休想一窜而上!

只听得黄虎犹在那边惊呼怒骂,又狂笑着道:“好小子,你们这种笨法子纵然害得了我,可害得了我展大哥么?”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这法子虽然古老笨拙,却当真令人防不胜防,又有谁想得到展梦白竟会落在陷阱之中?”

一念闪过,上面已响起脚步奔腾声,及声声马嘶。

展梦白又惊又怒,勉强镇定心神,暗暗忖道:“只要这陷阱有边,我便可沿壁贴身而上!”

当下移动身形,双手向前伸出,提气而行,要知坑内漆黑,伸手难见五指,他只有摸黑而走。

那知他指尖方自触及土壁,心头却又不禁沉落,壁上竟涂满了胶湿的桐油,纵然身怀‘壁虎游墙’之类上乘功夫,一时间也难以爬上。

而这时坑边已有人纵声笑道:“这是你自来送死,须怨不得我兄弟,来,且先尝些水煮石灰的味道!”

语声中果有一袋石灰抛将下来,石灰触水,立刻沸腾,乳白色的烟水突起,弥漫而起。

展梦白仰天长叹忖道:“想那‘炼魂潭’是何等凶险之地,都害不死我,想不到我却死在这小小陷阱之中。”

他心中当真是悲愤填膺,难以自解,仰天大呼道:“好朋友们究竟是何来历,不妨说出来,乃好教我……”

坑上人大笑道:“你人已要死了,还问什么来历……”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尖锐激厉,几乎能刺破人们耳鼓的破空之声,自坑顶呼啸飞过!

接着,便是四声惨呼,一声接着一声,回音激汤在山林晨雾间,教人听来,不由得机伶伶生出寒意。

回声消寂后,上面竟再无声响。

第九章迷林诡异

展梦白精神一振,突然反腕拔出铁剑,拚尽力气,纵身一跃,只因足下皆水,他这一跃之势仅仅高约一丈。

但他铁剑却声直插入土壁,他身形也藉势附在壁上,调息半响,双足蹬壁,拔出铁剑,身子一扬势斜飞而起,铁剑后挥,插入另一边土壁中,这时距离坑边,便近了一丈,往后纵跃一二次,他便已长啸着冲出陷阱。

放眼望去,浓雾依旧,坑边却无人迹。

展梦白转目望去,心头突又一寒。

只见坑边一株巨树,竟背腹相贴地一行钉着四条大汉,最上一人,凸睛怒目,满面惊骇,胸前钉着一根长箭。

这根箭直没入胸,只露出尾端箭翎,显见得射箭人腕力之强劲,而箭翎却是罕见的鲜红颜色!

展梦白再也想不通这四人怎么背腹相贴,一行钉在树上,看来似乎是一根竹签上穿着四只蚱蜢,宛如是被一根长箭一齐钉死!

但世上却又怎会有如此大弓,如此长箭?

他忍不住扳了扳第一人的尸身,这尸身竟应手而起?

只见第二具尸身,胸前也露出一簇鲜红箭翎。

展梦白这才知道,这四人乃是被四根箭所伤,第一箭将第一人钉在树上,第二箭却将第二人钉在第一人身上。

第三人钉在第二人之身,第四人钉上第三人,是以骤眼看来,便彷佛四人同时被一箭穿胸而过!

但方才长箭破空之声,彷佛只有一声,四声惨呼也是紧紧相连,这射箭人的功夫手力,岂非骇人听闻。

展梦白不禁暗暗吃惊,透了口长气,突听暗林中又有人笑道:“你自己上来了么?好极好极,我正不愿冒着臭气去救你……”

语声尖细怪异,但中气充足,连绵不绝。

展梦白心头更不禁暗中惊讶,躬身抱拳,朗声道:“是何方高人,救了展梦白性命,但请出来相见!”

暗林中寂然半晌,厉声道:“原来你就是展梦白。”

展梦白道:“在下正是展梦白。”

暗林中笑声突地转为凄厉,厉声道:“久闻展梦白英雄盖世,怎地今日却要我来救你性命?”

展梦白呆了一呆,呐呐道:“这……这……”

这人救了他性命,但此刻语声中却又似含有讥讽的敌意,展梦白又惊又奇,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林中又自狂笑道:“年纪轻轻,便享盛名,盛名必定有虚,待我且教训教训你!”语声微顿,突地大喝:“看箭!”

喝声方了,又是一缕尖锐激厉的风声,划空而来?

展梦白惊怒之下,凝神望去,只见一条箭影,破雾而出!风声虽尖锐激厉,但来势却似乎并见十分迅急!

展梦白回身错步,方待伸手接箭?

那知这一条箭影,到了眼前,竟突地分开四箭!

而箭风突□,来势又突地加急,分射展梦白‘迎香’、‘乳泉’、‘中极’、‘华盖’,上下左右,四处大穴!

展梦白做梦也见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箭法。

他大惊之下,挥剑。纵身、扬掌、□足。

就在这霎那之间,只见他身剑飞舞,铁剑挥却了上面一箭,左右□掉下面一箭,左掌急伸并指如剪,剪住了右面一箭的箭□,而身形乱跃间,左面一箭,亦自堪堪掠身而过,远远飞入浓雾中!

暗林里突地响起了另一人的语声,脱口道:“好!”

接着,方才那尖厉的语声便又响起,厉声笑道:“果然不错,念在你能避开这四箭,今日且放过你,但这迷林中仍有步步陷阱,处处杀机,今日你若能逃出去,他日我还要与你相会的!”

语声飞越远去,说到最后一字,已远在浓雾深处,只留下那尖锐刺骨的笑声,仍□□飘散在迷林间!

展梦白呆了半晌,顿了顿足,他虽有心追去,怎奈黄虎犹在陷阱之中,当下转身跃了过去。

迷漫的浓雾,再加上那石灰的坑水,使得这迷林更加神□,方才那怪客的惨厉笑声,也说这迷林中仍有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展梦白脚下更是不敢大意,谨慎地落足在坑边,俯首望去,朦胧间只见黄虎正倚着土壁,意态竟彷佛颇为自得。

他自坑水边窥见了展梦白,便放声笑道:“是展大哥么?小弟早已在这里等了许久,快请展大哥救我出去。”

展梦白忍不住失笑道:“我只当你必定甚是惊慌,那知你却像是站在墙角等人似的,但我却险些来不成了!”

黄虎大笑道:“慌什么?俺早知道老天绝不会让展梦白随随便便就死了的,俺实在放心的很!”

展梦白又是好笑,又是感叹,回身解下那四具死尸身上的腰带,结成一条,又跃回垂了下去!

黄虎立刻攀援而上,仰天伸了个懒腰,笑道:“小弟在下面虽然不怕,却觉有些闷气,展兄再不来,小弟真要闷死了。”

展梦白笑道:“你心里也不着急么?”

黄虎大笑道:“着急什么?小弟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从未着急过,老天若真的要叫我死,我还活得到现在么?”

展梦白苦笑暗忖道:“此人浑浑愣楞,却是个福将。”口中却沉声道:“你我自原路退回,你脚下要小心了。”

黄虎道:“那些杀胚此刻怎地都又缩起脖子,不出来了?莫非是听得展大哥的英名,害怕了么?”

展梦白道:“那有这般容易,这迷林中只怕处处俱有埋伏,这般人乐得在暗中等你我上当,又何苦出来动手?”

黄虎摇头叹道:“若是真刀真枪地拚个你死我活,小弟倒也不怕,但弄些阴谋诡计,小弟却招架不住了。”

展梦白恨声道:“你我若只求脱身,倒也容易,但你我为了复仇,却万万不能放过这些贼子。”

黄虎大声道:“展兄你只管去复仇,小弟再怕也要追随,就算被暗计害死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的!”

展梦白突然胸膛一挺,轩眉道:“好,跟我来!”掌中铁剑,蓦地挥起,向左面一株树干上劈了过去!

只听‘卡擦’一声,这株酒碗般组细的树木,竟生生被他一剑斩为两段,斜斜倒了下去!

展梦白纵身跃上了那断树的树椿,仰天笑道:“我就不信他埋伏能做到这斩断了的树椿上……”

黄虎大喜道:“展兄可是要挥剑在这迷林中斩开一条通路,好教咱们只在这断树椿上行走?”

展梦白道:“不错!我纵然将这片迷林中的树木根根斩断,也要寻出这些贼子究竟躲在那里?”

黄虎大笑道:“好!好好!小弟若能一辈子跟着展大哥这样的人行走,要小弟牵马随蹬,也觉高兴的很!”

大笑声中,展梦白又已挥剑而起。

只见黝黑的剑光在迷雾中一闪,又是一株树木劈为两段,展梦白飞足踢去了树干,身形便落在树桩上!

片时之间,他竟声挥剑靳断了九株树木,黄虎在树椿上一路纵跃而来,但迷林中仍是毫无响动。

黄虎皱眉道:“那班贼子见到展兄如此英勇,若是骇得逃走了,又怎生是好,展兄岂非白费了气力!”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这话倒也不错,他们劫去马匹,目的已达,怎会还留在这里。”

思忖之间,黄虎已放声叱骂起来。

那知他方自骂了两句,迷雾中突又响起了阴恻恻的笑声,道:“我兄弟都在等着取你两人的性命,不会走的。”

展梦白大喝一声,箭一般窜了过去;,铁剑挥处,剑锋断树,笑声明明似乎自这株树上发出,但树干折断后,树上却仍无人迹。

这时,远处另一株树上却又有冷笑之声响起:“这片迷林,占地十里,你若真能将林地全都斩平,我也服了你了。”

笑声一顿,阴恻恻接道:“但你若斩不平这片迷林,只怕便再也休想活着走出去了。”黄虎大骂道:“有种的出来,莫做缩头乌龟!”

只听又有人冷笑道:“我兄弟何必多费力气,这片迷林中不但到处都有埋伏,而且暗含奇门,困也要将你两人困死在这里!”

方才的笑声在西,此刻这笑声却在东,东西遥隔,显见这迷林中也不知道埋伏多少敌人?

黄虎又放声叱骂了一阵,但四下却已再无回应。

他呆了半晌,方自忍不住悄悄问道:“展大哥,你可会那奇门八卦之术,只怕这林中,当真有些古怪。”

展梦白摇了摇头,仰天笑道:“这种捞什子,谁耐烦去学他!”挥动铁剑,向前闯了出去!

片刻间树木又断了数根,枝叶飞扬,回音激汤,展梦白方自歇了口气,突听迷林间传来一声马嘶。

两人心头齐地一震,挥剑闯了过去,只见前面的陷阱中陷落了一匹马,却赫然竟是展梦自的那匹良驹。

它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损伤,只是马背上的鞍辔,却已都不见了,在坑中扬蹄□水,不住长嘶,显然是在林中奔驰时失足落了下去的,这匹马虽然神骏,但被困在这小小的土坑中,也难一跃而出。

展梦白原本锐利的目光,自从服下天形老人瓶中的玉露,目力更是大异于常人,首先发现了地。

黄虎却仍未看清,迟疑着道:“坑中的马,莫非是……”

展梦白满面惊诧,截口道:“正是我的那匹坐骑。”

黄虎大奇道:“既是此马,那些贼子怎会任地落在坑里?”

展梦白沉吟道:“但马鞍却已不见了……”

黄虎愕了一愕,道:“如此说来,莫非这些贼子只是为了那两付马鞍而来,你我岂非完全弄错了?”

展梦白长叹道:“看来正仿佛如此!”

黄虎跌足道:“冤枉冤枉,这才教冤枉,你我若真是被伤了贺大哥的仇人所围,倒也罢了,只为了两付马鞍,真冤枉死了!”

展梦白长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知此刻迷林中人,若真的就是蜀中道上夺马贼人的神□蒙面客,便断然不会任凭此马落在陷阱中。

黄虎道:“无论如何,好歹也要先将它弄出土坑才是。”

展梦白心念一动,突然大喜道:“久闻马性识途,你我若是跟随此马而行,想必能脱出此困。”

黄虎拍掌笑道:“好,妙计……”笑声突又停住,摇头叹道:“不行,还是不行,万万不行的!”

展梦白道:“为何不行?”

黄虎苦着脸道:“马性虽然识途,但却也识不出埋伏陷阱,否则这匹马也就不会掉下去了。”

展梦白道:“这匹马能逃出那些贼子之手,而你的马却未逃出,想必是因那些贼子制地不住,见地逃来这里,又怕被你我撞上,是以不敢追赶,是么?”

黄虎呐呐道:“不错!”

他口中虽说‘不错’,心里却不知展梦白话中有何含意,反怪展梦白好生生在说着马性识途,怎地又岔到这里来了。

只听展梦白又道:“但地却已被人解下马鞍,想必是自那些贼子聚没之处逃出来的,是么?”

黄虎仍觉茫然,呐呐道:“不错!”

展梦白道:“地自强人聚没之处,一路奔到这里,方自落下陷阱,那么,从这里直到强人聚没之处的路途,地想必是定能带路的了,是么?”

黄虎呆了半晌,口中喃喃道:“从那里……到这里……到那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反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喜道:“我只当自己方才已想得甚是周密了,那知展兄却更灵光,既是如此,快救地出来。”

展梦白纵身跃入坑中,那马早已欢嘶一声,靠了过来,展梦白轻拍着马鬃,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

突地急伸双手,捉住了马的一双后足,向上一托。

那匹马果然是千里神驹,竟真能藉着这一托之势,宛如天马行空一般,腾身飞掠出了陷阱!

黄虎笑道:“幸好方才展兄相救小弟的腰带,此刻还在,想不到,小弟也要救展兄一遭了!”语声中已将四条互结的腰带垂下。

腰带方落,展梦白便纵身而上。

黄虎拍着马鬃道:“马兄马兄,你能带咱们走出去么?”

那匹马低嘶一声,点着头向前而行。

黄虎摇头大笑道:“想不到地真能懂得人意,俺唤它一声马儿,也算不冤枉了!”大笑之间,随马而去。

只见那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脚步也甚是缓慢,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有时又绕路而行。

走了段路,突见两付马鞍弃在道旁,正是展梦白、黄虎所有之物,通体黄金铸成。

展梦白、黄虎面面相觑,更是大奇:“为何这马鞍也非他们所要之物,那么,他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黄虎以手一掠额,叹道:“若不查出究竟,俺实在要被闷坏了,这迷林也不想出去了。”

迷林中仍然是云雾凄迷,展梦白、黄虎紧跟在马股后,暗中更是心惊,这林中纵无埋伏,常人已是寸步难行。

又走了约莫两盏茶时分,迷林中突又传出一阵兵刃相击之声,声音越来越是清晰,那匹马也不住低嘶起来。

黄虎轩眉低语道:“莫非是地头到了?”

展梦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噤声!”

那匹马果然缓缓停住脚步,展梦白手横铁剑,探身凝目望去,只见这紧密的迷林间,赫然现出片空地!

云雾凄迷中,这林中空地上的景物虽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见到有几人正在这空地上恶斗。

只见其中两人,劲装疾服,一人手使双刃,青白色的刀光,纵横错落,已是武林中一流身手。

另一人掌中所使,却是一对虎头双钩,招式之奇诡辛辣,身法之轻灵迅捷,犹在那使刀人之上!

但这四件兵刃联手为敌,却仍居于下风。

而正兴他两人动手的,却是五条衣衫极为褴褛的汉子,只有两人掌中带有兵刃,其余俱是赤手空拳。

由这五人的身法娈化,以及他们出手间带起的风声看,这五人的武功,要远比那挥刀使钩之人差了许多,本该绝非他两人的对手,但此刻这两人却不但落在下风,而且招式也已有些呆滞,显然气力也不济了!

这种大出情理之事,自令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奇。

刹那间,只听空地那边,断续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语声:“四号横展秋云……二号秋水长天……五号平沙落雁!”

这语声每说一句,那五条衣衫褴褛的汉子立刻便有人见着将那招施出,挥刀使钩的两人立时便又要退后一步!

展梦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五条褴褛汉子武功虽然不济,却有位绝顶的武林高手在一旁指点他们的招式。

那号码数目,自然便是代表这五条褴褛汉子,他一人竟指挥五人,非但毫无错失,反能以弱击强,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展梦白原是惊奇,此地怎地又有个这样的武林高手,他自己为何不来动手,却如此麻烦地指挥别人?

这时黄虎也已分辨出林中的人影,突然放声惊呼道:“林中的可是潢州卧虎刀、信阳蟠龙钩么?”

要知展梦白观察精微,先发觉了双方武功之异处,苦心思索之下,反而未去留意挥刀使钩之人的身法。

而拙直的黄虎,观察与思想却远为直接,一眼便看出他两人是谁——这种智愚之间的关系,□理最是微妙,有些智者必定要苦心推理而出,而愚者却一语便能道破,他们虽然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直接的多。

只见林中挥刀使钩的两人,精神果然一振,齐地大呼道:“可是展大侠与黄大哥来了!”

黄虎大喝道:“两位休惊,俺来助你。”

喝声未了,展梦白已挥剑而入,震腕一剑击出!

这一剑是何等力道,剑式未至,那强劲绝伦的剑风,已将一条褴褛汉子,震得踉跄斜倒出去。

另四条褴褛汉子,大惊之下,转身而逃。

展梦白心里只记得那边还有位莫测高深的武林高手,一剑挥出,立刻转目望去,只见空地尽头,有三间粗陋的柴屋!

柴屋边升着一堆火焰,还有两位衣衫亦是破烂不堪的汉子,正在操刀切割黄虎那匹‘千里雪’的马肉。

粗陋的柴屋前,闪动着火焰,映照着一位斜坐在一张巨大木椅上的自须秃顶,瘦长嶙峋的老者。

这老人下身盖着块兽皮,上身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高额广颧,满面俱是病容,但闪动的双目间却似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异之光。

那般铁胆的展梦白,见了这白发老人,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枯瘦老人那妖魔般的目光,也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

那几条褴褛汉子,早已逃到这老人身后。

这几人不但衣衫破烂不堪,身上也是又脏又瘦,面上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饥渴之色,宛如荒年中的饿殍一般!

龙浩人、黄虎等人,俱都久走江湖,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穷困饥渴之人,更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穷的强徒贼子,一时间也呆住了。

展梦白更是惊奇,这老人显然身怀绝世的武功,做的又是打劫的强盗行径,为何他门下却如此饥渴穷困?

这当真更是令人不可理解之事。

展梦白目光再次回到那老人面上,但是这次,他目光乍一接到这老人的眼神,便似再也移动不开!

这老人闪亮的眼神,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

展梦白凝视着这眼神,也下知过了多久,只见这双眼神,忽而变成暗蓝,忽而变为深紫,忽而又变成琥珀之色!

种种闪亮的光芒,竟使得展梦白的眼睛,突地刺痛了起来,眼皮一阵收缩,忍不住垂下了头去!

这更是展梦白有生以来,从未遇见的异事,在方才眼睛刺痛的那一刹那中,对方若有招式刺来,自己焉能闪避?

他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只见黄虎的目光,却仍在凝注着那老人的眼睛,竟彷佛没有什么事。

只听那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枯涩的语声,冷静而缓慢,缓缓道:“少年人,你在奇怪么?”

这老人虽见指明说话的对象,但展梦白却似已知道这话正是对自己说的,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那老人道:“你感觉到眼睛有异,而你的同伴却未曾?这并非因为你较他为弱,却是因为你太强了。”

他这冷静而缓慢的语声,一开始就抓住了展梦白的心神,使得他无法不集中注意,凝神倾听。

只听那老人接着道:“你们在老夫眼中看到的,只是你自己的杀气、霸气,你若能再弱一些,必将当世无敌!”

展梦白虽然仍听不懂他话中所含的哲理,但心给却已大为波动起来,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对这老人生出种对前辈的尊敬,紧握着剑柄的掌心,彷佛渐渐沁出了冷汗!

那知这老人却突然长长叹息了起来,缓缓又道:“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材,今日来到这死亡之圈也无法再活着出去了!”

黄虎突然大喝道:“谁说展梦白无法活着出去?”

那老人道:“谁是展梦白?”

黄虎戳指指向展梦白,大喝道:“他就是展梦白,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展梦白的名声,谁能胜得过他?”

他一心对展梦白充满了信心,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是以此刻只有他还能大声叱骂!

那老人的眼神,却在呆呆凝注着他的手掌,目中的神色更是奇异,突然颤声道:“有了……有了一个……”

黄虎大声道:“什么有了,你可曾听到我的话么?”

那知老人却又长叹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黄虎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这老人莫非是痴呆的么,怎地说话这样的颠三倒四,教人听它不懂。”

但展梦白却觉这老人言语中不但包涵着极为高深的武家至理,而且每字每句中,都彷佛隐藏着些神□的故事!

忽然间,平空中突地传来一阵宛如女子的哀唤之声,断续着呼唤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

接着,一点黑影,自半空中直落而下,掠过展梦白的头顶,落人那老人的手掌中,却是一头鹦鹉!

展梦白顿觉心头一震,石像般呆在地上!

黄虎却又大喝道:“原来是这头小鸟,难怪这树林中见不到女人,原来方才诱咱们入林的女子哀呼,是这头鸟发出来的!”

老人道:“不错!”

黄虎跳起脚喝道:“你将咱们诱来作什么?呸!作强盗的穷到你们这种程度,也可想见你们笨到什么程度了!”

他回身指向展梦白,大骂道:“像你们这种又穷又笨的强盗,还想对付我展大哥,岂非是作梦?”

那老人嘴角突地泛起一种残酷而凄惨的微笑,缓缓道:“老夫将你们诱人林中,为的只是要吃你们的马肉!”

黄虎身子一震,大惊道:“什……什么?”

他方才见到道旁马鞍时的惊疑之心,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更是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老人凄笑道:“数十年来,老夫将全部智慧兴力量,都用来寻求食物,但仍然终年难得一饱。”

黄虎呆了半晌,大声道:“你说什么?咱不懂!”

老人道:“反正你也走不了的,慢慢自会懂得。”

黄虎厉声道:“谁说咱们走不了?”

老人道:“你们此番只要再踏出这空地一步,不出片刻,立时便有追魂夺命的杀手,来取你们的性命了!”

黄虎狂笑道:“你这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兄,也可算是追魂夺命的杀手么?哈哈,咱们倒要试试。”

老人道:“不是老夫!另有其人!”

黄虎喝道:“谁?”

那老人目中,突又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缓缓道:“他便是将老夫困在此间数十年的人!”

黄虎喝道:“方才怎未见到?”

老人道:“不踏此地,或可活命!一入此圈,再难生出!这便是此人数十年前便已立下的戒条!你方才未入此圈,他自然不会教你见到他!”

黄虎怒道:“什么戒条,咱就不信。”

那老人突地阴恻恻惨笑一声,语声变得更为缓慢,但在这缓慢的语声中,却似突地平添了一份妖异的慑人之力。

他缓缓道:“你可看到老夫身后的人了么?这些饿鬼一般的人,他们来此之时,也都和你一样生龙活虎的。”

‘你看到那正挑起一块马肉去烤的人么?看他的饥饿与卑贱,你可相信他便是二十年前的名剑客李松风!’‘你看到那正切着马肉的人了么?他切块马肉,却像是要花许多气力,你可相信他便是点苍客赵明灯?’这老人虽未回头,但身后的一举一动,他却宛如眼见。

黄虎情不自禁随着他的言语转动目光,身体的血液,突然像是一寸寸被人冰冻了起来。

老人接着道:“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也都像你一样,不信这戒条,但此刻,他们却全都相信了!”

‘他们眼见比自己高明的人冒死冲出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走出十步,从来没有一人能走出十步!’黄虎毫无选择地听下去,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老人道:“所以他们宁愿忍受饥饿。寂寞。污秽、乾渴,这许多种非人能受的折磨痛苦,也不敢再走出去!”

‘而这许多种痛苦,却又是漫长得没有终止之日,只是痛苦的折磨,已渐渐夺去他们的雄心,他们只有忍受!’‘你看他们今日的武功,必定觉得甚为可笑,那只是因为他们全部精力,全已用来对抗饥饿,武功自然日渐衰退!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自己也娈得和他们一样了!除非你今日就死在这里!’老人身后的褴褛汉子,身子都已微微颤抖起来,面上也露出了羞愧悲愤之色,那情况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但等到火上一发出马肉的香气,这些人的羞愧与悲愤,立刻全都消失,立刻又变成了饥饿与馋涎的饿鬼!

黄虎望着他们,心弦更是震动,冷汗簌簌而落,突然壮起胆子,大喝道:“林外那时,总不是鬼吧?”

老人道:“纵不是鬼,也差不多了!”

黄虎道:“只要是人,展大哥就对付的了!”

老人惨笑道:“当今世上,除了老夫外,谁也不是那两人的敌手,而老夫此刻却已动弹不得了!”

黄虎忍不住大喝道:“你究竟是谁?”

老人惨然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认得老夫……”

黄虎怒道:“那也未必见得!”

霍然回身,抓住潢州刀、信阳钩两人的手掌,嘶声道:“两位认得他么?”

龙浩人。林秋谷,满头俱是冷汗,摇头不语。

黄虎顿足道:“你两人既不认得,怎会走来这里?”

龙浩人面色惨自,道:“这迷林中本有一伙绿林朋友,乃是在下的相识,他们虽也再三告诫于我,叫我莫入此地,但我兄弟惦记着两位的安危,定要闯入,只是这林中的秘密,我兄弟也不知道。”

黄虎顿足道:“你说清楚些好么,如此说法,谁听的懂?”

龙浩人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定下心神,说出经过:“我兄弟久有结交展大侠之心,怎肯轻易作别,又怕展大侠不愿我等追随,是以明虽告别,却始终在暗地追随。”

‘但入山之后,却突地失去两人影踪。’‘我兄弟又惊又骇,寻到这迷林所在之地,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入这久有’鬼林‘之称的地方寻找。’‘就在此时,林中突然狼狈奔出了两人。’‘这两人一个叫’小刀‘张七,一个是’剥皮‘孔三,俱是关口绿林,我兄弟见他神色惊惶,便喝住了他。’‘他两人昔日曾在我兄弟掌下逃生,却已有多日见在江湖露面,见到我兄弟,自然不敢不过来问候。’‘我兄弟便问他可曾见到两位的侠驾,他两人本来支支唔唔,但后来终于说出两位此刻正在迷林之中!’‘我兄弟自然立刻便要人林寻找,但这两人却拚命阻拦,说是一入此林,便难生还,我兄弟再三追问,那’小刀‘张七只说了句:“这迷林中处处都埋伏着杀机,还有位神秘的老人。”其余的话便死也不肯说了。‘’我兄弟看了他的恐惧之色,心里越发担心,便要他说出入林的道路,他两人再三迟疑,终于还是张七道:“入林之后,每走过三棵树,变个方向,便可寻着那神秘的老人!”‘’说完这话,他两人就跪在地上,求我兄弟放他逃命,我兄弟心里只惦记两位,便放过了他们,直闯入林……‘黄虎长长透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胸中仍是压满闷气,摇头道:“两位知道的可是只有这么多了?”

龙浩人长叹道:“小弟心中,又何尝不是充满疑团!”

只听那老人突然截口道:“你还要知道什么?”

黄虎道:“张七。孔三那伙人,又是什么玩意!”

老人道:“他们在江湖上已无处容身,看中了这片迷林乃是打劫的好地方,便冒险闯了进来。”

‘他们误打误撞地闯来这里见到老夫,老夫远远便喝止了他们,与他们订下了个公平的交易!’黄虎诧声道:“什么交易?”

老人缓缓道:“老夫指点他们,在迷林中布下一些埋伏陷阱,又想些法子,引诱行人走入这片迷林。”

‘但老夫的交换条件便是,要他们洗劫了行人的财物后,必定要将行人的马匹,赶入这里!’黄虎大怒道:“好毒辣的交易!”

老人黯然叹道:“你若也曾忍受过数十年的饥饿,只怕再毒辣十倍的事,也作得出的!”

他惨笑一声,接道:“只可怜他们埋伏方自布成,只做了第一次交易,便也兴昔日的人同样遭遇,一齐遭了毒手了!”

黄虎娈色道:“昔日还有什么人?”

老人缓缓道:“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批张七这样的人,与老夫订下同样的交易,他们只要脚步不踏上这片空地,在迷林中无论去作什么,都安全的很,是以他们必能做成第一次交易。”

他语声中突又充满残酷与凄惨的意味,接道:“但他们做成第一次交易,送来食物与马匹后,便立刻要惨遭毒手。”

黄虎颤声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只因他们已送来食物,已帮助了老夫,而帮助过老夫之后,从来没有一人能在世上多活一日!”

一阵风吹来,黄虎只觉衣衫冰凉,俱已湿透!

他突然想起展梦白,直到此刻,还无动静,立刻回转身,颤声道:“展兄,你可知道这鬼魅般的老人究竟是谁?”

展梦白目光始终凝注着这老人,彷佛已看得痴了。

黄虎大骇道:“展兄,你……”

展梦白突然惊醒过来,伸手指向那老人的手掌,缓缓道:“你看,这手掌可有什么异处?”

黄虎神智,此刻也早已被这迷林中种种神秘所慑,情不自禁,凝目望了过去,又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

这老人与黄虎的右掌,竟俱都生有七根手指。

只听展梦白缓缓又道:“你再看他的耳朵。”

他语声竟也娈得有如痴迷一般。

黄虎不禁也痴了似的凝目望去,只见那老人双耳,竟是大小不一,右耳耳垂,长几过唇,耳垂之上,却长了五粒鲜红的肉珠!

而展梦白又已接口道:“你再看他的左目!”

黄虎喘了口气,转目望去。

老人的左目,正散发着闪动的异光,仔细凝望,才发现他这一只眼睛,竟生有双瞳!

展梦白缓缓道:“你看清了么?”

黄虎伸手一抹额上汗珠,大声道:“看清了。”

展梦白道:“你看清了,还认得他么?”

黄虎呆了一呆,道:“自然还是不认得。”回转身,道:“两位认得么?”

龙浩人、林秋谷茫然摇了摇头;展梦白大奇道:“怪了……怪了……”

只见那老人面上竟突地现出了激动之色,呼吸也突地急促了起来,颤声道:“你……

你认得老夫?”

展梦白却似乎未曾听到他的话,只是缓缓念道:“心有九窍,灵中之灵,掌生七指,巧中之巧,耳悬五珠,异中之异,目具三瞳,怪中之怪……”突然转身,大声道:“三位久走江湖,这句话却未曾听到么?”

龙浩人。林秋谷展梦白突地凄然一笑,道:“想不到这绝世的奇侠,果然是位无名之人,今日我总算相信了!”

那老人神情更是激动,道:“你真的知道老夫?”

展梦白缓缓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位绝代奇侠,他不但身怀绝代的武功,也有着绝世的智慧。”

‘在他眼中,世上绝无办不到的事,只因无论什么艰难的问题,到了他手中,都将迎刃而解,但是武林中却仅有三五人知道他!’‘只因他从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有着千百化身!’‘他不知用过多少个化身化名,虽然每个化名,他只用一次,但仅只一次,已足以令他这化名轰动武林!’他这种神秘的身世与性格,使得他本身就变成了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我听到他的故事时,实是难以相信。‘’但今日我却是终于见到了这故事的主人,知道武林中当真没有人认得他,是以才不禁生出惊骇之心……‘那老人突然截口道:“看你方才的样子,不但惊骇诧异,而且还有些痴迷失望,却又是为了什么?”

展梦白垂首叹道:“只因在下曾听人说起,无论是谁,见到这位奇侠时,若不认得他的,都可向他请教一个难题!”

‘但若是认出了他的,非但不能向他请教难题,立时还有灾祸临头,而在下此刻正有个极大的难题,想要请教前辈,只恨在下方才还不甚相信这些神秘的传说,情不自禁,便说出了前辈的异处特征!’那老人面色激动,亦不知是惊是喜。

良久良久,他方自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

展梦白肃然道:“帝王谷主!”

老人激动的面色,似乎又微微一变,喃喃道:“帝王谷主……帝王谷主……”突地沉声道:“举起你手中之剑!”

展梦白微一迟疑,终于还是缓缓举起了掌中铁剑!

老人目光凝注,沉声又道:“尽你之力,以你掌中之剑,施一招‘凤凰单展翅’不多不少,只要这一招一式!”

展梦白只觉这老人目中光芒,委实教人难以违抗,当下脚步微错,铁剑旋转,急地挥出一招‘凤凰单展翅’。这一招自左而右,破风而去,他身形也藉势转了半圈!

但激汤的剑风还未消散,他便又面向原处,铁剑也又已隐在肘后,招式收发之迅急,端的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林秋谷兄弟两人不禁暗中骇然,黄虎朗声笑道:“看到了么!就凭展大哥这这一剑,还伯闯不出林去?”

高亢的笑声与凌厉的剑风互梢冲激,久久都未消失!

第十章花朝旧事

凄迷的云雾中,那老人激动的面色却渐渐平静。

只听他缓缓道:“不错,果然是‘帝王谷’所传的绝世剑法,普天之下,各门各派的剑客,施展这一招‘凤凰单展翅’时,剑锋俱是自右而左,前胸微露空门,脚步跟着抢进,乃是进手攻势!只有‘帝王谷’所传剑法,这一招却是自左而右,不但护住了前胸空门,而且剑锋可顾三路,自是攻守并备的妙着!”

这老人不但目光锐利,对武功的分析见解,更是精僻已极,展梦白心头不禁暗叹,这老人果然无愧为当世之奇侠!

举目望去,却见这老人面容上,无可掩饰地露出一种失望之色,缓缓道:“帝王谷所说,的确全无虚言。”

他黯然一笑,接道:“但他却不知道,这无所不能的老人,此刻不但无法助人,连自己都无法自助了!”

他身后的褴褛汉子,送上了一块烤熟的马肉。

但老人却微一挥手,道:“你们先吃吧!”

褴褛汉子倒都彷佛呆了一呆,一人颤声道:“但你老人家已有两日……”

老人又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头。

褴褛汉子终于不再顾忌,狼吞虎□地大嚼起来,他们似乎只要有了食物,生命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

刺耳的咀嚼声中,黄虎不禁转身去瞧瞧展梦白那匹坐骑,见它也已入林,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展梦白却沉声道:“不知前辈被何人所困?以前辈的神通,怎会无以自解?在下心里委实奇怪的很!”

那老人异样的双目中,突又暴射出闪电般的光芒!

那是积聚在心中已有数十年的怨毒,所爆出的愤恨之光,若非当场的人,谁也不会了解这种光芒的煞气!

展梦白等人,只觉心头微微一寒。

老人沉声道:“将老夫困在这里的人,乃是老夫的徒弟!”

展梦白等人心头又是一震,半晌说不出话。

老人又已凄然笑道:“老夫平生最大憾恨,便是收了这两个徒弟,老夫将一身武功,全都传授给他们!”

‘三十九牛前,以他两人的武功,并肩联手,已可天下无敌,就是那天□道人,也未见是他两人之敌手!’展梦白耸然动容,脱口道:“蓝大先生也不是他两人敌手?”

老人微微颔首,接道:“那年武林甚为平静,‘华山派’掌门‘百花仙子’,在华山之巅,召开了花朝大会。”

‘这’花朝之会‘,自来已久,武林中人人都以能得到此会的请柬为荣,每年到了那一日,华山之巅,当真可说是群英毕集。’‘尤其那一年,更是与往常不同!’‘只因那百花仙子,早已柬邀天下武林英雄,要在那日,一较身手,在武林豪杰中,选出’七大名人‘!’‘此举百花仙子实存有私心,只当选出的这’七大名人‘,他日就是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只因那时江湖平静无事,看不出有什么特出的英雄,能压倒七大掌门,她乐得如此盛会,再加些必可名留千古的盛举。’‘但她却不知平静的江湖中,正不知隐有多少卧虎藏龙,本就跃跃欲动,听得此讯,自然群上华山!’‘纵然有些自知武功不够之人,却也都要上出去开开眼界,看看武林中这些一流的身手,谁都不愿错过!’‘这其中只有’傲仙宫‘的蓝天□,已对老夫那两个徒儿的武功深怀戒心,早已托故未去!’‘还有的就是’帝王谷主‘,淡泊名利,自然不肯与人争锋。’他语声微顿,展梦白不禁恍然忖道:“难怪以蓝大先生那般武功,那种脾气,那等名声,却未曾名列七大名人!”

心念一动,又自问道:“前辈你可去了么?”

老人颔首道:“老夫也去了,但却只是混杂在武林众豪间,遥遥旁观,要看我那徒儿,夺得鳌头!”

‘盛会一开,百花仙子才知道自己大大错了。’‘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竟在一夕之间,全都败在别人手下,而这些人却又几乎全都是无名之辈。’‘江湖中人自然大为耸动,这才知道’无鞘刀‘吴七。’无影枪‘杨飞。’白布旗‘秦无篆。’离弦箭‘杜云天、’千锋剑‘宫锦弼、’万花拳‘马玉天、’四弦弓‘风入松这七人的声名!’‘这七人武功各得秘传,有的以兵刃见长,有的拳掌无敌,有的却在暗器上有独到功夫!’‘到了排定名次之际,这七人心高气傲,又是少年扬名,自然各不相容,谁都要争那第一名头!’‘这自然更是一场百年难见的搏斗,在那三日里,华山之上,当真可称是剑气凌霄,欢声雷动!’黄虎等人听得这些声威显赫的名字,这些震动江湖的往事,心中实不禁热血沸腾,几乎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

展梦白亦不禁脱口问道:“后来究竟如何分出胜负?”

老人道:“激战三昼夜之后,杨飞、吴七等六人,仍是难分高下,只有‘四弦弓’风入松,却以拳、剑、箭三绝,压伏了群雄,夺得‘七大名人’的首位,然后才以抽签之法,决定其他六人的名次。”

‘而那’四弦弓‘,正是老夫的两个徒儿?’黄虎呆了一呆,突然大声道:“不对不对。”

老人道:“有何不对?”

黄虎道:“四弦弓明明是‘一’人,怎会是你‘两个’徒儿?”

老人叹道:“江湖中只当‘四弦弓’乃是一人,却不知他们乃是孪生兄姝,兄长风入松,拳剑可称难敌。”

‘他那孪生妹子风散花,却练成了老夫独创的’四弦神弓‘,四弦四箭,人所难当,那日在’花朝大会‘上,他兄姝两人,一明一暗,交替着出来较技,是以才能压败群雄,而他两人又生得太过相似,两人同作男装,谁也分辨不出!’黄虎恍然‘哦’了一声,突又大声摇头道:“但这样胜的,也没有什么光采,怎能说得上是天下无敌?”

老人道:“他两人胜的虽不光荣,但武功却是天下无敌!”

‘只因他两人自幼及长,从来都是形影不离,若是遇见敌人,两人自也联手为敌,岂非如同一个人无异?’黄虎‘哼’了一声,心里显然还是不服气。

只听老人黯然叹道:“老夫虽然淡泊,但见到自己亲手传技的徒弟武功有成,、心里自也欣喜的很。”

‘花朝会后,群豪散去,百花仙子,愧悔之下,竟呕血而死,’少林‘、’武当‘两掌门,回去后也立刻□位给本门弟子。’‘于是武林中情况大变,’华山派‘一蹶不振,只剩下’花朝大会‘仍每年不变,而少林、武当,也多年后才能重振。’‘老夫却在会后,置酒为他两人庆功。’‘酒酣之时,那风散花忽然问我,他两人武功可算天下无敌?老夫便道,他两人纵然联手,还是敌不过老夫!’‘风散花又问我,如何才能胜得过老夫?’‘这话虽然问得无礼,但她娇笑如花,老夫对他两人本极宠爱,又只当她乃戏言,便告诉她,除非她兄妹两人,能废去老夫的武功,再以极困难的誓言,逼得老夫不能设法恢复武功,他们才能真正算是胜过了老夫,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有等老夫死了。’‘只因他们拜师之时,便曾立下毒誓,永远不能弑师!而老夫纵然被人废去武功,也定有方法可以恢复。’‘当时老夫酒已九分,得意之下,还大笑着说:“你们若未立下那不得弑师的重誓,方法就简单的多了。”‘’那知老夫笑声未了,那风散花竟娇笑着拜了下去,道:“多谢师傅指点,徒儿们就照这法子做了。”‘’老夫惊怒之下,他兄妹这才说道,原来他们早已在酒中下了迷药,老夫暗中一试,果然无法使出真力……‘展梦白等人,早已听得面目变色,怒愤填膺。

只见那老人黯然一笑,接道:“于是老夫作法自毙,果然被他们散去了武功,又被他们逼着立下了重誓。”

‘于是他们两便将老夫困在此间,只因他两人还要老夫来受这可望而不可得的无边痛苦?眼望满林飞鸟,耳听林外人声兽蹄,却不能出此林边一步!而老夫忍受此种痛苦,却已有三十九年了!’‘这三十九年来,老夫先前本也曾想尽各种方法,引诱别人进入此圈,但那些人至今俱都早已死去。’‘而老夫身不能动,却在此忍受了三十九牛,只因老夫还想留下性命,等着他两人先死!’这三十九年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已将这老人的情感折磨得几乎全部麻木,在叙说这种惨痛的经历时,面上竟又恢复了木然的平静。

而展梦白目中却几将流下泪来,颤声道:“三十九年……”

黄虎额上,汗流如雨,忍不住脱口大声道:“老丈你竟能这样活了三十九年,黄虎实在钦服的很!”

那老人苦笑道:“单凭老夫之力来寻找食物,只怕也早已要被饿死了!老夫纵然凿土吸泉,也难忍那喉渴之苦。”

黄虎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莫非那姓风的兄妹两人还不时送些食物来么?否则又会是什么人送的?”

老人道:“正是风入松、风散花两人送来的,每当天寒地冻,鸟兽绝迹,老夫实在无法寻食之际,他们便会送来。”

黄虎大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人道:“只因老夫武功被废后,那风散花又大笑着问我:“到此刻他两人武功可算得是天下第一了么?”

‘老夫便告诉他们,世上还有一人的武功,胜过老夫!’‘他兄□娈色之下,再三逼问,老夫却再也不肯说出,只因老夫深知这兄妹两人的生性,若是知道世上还有人的武功胜过他们,他们当真是食不知味,睡难安寝,是以他两人不肯教老夫饥渴而死,便是要老夫说出那人究竟是谁?否则以他两人的毒辣,纵不破誓亲手弑师,也要设法要老夫自己死去了。’展梦白忍不住问道:“世上真还有人的武功胜过前辈?”

老人道:“确有其人。”

展梦白动容道:“谁?”

那老人摇头叹道:“只在人世间,绅龙不知处!”

展梦白知道老人定必不愿说出此人是谁,当下也不再问,想及自身的处境兴这老人的遭遇,心头不觉充满悲哀!

黄虎突然大声道:“咱竟不信天下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老人叹道:“有是有的,只是无处寻去!”

展梦白精神一振。

黄虎大喝道:“谁?”

老人目中神光又自一闪,笔直凝注着黄虎,缓缓道:“此刻已有了一人,只是另一人却再也无法寻的到了。”

展梦白心头突地一动,想起这老人方才呆望着黄虎手掌时,突然颤声所说的话:“有了……有了一个……”这心念在他心中虽有如灵光掠影,一闪即过,但他已忍不住脱口道:“前辈说有了一人,莫非就是这位黄虎黄大哥?”

老人颔首道:“不错!”

黄虎呆了一呆,连连摇手道:“错了错了,咱外相虽然不错,其实却是个草包,怎能救得了老丈?”

那始终驯猫般伏在老人掌心的鹦鹉,突然飞了起来,吱吱叫道:“就是你……就是你!”飞起落在黄虎掌上!

老人缓缓道:“你心无旁□,有如浑金璞玉,只要你专心起来,什么事也扰乱不了,是以你虽直视老夫的眼睛,也不觉异样?”

黄虎道:“这也不算什么!”

老人缓缓接口道:“最重要的,是你这只手掌,掌生七指之人,虽非仅见,但却可遇而不可求!”

黄虎伸手摸了摸那鹦鹉,摇头苦笑道:“掌生七指,又有何用,多出的两指,全不过是废物而已!”

老人道:“在你眼中的废物,却是老夫眼中的无价之宝,若无这多出的两根手指,谁也胜不了‘四弦神弓’!”

黄虎茫然道:“老丈,你越说在下越不懂了。”

老人道:“四弦之弓,可放四箭,手有五指,五指可挟四箭,以五指挟四箭,以四箭按四弦,弓弦响震,四弦齐覆,四箭齐出,其速度之快,纵是‘柴家堡’名传天下的连珠箭法,亦所难及,射箭到了这种速度,可谓已至人类之极限,老夫穷十余年之力,制成了那‘四弦神弓’,创出了那‘五指挟箭术’,造就了那风散花,是以她在‘花朝大会’之上,才能以四弦弓,技压天下群雄!”

‘这便是因为无论什么人,无论以何种手法射箭,都难以打破这天然的极限,除非你我这样的七指人!’黄虎似乎有些懂了,喃喃道:“七指是比别人多了两指!”

老人道:“这多出的两指,便是此中的关键!也唯有掌生七指的人,才能打破这天然极限!”

‘五指可挟四箭,七指使可挟五箭,唯有令七指之人使老夫的’五弦弓‘,才能胜得风散花的五指四箭!’黄虎又惊又喜,道:“但……但在下掌上多出的这两根手指,却如同废物一般,不能运转的。”

老人叹道:“以你之心性,老夫自有方法在三个月里,教你练成这‘七指挟箭术’!

只可惜仅你一人,还是无用!”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只因那风家兄姝,所逼老夫发下的重誓,便是要寻得一人,箭术能胜得过她,老夫方能脱困。”

‘但七指人已是并世难寻,何况这七指人还要有你这样的心性,老夫只当今生再也寻不着的,那知却遇到了你!’展梦白道:“还有一人,要怎样的人?”

老人苦笑道:“这誓言本是他兄妹千方百计想出的难题,还有一人的条件,自更难得不可思议!”

展梦白道:“老丈不妨说来听听。”

老人叹道:“若要寻得此人!除非天赐奇迹,不说也罢。”

展梦白大声道:“也许今日就有天赐奇迹?亦未可知!”

老人默然半晌,方自叹道:“此人首先必需认得老夫……”

展梦白大声道:“在下岂非认得了?”

老人苦道:“老夫不妨将誓言全都说出,你便可知道此事几乎是绝望的了,他兄妹两人逼着老夫所立的重誓,就是要老夫再去寻两个徒弟,胜得过他两人,这其中一个徒弟,便是要与风散花一较箭术之人,要寻此人本声几乎难如登天,何况老夫还不能出去寻找。”‘另一人却是与风入松较技之人,此人必需认得老夫,必需从未拜师,必需在三个月中,便已练成胜过风入松的武功,更必需曾经避开过他兄妹的’四弦神弓‘还需身怀切金断玉的宝刀利刃!’展梦白道:“可是就只有这些条件?”

老人叹道:“就只这些条件还不够么?”

‘试想老夫之来历,江湖中仅有三、五个人知道,若是从未拜师之人,怎会认得老夫,而老夫却早已立誓,绝不收曾已拜师之人为徒。’‘试想从未拜师之人,怎能在三个月中便学会压倒风入松的武功,纵有此人,他还需已避开过’四弦神弓‘。’‘只因’四弦神弓‘一击不中,永不再施!’‘他只要避过一次,一生中便不会再遇第二次了,那么他与风入松动手时,风散花才不会在旁相助。’‘否则他纵有胜得过风入松的武功,在动手时也难心分二用,便避不开风散花的四弦神弓了!’‘而断玉切金的宝刀利刃,更是难求。’‘这些条件本乃互相矛盾,互相冲突之事,若非奇□,焉有此人,□有此人,又怎会走来这里?’龙浩人、林秋谷,两人面面相觑,暗暗忖道:“这风氏兄妹,当真是狠毒已极,他不说这样的条件,反倒好些,他说出这种几乎绝无可能的条件,教这老人有了个希望,却又要终日忍受这希望的折磨,等待的痛苦。”要知老人被自己这种无法达成的希望折磨,当真是无法描摹的痛苦。

只听展梦白沉吟半晌,突然沉声道:“此人此刻便在这里。”

老人娈色道:“谁?”

展梦白道:“便是在下!”

龙浩人、林秋谷齐地心头一震!

那老人平静的神色,更不禁为之骤然激动起来,颤声道:“那些苛刻的条件,你竟然全都具备了么?”

展梦白道:“一样不少。”

老人道:“但……但你岂非是‘帝王谷主’的弟子?”

展梦白肃然道:“在下平生从未拜人为师,但今日却愿拜在前辈门下,不知前辈可否收纳?”

那老人双目之中,突地涌泉般激出了狂喜的泪珠。

他仰视苍天,嘶声道:“苍天……苍天……奇迹……奇迹……三十九年的痛苦,今日真能给束了么?”

展梦白一挥掌中铁剑,朗声道:“这柄剑足能切金断玉,在下方才还在林中避开了‘四弦神弓’所射四箭,在下自信掌中这柄铁剑,绝不会败在那孽徒恶贼之手。”

他方才虽不知迷林中之箭,是否发自‘四弦神弓’,但此刻却已深信不疑!

后面的褴褛汉子,也不禁欢呼雀跃起来,有的甚至跪拜在地上,感激着苍天所造成的这次奇迹!

那老人颤声道:“展……展梦白,你……你可愿可怜可怜老夫,此刻就拜在老夫门下么?”

展梦白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

虽然有许多位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愿收他为徒,而被他拒绝,但此刻他却毫无迟疑地拜在这已如废物般的老人门下……这是何等的侠心与义气。

普天之下,除了展梦白外,又有谁肯回绝那许多显赫的高人?又有谁肯冒着绝大的危险拜在这自身难保的老人门下?

褴褛汉子们的欢声更响。

黄虎也见着拜了下去,大声笑道:“咱也拜你为师啦,能够做展梦白的师弟,我黄虎福气当真不小?”

老人目中,热泪盈眶,突然掀起盖着下身的兽皮,惨笑道:“徒儿,先看你掌中铁剑,可斩得断这锁骨金□么?”

展梦白抬目望去,只见一条极细的乌金□,自老人左右双跨骨穿入,又自左右‘气海穴’穿出,穿牢锁在一处!

他心头只觉一阵怆然,振腕挥出铁剑!

一阵快得几乎是肉眼难辨的乌光闪过后,那刀剑火水难伤的乌金□,‘叮’的一响,立刻应声折为两段!

七七四十九日后,林中仍是云雾凄迷!

在这‘死圈’中,空地上的人们,虽也仍是枯瘦饥饿,但心神之欣喜兴奋,却已与昔日截然不同!

三十九年的痛苦缠绵,已被展梦白一剑斩断!

在展梦白与黄虎未曾与‘四弦神弓’风氏兄姝较技之前,他们虽仍应誓不能踏出这死亡之圈!但踏出的日子,已在眼前!

那老人身躯已能活动,只因展梦白还有样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武功神技——‘昆仑六阳手’?

展梦白竟以‘六阳手’逼出了老人体内淤积已有三十九牛的阴寒之气,使得这枯坐三十九牛的老人终能重享行走的滋味!

还有许多件令这老人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是展梦白根基之厚,武功之强,灵悟之敏,勇气之坚!

黄虎也使这老人大大出了意料,这浑厚的少年,竟在四十九日之内,便学会了‘七指挟箭’的手法!

四十九日前,每件事都令展梦白与黄虎惊奇,而四十九日后,展梦白与黄虎却令这老人事事惊奇了!

旭日初升,老人斜坐在椅上。

他终于说出:“你们可以提前出林了!”他知道展梦白急着出林,而他又何尝不急着结束自己的痛苦!

只因他直要等到风氏兄妹服输之后,方能破誓出林!

这句话说出后,众人自是欢声雷动!

展梦白与黄虎,更是大喜拜倒!

老人却肃然接道:“你两人出林之后,随时都会遇着那惊人的恶战,而此战的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尤其是黄虎,你虽有过人的天赋,但短短四十九日中所练的手法,是万万比不过风散花的。’黄虎呆了一呆,哭丧着脸道:“那……那么,这一切岂非又是空欢喜了,那徒儿可真是受不了啦!”

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风散花却有两大致命之伤。”

‘她先天太弱,本应夭折,元气禀赋极至,目力更是难耐强光,后来练功心切,走火入魔,虽经为师救转,但每日午正阳光直射时,其功力便要失去八成,是以以后与她较箭之时,必需选在午正日光直射之时,所射之鹄,必需要当着日光,那么她功力、目力,便都要比你差了!’‘那么!你便可以’七指挟箭‘的速度,取胜于她……’黄虎道:“若是她不肯在午正时出战又当如何?”

老人道:“她昔日曾经说过,较箭的时间、地点、鹄的,都可由对方选择,只因她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奇□的。”

黄虎道:“她若食言背誓,又当如何?”

老人道:“这兄妹两人虽然残狠偏激,但却从来不肯食言背誓,否则他岂非早已破誓将为师杀了!”

黄虎长叹一声,道:“那么,徒儿们就去了!”

老人道:“出此林后,数日之内,风氏兄妹定必就会寻找你们,那时便是恶战之期,你两人千万小心了,去吧!”

人虽饥饿,马却更肥。

只因林中木叶,皆是马之食粮,展梦白随时俱可取来,只是他不肯虚耗时日,到远处去为人寻找食粮而已!

龙浩人、林秋谷,自要随着他两人同出。

老人笑道:“从此刻起,除老夫之外,谁都可以出林了,那风氏兄姝此刻,只怕再也不能分神来加害你们,而要全心来应付那将来的恶斗了!”

但褴褛汉子们却都愿陪他共进共退,共渡寂寞。

于是老人大笑道:“既是如此,只有请龙、林两位,出林后为我找寻送些食物来了!”龙浩人自然应声从命!

林中,道旁,那两付马鞍犹在,只是添加了几许风霜痕迹,漆黑的颜色,也变得有些斑驳灰黄。

展梦白与黄虎,显然也憔悴褴褛了许多,外表看来,似已失去了四十九日前,跃马扬鞭的风神与光采。

但他们内在的收获,却足以弥补一切!

展梦白锐利的目光,霸气已收□了,昔日那刀锋般的眼神,如今已娈为珠玉,晶莹。

清澈,而充满智慧。

只因他目光已深沉,锋刃已隐藏。

他最后向老人拜别时,心头充满了虔诚与尊敬,那与他拜师时的心情,已显然有了极大差异。

他从未想到自己能从老人处得到这么多,也从未期望,是以他得到后的心情,并非感激,而是尊敬!

林外,天色晴朗!

龙浩人、林秋谷,虽不愿别,终于作别,在这四十九日中,他们四人已有深挚的友谊,是以此刻便无虚伪的客套!

展梦白直立在晴朗的阳光下石像般沉默了许久。

他肩上的负担,日益加重,任务也日益艰苦。

但是,他自身也日益坚强。

笔立在晴朗的阳光,他只觉胸中充满了信心,身上充满了力量,足以肩负任何沉重的担子。

突然,他仰天大喝:“风入松,出来吧!你等了三十九年的对手,此刻就站在这里等着你!”

呼声凌云,回声激汤。

但四野却没有应战的回音?

阳光,更明亮,映照着这胆敢向武林‘第一名人’四弦弓挑战的少年,也映照着他腰间的铁剑!

有人竟要向‘七大名人’之首,‘四弦弓’挑战的消息,像雷声一样,立刻震动了整个武林!

这是震撼人心的信讯!

这也是三十九年来,唯一令人兴奋鼓舞的事。

江湖久已被‘情人箭’的神秘与恐怖所慑,久已沉郁,此刻,才被这惊人的信讯掀起了巨浪。

展梦白唯恐‘四弦弓’再去加害迷林中的友伴,是以他一路散布挑战的信讯,要这‘第一名人’,来寻自己!

他辔头的金铃,摇曳横过鄂境。

枣阳、樊城、襄阳、荆门、当阳、宜昌、黄陵庙的豪杰,也都随着铃声,追随相送!

挑战的信讯,便在蹄声、铃声中传怖到四方!

但,四方却仍无应战的回音!

鄂边的利川,并非重镇。

但此日利川却突然热闹起来。

成群的健马,在黄昏日薄时涌入了利川,使得这小小的□镇,在骤然之间,膨胀了起来!

马上人多是健壮而英豪的,每个人的名字,都有段辉煌的历史,在鄂境中,这些人的名字足以主宰江湖一切。

但这些显赫的豪杰,今夜却只都是烘吒的星群,明月却是在一匹辔头系带着金铃的马鞍上!

展梦白!

人人俱是为了相送展梦白而来!

平静的利川镇,无法接受这骤来的膨胀与刺激,因而人人都显得有点骚动,有些不安!

储藏经年的美酒,几乎在一夕间倾销而空。

酒助豪兴,豪杰们的谈锋更健,谈论的中心,自然还是展梦白!但等到他们第四度向展梦白去敬送别之酒时,展梦白与黄虎却已寻不见了,只留下张字柬!

‘千里相送,今夕为终,相送之情,永铭五内,蜀道艰难,诸君请别,山高水长,期以后会。’※※※

展梦白与黄虎,轻骑越境,到了石柱。

黎明时官道,静寂无人,金铃声便显得分外清悦。

展梦白扬鞭道:“是投店打尖?还是笔直前进?”

黄虎大声道:“笔直前进!”

他叹息一声,又再接道:“一入川境,小弟心里就好像火烧了似的,恨不得此刻就能见得着贺家兄弟!”

展梦白黯然一叹,闭口无言。

黄虎挺胸吸了口气,切齿道:“若是再见不着贺家兄弟了,你我无论如何也得将仇人寻出,大卸八块!”

展梦白沉声道:“既入川境,敌踪必已将现……”

话声未了,已有两匹健马,自前面道旁窜了出来!

马上人打马扬鞭,直奔而来。

这两人俱是劲装急服,腰佩长刀,鱼鳞绑腿,搬尖洒鞋,头戴马连坡大草帽,满面俱是风麈之色!

黄虎剑眉轩处,似乎便要发作。

展梦白却暗暗制止了,只见这两人一左一右,自展梦白马旁奔驰而过,四只眼睛,藏在马连坡大草帽下,不住向展、黄两人打量。

直等这两人两马绝麈而去。

黄虎忍不住脱口骂道:“直娘贼,果然来了,咱真恨不得把他先揪下马来,先痛打一顿,大哥你为何拦住?”

他年纪虽较长,但却是要呼唤‘大哥’,改也改不过来。

展梦白沉声道:“这两人看来也只不过是刺探消息的小贼而已,还不值得你我两人动手。”

黄虎道:“先打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

展梦白道:“别人见寻我等之前,你我切切不可动手,反正你我既已入川,还怕无人来寻事么?”

黄虎叹了口气,道:“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展梦白微微一笑,突听身后又有蹄声传来。

原来两骑竟又去而复返,扬鞭越过展、黄两人,打马绝尘而去,还有个人回头瞧了展梦白一眼。

黄虎大骂道:“瞧什么,杀胚……”又待扬鞭追去。

展梦白沉声道:“事变已在眼前,眼见得就要有人寻来动手了,你我该留些精神才是,着急什么?”

他端坐在马鞍上,不动声色。

黄虎苦笑道:“大哥你倒镇静的很。”

展梦白笑道:“这镇静功夫,我也是才学会的。”

两人走了段路途,道途突然转出四匹健马,马上人亦是劲装佩刀,马连坡大草帽紧紧压在眉际。

但这四骑却只是缓缓跟在展梦白与黄虎马后。

黄虎悄悄道:“大哥……”

展梦白沉声道:“等着。”

又走了段路途,黄虎只见道旁马嘶隐隐,等他们走过去,道旁林旁便又走出四匹马跟在他两人身后。

黄虎勉强忍住,也不开口。

但他两人向前走去,后面的蹄声却似越来越多,自封面而来的行人,眼睛瞧着这边,面上已却现出诧异之色。

黄虎虽忍住不回首去瞧,但却已在马鞍上坐不安稳了。

侧目望去,只见展梦白仍然是不动声色,黄虎忍不住叹道:“大哥你若是才学会的镇静功夫,也未免学得太快了。”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若忍不住,不妨回头瞧瞧。”

一话未完,黄虎已回过头去。

但目光动处,不禁暗中抽了口冷气。

他两人身后的马匹,竟已有二十余骑之多,但见烟尘滚滚,蹄声得得,但马上却无一人开口!

风过处,斜插在侧背后的刀把红绸,飘飞而起,但马上人也只是双手持□,没有丝毫动作!黄虎回转身,梢声道:“已有三十骑了,还不够么?”

展梦白沉声道:“他们还不出手,显见是主脑人都还未来,你我也切不可匆忙鲁莽,只当没有瞧见就是了。”

黄虎叹道:“小弟虽想当做没有瞧见,却委实没有这能耐,只望他们的瓢把子快来,否则小弟真要急疯了。”

忍不住偷眼回顾,那迎风招展的红绸,竟又加多了!

这时,前面亦有旌旗招展,却是个青布酒招。

展梦白道:“前面有个酒肆,你我正好去喝上三杯。”

黄虎道:“但……但……”忍不住又回顾一眼。

展梦白笑道:“饱餐战饭,再作恶战,岂非大妙。”

当先下马走了进去,黄虎也只得随之而入!

展梦白也不系马只将马□随意挽在马辔头上,大声道:“店家,这匹马乃是千里良驹,你要好生照应了!”

黄虎苦笑暗忖道。‘这哪里是要店家照应马,分明是说给身后的强盗听的么,人家正是冲着这匹马来的。’回首望处,马上的大汉,眼睛果然都町在马上,只是在马连坡大草帽的阴影下,他的面色如何,也瞧不甚清。

第十一章变生意外

少时酒饭送来,那数十骑大汉却仍都占留在对面的道路边,有的虽已下马,但眼睛却仍瞬也不瞬地瞧着这边。

展梦白却已旁若无人,吃喝起来,彷佛直将这数十骑生龙活虎的汉子,都当作了死人似的。

黄虎呐呐道:“大哥,小弟并非害怕,但在这数十双眼睛盯着下叫我吃酒,小弟却实在吃不下去。”

展梦白笑道:“你若将他们当作猫狗,就吃得下了!”

黄虎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又梢声道:“大哥如此英雄,小弟实也不能丢人!”

展梦白朗声笑道:“好兄弟!”

黄虎道:“以小弟此刻的身手,对付这样的汉子,十来个还不成问题,但他们的主脑之人,却非这些汉子可比。”

展梦白笑道:“若是不敌,就将这颗头用来酬贺大哥的义气又有何妨,此刻还是喝酒,愁眉不展作甚?”

黄虎大笑道:“不错不错……”举起杯来,又喝了一杯。

那店家几曾见过,这样谈笑风生的人物,早已骇得呆了,再瞧瞧对面那数十条剽悍的大汉,只觉双膝发软,噗地坐到椅上,再也站下起来。

此刻正值盛夏,两杯酒下肚,展梦白但觉酒气上涌,披襟走到店门外,目光笔直瞪向对面。

对面的数十条大汉,却齐地将头转了过去。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这样的角色,也不值展某动手,兄弟,走吧,前面正有好戏连台,你我还等在这里作甚?”

大笑声中,展梦白兴黄虎已纵身上马,反掌挥鞭,纵骑前行,两匹马俱是千里良驹,霎眼间便奔出了一箭之地!

那二十余条大汉,果然亦自匆匆跃上马鞍,口中轻哨,掌中挥鞭,打马急奔,追了过去。

只见展梦白马行如龙,越奔越急,半个时辰后,后面二十余骑,人已累得满头大汗,马口中也喷出白沫。

展梦白却仍是神态从容,嘴角挂着微笑,直等后面骑士都已将追不上了,他却缓缓勒住了□绳。

马行顿缓,但眼前面江水滔滔,已到了黔江东岸。

岸边,停泊着一艘江船,正有几条大汉聚坐在船头,听得那清悦的金铃声,神色齐地一变,翻身跃起,翘首东望。

这时展梦白与黄虎两骑已到了岸边,船头的大汉放聋呼道:“两位请上船,弟兄们在此恭候已久了!”

黄虎沉声道:“这艘胎上想必有些花样,大哥要小心了。”

展梦白朗声大笑道:“怕什么?纵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上一遭,难道这区区一条黔江,还能淹得死你我?”

闪身下马,牵马上了船头。

那数条大汉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人一马,展梦白面色一沉,厉声道:“看什么?还不快些开船?”

大汉们彷佛都吃了一惊,四下走了开去,黄虎方自上得船来,江船已缓缓离岸,后面那二十余骑也到了岸边!

只听那为首的骑士大呼道:“船上的哥子们,我们将贵客送到这里,下面的事就是你们的了?”

船上一条虬须大汉扬手呼道:“哥子们只管放心,事情错不了的,对面岸上,还有人在等着接待贵客哩!”

为首的骑士点头一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个大筒,旋开盖子,筒中便飞出只信鸽,振翼向对岸飞去。

黄虎变色怒道:“好猖狂的贼子,居然也不避避你我耳目,当着我两人面前,便大声吆喝起来!”

展梦白面带冷笑,右手扶剑,左手扶鞍,船上的大汉们不住偷眼来瞧这一人一马,悄悄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黄虎生长北国,完全不知水性,眼望着滔滔江水,耳听着这些悄悄暗语,只觉头晕目眩,心头不禁大是紧张!

他忍不住安慰自己,喃喃道:“幸好大哥会水,否则……”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会水?”

黄虎强笑道:“大哥若不会水,怎会如此镇定?”

展梦白笑道:“你猜错了!”

黄虎呆了一呆,暗地更是吃惊,掌心也不禁偷偷流汗,暗暗咕嚷着道:“大哥你好大的胆子,早知如此,我真不敢上船了!你我若是被人推落在江心,岂非连个收□报讯的人都没有?”

展梦白微微一笑,沉声道:“你看看这几条大汉,谁有那么大胆子在你我面前动手?”黄虎仍不禁有些提心吊胆,放眼四望,却见这艘江船竟真的已渡过了江心,驶近对岸。

只见对岸上,红绸飘扬,果然又有二十余劲装佩刃的骑士,目光灼灼,鹄候在岸边。

江船泊岸,船上两条大汉,逡巡着走过来,似乎要为展梦白牵马!

展梦白目光一凛,厉叱道:“这匹马也是你动得的么?退下去!”

那两人对望一眼,果然乖乖退了下去!

黄虎得意地大笑道:“你们这才见着我大哥的威风了么?”反掌一拍那汉子肩头,大笑着踏上了江岸,脚踏实地,他心伫立刻放心的多。

岸上的骑士,见到江船停泊,又自放出一只自鸽!

一条大汉抢步来到展梦白身前,躬身道:“贵客请上马,在下在此恭候,为两位带路。”

展梦白冷笑道:“你家主人倒客气的很!”

那大汉低垂着头,不敢开口,黄虎暗奇忖道:“想不到这些人竟对我等如此恭敬,这其中又不知藏着什么奸计?”

只听展梦白低叱一声:“走!”身子已跃上马鞍。

江风劲急,这二十余骑竟始终不前不后地围在展、黄两人四侧而行。

走了段路途,黄虎忍不住挥鞭怒叱道:“走开些,爷们莫非还会逃了不成?”马鞭飞扬,向身畔一人直抽下去!

那大汉肩头着了一鞭,却仅是咧开嘴苦笑一声,拉开□绳,走远了些,这时道上已有一骑如飞奔来!

烟尘滚滚中,只见此马遍体乌黑,不带丝毫杂色,马上人亦是满身黑衣,目光动处,突地伸手一按马鞍,纵身飞起,口中厉叱道:“是什么人敢对我家弟兄这般无礼?”双臂箕张,向黄虎直扑下来!

黄虎狂笑道:“此刻才来么?爷们等了你许久啦!”双腿一缩,竟纵身站到马鞍上,反掌向那黑衣人挥去!

双掌相交,两人俱都落到地上!

黄虎轩眉道:“好小子,手劲不小!”

那黑衣人燕颔虬须,浓眉环目,瞪了黄虎一眼,厉声道:“你再试试这一掌!”纵身探掌,直击黄虎胸膛!

此刻数十骑俱已停了下来,展梦白面色已变!

那肩头着了一鞭的大汉却张臂狂呼道:“大爷千万莫要动手,这两位是二公子兴三枯娘的贵客!”

黑衣人呆了一呆,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形刷地后退,上下瞧了展、黄两眼,沉声道:“就是这两人么?”

那大汉点了点头,还未说话,黑衣人已‘哼’了一声,再次纵身而起。冷冷道:“看在妹子面上,饶你这一次!”

黄虎怒骂道:“你说什么?谁认得你妹子?”

他虽待反击,但那黑衣人却已追上了那匹乌椎健马,口中大声吆喝,反掌连打马股,绝麈而去!

黄虎大骂道:“这算什么?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那大汉道:“两位莫非还不知道么,我家主人便是……”

忽然间,只听前途蹄声大作,麈头大起。

那大汉展颜笑道:“只怕这就是我家主人来了!”

展梦白、黄虎心头不禁齐地微微一震,反手握住了刀柄,那二十余骑立刻两旁闪开,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放眼望去,但见两旁飞舞着的刀柄红绸夹道,前面尘头滚滚,后面亦有数十骑飞奔而来。

展梦白与黄虎正已被这百十骑夹在中间,展梦白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正待拔出铁剑,与杀死贺家兄弟的仇人决一死战!

只见前面烟尘中,一个□亮高亢的声音放声呼道:“二公子驾到……”前后左右数十骑十,立刻翻身掠下马鞍!

□亮的呼声中,仅有一骑,迎面直奔而来。

马上人满身锦衣,骑术精绝,远远便立到马鞍上,张臂大呼道:“是展兄弟来了么?

要小弟等得好苦!”

展梦白不禁一呆,黄虎诧声道:“怎地是大哥的朋友?”

那锦衣骑士已飞身扑了过来,含笑落在展梦白马首之前,展梦白目光动处,不禁脱口道:“原来是唐兄?”

这锦衣骑士竟会是‘蜀中唐门’的黑燕子!倒当真大大出了展梦白意料之外,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黑燕子张开双臂,朗声大笑道:“草原一别,至今已有三两个月啦,展兄你确是来得太迟了些。”

展梦白还未说话,黄虎已箭步窜到黑燕子身前,大喝道:“先莫和我大哥拉交情,‘唠山三雁’可是伤在你门下的手中?”

黑燕子道:“不错,但……”

黄虎大喝一声,挥拳直击过去,厉叱道:“好小子,你纵是我大哥的朋友,此番也饶不得你!”

黑燕子闪身避过了这一拳,摇手喝道:“兄台且慢动手,贺家三兄弟此刻都好生生在寒舍将息……”

黄虎骤然住手,喝道:“什么了你说他们没有死?”

黑燕子笑道:“兄弟自从知道这匹‘紫麒麟’乃是被展兄所得后,便将贺兄与金大哥待如上宾,怎敢有丝毫无礼!”

黄虎呆了呆,道:“我大哥这匹马,本是你家的么?”

黑燕子笑道:“若早知是展兄取去,也就无事了。”

黄虎大声道:“马是你家的,你家来要回,本是光明正大之事,你等却又为何要那般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黑燕子苦笑道:“此马身上,本有些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是以本门中人才会蒙住面目,想必是得罪兄台了?”

黄虎冷笑道:“难怪那些人武功招式,自成一家,原来竟俱都是名满天下的‘唐门’中人,若不是逃得快,只怕我……”

展梦白也已下马,不愿他再说下去,截口笑道:“小弟一时情急,竟在无意中夺了唐兄门中的马匹,当真是该死的很。”

他含笑将马□递了过去,接口笑道:“此刻物归原主,但望唐兄能恕小弟不知之罪……

黑燕子哈哈笑道:“你我自己兄弟,还要分得如此清楚么?寒舍马厩中尽多胜过这‘紫麒麟’的良驹,展兄只管骑去就是。”

忽然顿住笑声,低语道:“但展兄确是来得太迟了些,不但贺家兄弟们等得着急,小弟更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展梦白道:“唐兄莫非有事要吩咐小弟么?”

黑燕子目光一转,道:“此地不便说话,到了寒舍,小弟自当奉告。”有意无意间,伸手接过了展梦白掌中的马□,接口笑道:“小弟那匹坐骑,也未见在这‘紫麒麟’之下,展兄不必嫌弃,便请收下。”

他挥了挥手,便有条大汉将他坐骑牵来,他自己却已跃在展梦白骑来的‘紫麒麟’鞍上!

展梦白心念转处,暗暗忖道:“这马身上,若无极大的隐密,黑燕子绝不会如此急着收回……”

转念又忖道:“他与我本是萍水之交,但看他此刻神情,却似乎有什么重大之事要托咐于我,这岂非又是奇事?”

思忖之间,只听黄虎一叠声催着道:“怏走快走,若是我那三位贺大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莫想安稳。”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寒舍就在前面不远,兄台即刻便可见到贺家兄弟了!”

黄虎早已挥鞭向前奔去。

那数十条劲装大汉,亦自上马前行,这数十骑同时落马,同时上马,竟不闻丝毫嘈乱之声,显见得蜀中唐门弟子,果然是名下无虚。

黑燕子并肩驰行在展梦白身畔,面上始终带着笑容,黄虎虽然再三激怒于他,他却似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展梦白心头更是暗暗诧异:“这黑燕子昔日那般狂傲,今日变得如此客气,却不知到底为了何事要有求于我?”

群马前行,烟尘滚滚,蹄声如雨,展梦白心头,虽然充满了疑窦,一时间却又不便问出口来。

奔行了约摸一个时辰,但见道路上行人骤然多了起来,人人俱是满面精悍之色,竟全都似乎是武林中的豪士。

这些人见了黑燕子,远远便含笑抱拳招呼,有的人更不住横眼打量着展梦白,一面窃窃私语。

他们口音各别,三五成群,显然乃是自四方而来,展梦白忍不住沉吟道:“小弟初来此地,想不到蜀中道上竟如此热闹。”

黑燕子道:“这些朋友都是为了贺喜而来的。”

展梦白侧目道:“谁的喜事?”

黑燕子长叹了一声,道:“小弟近日便要成婚了。”

展梦白抱拳笑道:“恭喜兄台!”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兄台大喜之期在即,本该欢喜才是,为何如此长叹?”

黑燕子又自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探过身子,在展梦白耳畔低语道:“小弟只望展兄能助我一臂。”

展梦白道:“什么事?”

黑燕子道:“小弟订下这亲事,实是有苦难言,其实小弟另有意中之人,展兄若是同情小弟,便该为小弟美言一二。”

展梦白大奇道:“兄台的家事,小弟怎能多口?”

黑燕子展颜一笑,道:“展兄莫非忘了,不出半月,展兄也是……”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迎面奔来。

一个□亮的口音遥遥大呼道:“老祖宗急着要跟展相公,问二公子为何还不将展相公带回去。”

黑燕子变色呼道:“回禀老祖宗,展相公这就到了。”侧身笑道:“你我快走吧,若是迟了,小弟却担当不起。”

展梦白双眉微皱,心中更是惊诧,只见四下马群奔驰,俱已加快了速度,前面云层下,已隐约可见青山峰影。

又奔行了半个时辰,道路上突然矗现一座扎采牌楼,金碧辉煌,挂红结采,高达三丈有余。

此刻时已黄昏,牌楼四面,红灯高挑,辉煌的磴光,映着牌楼上四个金粉写成的劈巢大字:“唐秦联婚!”

过了墙楼,道路两旁便不时可见到置放茶水面巾的木桌,以及一些接待宾客的长衫汉子!

这些人见到黑燕子与展梦白飞骑而过,亦在不住窃窃私语,嘴角也同时泛起了一种神秘的笑容。

展梦白知道名闻天下的蜀中唐门,已在眼前。

他虽然久已听到有关‘蜀中唐门’的种种传说,但却从未听见江湖中有人指述过这享名已有百年的暗器世家,究竟是何模样。

到了这里,他心里也不禁微微有些紧张。

只见一道溪流,自山坡上蜿蜒而来,尽头处一道横流,水色浑黄,流动间竟隐隐冒出一阵阵热气。

展梦白方自奇怪,黑燕子已指点着笑道:“这便是传言中的温泉流水了,展兄想必是初见吧?”

他随着一指远处一座极大的山窟,接口又道:“那边便是本门练制暗器之地,以温泉之水来淬炼暗器,便是本门不传之秘。”

展梦白听得江湖人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便是在此淬制,面上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黑燕子接着说道:“除了本门嫡传弟子,而且立下重誓,谁也进不得那炼制暗器之地,展兄有暇时,不妨去观看颧看。”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道:“他口口声声说那炼制暗器之地外人难见,怎地却又要带我前去观看?”

黄虎东张西望,口中却在不住催促着道:“贺家兄弟究竟在那里?怎地到此刻仍见不着他们?”

黑燕子挥鞭一指前方,笑道:“到了那里,兄台不但可见着‘唠山三雁’,只怕还可见到许多久已闻名的英雄豪杰哩。”

展梦白、黄虎,随着他鞭梢所指之处望去!

只见一座巨大的石屋,品立在西天夕阳之中,四面林木围绕,气象果然十分宏大开阔!

林木中也悬满着红磴,一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正立在林前,凝睇而望,见到展梦白三骑前来,却又转身走了!

黑燕子微微一笑,翻身下马,向身侧一个长衫汉子再三叮咛,那汉子便牵着那匹‘紫麒麟’绕林而出!

这时,石屋中的欢笑之声,已隐约可闻。

黑燕子伸手拉起展梦白手腕,微微笑道:“此刻寒舍大厅中,已是宾客满堂,都在等着一睹展兄之风采。”

说话间已拉着展梦白大步向石屋走去黄虎‘哼’了一声,道:“你不让我,我也是要去的。”

只见那石屋并无院墙,仅有一曲长廊,围绕四侧,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屋檐,更显得这石屋的古老庄严。

此时不但廊前张灯给采,屋中更是灯火辉煌。

八个长衫人并排立在门口,含笑迎宾见到黑燕子大步而来,齐地放声大呼道:“二公子驾到。”

厅中的喧腾之声,立刻低弱了下来。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黑燕子拉了进去,但觉千百道目光,都在望着自己,心头不禁一阵惶然,垂下了头去。

足下乃是一条奇长的红毡,笔直通入这间宽阔异常的大厅尽头,两旁人头拥挤,也不知倒底有多少武林豪杰。

黑燕子拉着展梦白走过红毡,方才那燕颔环目的黑衣人已伴着个五旬左右的长衫老人大步迎了过来。

只见这长衫老人目光灼灼,闪电般瞧了展梦白两眼,缓缓点了点头,负手而立,也不说话。

他举止虽然文质彬彬,十分儒雅,但神情间却带着种高不可攀的倨傲之气,目光更是明锐如刀!

展梦白挺起胸膛,直视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心中却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这暗器世家的当代掌门人了?”

只觉黑燕子悄悄拉了拉他衣襟,悄悄陪笑道:“这位便是家父。”

展梦白微一抱拳,朗声道:“在下展梦白,率同师弟黄虎前来,一则告盗马之罪,二则探问‘唠山三雁’贺氏兄弟。”

长衫老人面色微微一沉,拂袖转过身子,那环目黑衣少年眼睛一瞪,面上也泛起惊怒之色。

黑燕子惶声道:“展兄怎地不向家父跪求?”

展梦白变色怒道:“跪求?跪求什么?”

黑燕子顿足道:“唉,展兄你……你莫非……”

突听黄虎大笑一声,道:“贺兄、金大哥,你们真的没有死,真的在这里,可想死小弟了!”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捞山三雁’与金鹰已自人丛中挤了出来,黄虎更早已大笑着扑抱了上去!

这四人虽然满面惊喜,但神色却甚是憔悴,显然是重伤方愈,尤其是‘银雁’贺君侠,更是面色腊黄。

展梦白一把握住贺君侠手掌,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喜,亦或是感激,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贺君侠反而哈哈笑道:“展兄请放心,我兄弟沾了展兄的光,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倒过了段舒服日子。”

展梦白黯然道:“但……但……”

贺君侠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什么话展兄都莫要再说了,小弟倒有件惊奇之事,要相告展兄!”

他不等展梦白说话,便又自悄悄笑道:“展兄,你可知这位唐兄的新婚,是谁家之女儿?”

展梦白摇了摇头,道:“唐兄婚事,小弟今日才知道。”

贺君侠笑道:“展兄再也想不到的,唐府的新娘子,便是那位‘神医’秦瘦翁的独生女秦琪。”

展梦白不禁又自愕了一愕,那黑燕子却又过来拉了拉他衣襟,低声道:“家父已动怒了,展兄你怎地……”

展梦白佛然道:“令尊若要动怒,小弟有何办法?”

黑燕子呆了呆,瞠目娈色道:“展兄你真的忘了么?”

展梦白道:“忘了什么?在下……”

话声未了,突听石屋后传过来一阵阵低沉的呼声,道:“老祖宗驾到……老祖宗驾到……”

一声连着一声,自远而近。

大厅中立刻寂然,黑燕子父子兄弟一齐垂下头去。

只听一个苍老的语音锐声道:“在那里,在那里……”

接着,满身红衣如火的火凤凰,推着辆建造得极为精致的轮车自厅后悄然走了出来。

轮车上锦褥高堆,斜坐着一个锦衣华服,骨瘦如柴的白发老人,瘦如鸟爪般的手掌,不住拍打着轮车的扶手,震得扶手上堆放着的酥麻软糖,落下了一半老人口中却仍在锐声问道:“在那里……在那里……”

火凤凤俯下身子,在老人耳畔低低说了两句话,抬起头来,瞧着展梦白抿嘴一笑,又垂下头去。

那长衫老人躬身陪笑道:“老祖宗怎地出来了?”

自发老人却瞧也不瞧他一眼,沾了块软糖,放到口里连连咀嚼,目光却早已盯到展梦白身上。

他全身虽然毫无生气,但两道目光却令人不可逼视,展梦白虽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但始终不肯垂下头去!

只听自发老人忽然锐声道:“紫麒麟是被你夺去的么?”

展梦白朗然道:“不错!”

自发老人道:“你偷了我家的马,准备怎样?”

展梦白微一沉吟,黑燕子已伏地道:“老祖宗,不知者不罪,他……”

白发老人拍着扶手,怒道:“滚,滚,不要你多口,滚得越远越好。”

黑燕子面色如土,果然倒退着走了开去。

展梦白挺胸朗声道:“夺马之罪,展某全部承当,但却与贺氏昆仲毫无干系,贵府伤了他们,又当如何?”

白发老人又自盯了他半晌,突然格格大笑了起来,又沾了块软糖,放到嘴里,不住点头道:“好……好……”

忽然轻叱一声:“着!”也不见他手掌有任何动作,却已有五道风声,直击展梦白上下五处大穴!

风声尖锐,迅急无俦,几乎令人目力难见。

展梦白大惊之下,甩肩旋身,避开了两点,踢飞了下面一点,双掌布满真力,又接住了最后两点暗器!

身形之急,反应之快,也令人目力难见。

身形之急,反应之快,也令人目力难贝。

众人只觉跟前一花,两道风声,已自展梦自身侧堪堪擦过,去势犹急,笔直穿过大厅,远远落在门外。

展梦白掌心布满六阳真力,加劲一捏,只觉掌心黏湿湿,甜腻腻的,那暗器竟是五块软糖。

他心头不禁微凛:“这老人好厉害的暗器手法!”

满厅之人更是耸然色变,暗道若将展梦白换作自己,只怕再也难以避过这五块软糖!

那白发老人却已格格笑道:“好,不错,有你这样的武功,我孙女便不会做寡妇了……

好,好!”

展梦白呆了一呆,大惊道:“前辈,这……这……”

他这才想到火凤凰要他来提亲之事,却呐呐地不知该如何分辨。

那长衫老人俯下身子,陪笑道:“这少年虽然不错,但脾气太狂,太无礼,老祖宗不要太快就下决定了!”

白发老人面色突地一沉,不住拍打着扶手,大怒道:“唐家的事,什么时候换了你来作主了!”

长衫老人垂首道:“孩儿不敢……”

白发老人锐声道:“我说好就是好,谁要你来多口,只要我不死,这唐家的事,还是由我来作主,你要作主,只有咒我快死。”

长衫老人连连退步,垂首道:“孩儿不敢……”他虽然偌大年龄,但在这老人面前,还是有如顽童见到严父一般。

白发老人转过头来,望着展梦白格格一笑,忽然招手道:“小伙子,你很好,过来吃块糖。”

展梦白茫然呆在地上。

白发老人招手道:“来,来呀……”

展梦白还未答话,黑燕子已在他身后悄悄一推,展梦白身不由主,冲到前面,只得接过酥糖,放在嘴里。

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凤丫头,还是你老祖宗疼你吧,他吃了这块酥糖,你就不用再着急了。”

火凤凰娇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忽然又向展梦白抿嘴一笑,道:“你看你这个人,还不快向老祖宗叩头。”

她似乎想要作出娇羞不胜的模样,怎奈心里太过欢喜,委实不知要如何才能作得出来。

展梦白面红耳赤,又急又怒,呐呐道:“这……这……”他心里越急越怒,口里也就越发说不出话来。

满厅宾客,已哄然大笑,纷纷喝采,黄虎摸不清究竟,自然走过来笑道:“恭喜大哥……”

展梦白正自满腹冤气,此刻正好大声道:“走开些!”

黄虎摸了摸脑袋,实是满头雾水,暗暗忖道:“我道喜还道错了么?”

只听白发老人格格笑道:“小孩怕臊,叩什么头!”

向四下挥了挥手,锐声笑道:“各位两天后吃了我孙子喜酒,切莫忘了等着吃过我孙女喜酒再走呀!”

拈了块酥糖在口里,接口笑道:“凤丫头,还不走,只管眼睁睁地留在这里,也不怕难为情么?”

火凤凤‘璎咛’一声,推着轮车,碎步跑了进去。

满堂宾客,齐地起身相送,纷纷大声道:“恭喜老祖宗!”

展梦白这才如梦初醒,着急地大呼道:“前辈暂请留步。”肩头微晃,便待大步追上前去。

那知眼前人影一花,那长衫老人已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亲事已定,你还要追上去作甚?”

展梦白急得满头汗珠,滚滚而下,呐呐道:“在……在下根本还未曾求亲,几时定下了亲事?”

长衫老人冷笑道:“算你鸿运高照,被老祖宗看上了你,此刻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么?”

展梦白怒道:“这是什么话?”

长衫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莫要忘了,唐凤乃是老夫女儿,在岳丈面前,你怎敢如此说话?”

展梦白又自一愕,满堂宾客,已自围了上来,纷纷笑嚷道:“娇客还不决些叩见泰山大人?”

又有人大声呼道:“那一位去将唐夫人快请出来,也好让丈母娘瞧瞧这未过门的女婿,生得多么英俊漂亮。”

展梦白急也不是,怒也不是,心头当真是哭笑不得,大厅中一片喧笑之声,根本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那环目燕颔的黑衣少年,伸手一拍他肩头,忽然大笑道:“我就是铁豹子唐豹,此后咱们便是亲戚了!”

宾客又是一阵哄笑,黑燕子却悄悄走到他爹爹身旁,道:“何不将孩儿婚期延后几天和姝子一齐来办不好么?”

长衫老人怒道:“你大哥去杭州迎亲方回,新娘子已在途中,这婚期也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么?哼,好糊涂!”

黑燕子叹息一声,垂下头去,满面俱是忧郁沉痛之色。

突见一个长衫汉子,手捧着一封全红拜帖,飞步奔了过来,躬身道:“外面有杜老英雄送来贺仪十两,前来贺喜。”

长衫老人接过拜帖一看,冷漠的面容上,立刻泛起惊喜之色,道:“他也来了?快请快请。”

话声未了,厅门口也响起一阵□亮的呼声,大呼道:“武林‘七大名人’,‘离弦箭’杜老英雄到——”众人心头不禁为之齐地一震:“杜云天也到了!”

那长衫老人更已飞步迎了出去,含笑抱拳道:“不知杜老前辈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清瞿老人,身穿一袭蓝布长衫,有如众星拱月一般,被众人送了进来。

他嘴角虽也带着丝微笑,但神情间却显得萧索而忧郁,竟已比年前消瘦苍老了不知许多。

展梦白见到他孤身一人,他爱女杜鹃竟未陪着他前来,心头不觉有些奇怪,大步迎去,躬身道:“老前辈!”

杜云天见着他,沉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匆匆迎上去,笑道:“展老弟,你在这里,鹃儿可是和你在一齐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在下一直未曾见过杜姑娘。”

杜云天面上笑容突□,口中茫然‘哦’了一声,茫然随着那长衫老人走了过去,再也不瞧展梦白一眼。

展梦白见到他失魂落魄般的模样,心里更是惊奇,突听身后轻‘咳’一声,那黑燕子已悄悄走了过来。

杜云天一到,黑燕子面上立刻紧张惊惶起来,此刻悄悄一扯展梦白衣袖,低语道:“展兄请随我来。”

展梦白正好要和他说话,立刻随他走了出去。

满堂宾客,已被‘离弦箭’声名所动,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有黄虎苦笑道:“大哥怎地似乎突然呆了?”

贺君杰笑道:“人逢大喜,自然神情有异,咱们喝酒,莫去去理他,且让他们郎舅两人去说说私话。”

这时厅中已摆上酒筵,‘唠山三雁’与金鹰黄虎,俱是久走江湖,旧友不少,早已被人拉去喝酒了。

杜云天被让在上席,神情仍是茫然而萧索,目光不住四下移动,彷佛在寻找什么似的。

展梦白被黑燕子拉入后院中,夜色已临,满天星斗,但见这唐府的后院,果然是林木葱笼,庭院深沉。

黑燕子一直将展梦白拉入一座假山的阴影中,惶声道:“小弟此刻已是性命交关,但望展兄救我一救。”

展梦白奇道:“小弟如何救你?”

黑燕子长叹道:“小弟是万万不能和秦琪成婚的……”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你两家间隔千里,本来似乎素无来往,如今怎会忽然结下了这头亲事?”

黑燕子叹道:“那秦瘦翁似乎有求于我家,是以再三央人前来求亲,家父知道他乃是天下唯一能解救‘情人箭’毒性之人,也颇想利用于他,便答应了这头婚事,却教小弟做不得人了!”

展梦白苦笑道:“小弟此刻又何尝不是做不得人,令妹那日要我前来提亲,小弟本当是玩笑之语,那知……”

黑燕子惶声道:“兄台的婚事,已成定局,老祖宗说出的话,从无更改的,兄台只管放心好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忖苦笑道:“此人竟连我的话也听不清!反而要我放心,这岂非要人气死?”

心念一转,突又忖道:“这亲事反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又未真□文定,事情不了时,我最多一走了之,日后再作解释好了。”

一念至此,不禁略略放下了些心事。

只听黑燕子惶声接道:“但小弟却早已另有心上人,而且早已……唉,早已私定下了终身……”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是谁?令尊可知道么?”

黑燕子叹道:“这位姑娘与小弟偶然相逢,便一见锺情,我家里至今还没有一个知道……”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小弟又有何力量相助兄台。”

黑燕子道:“这位姑娘,展兄本是认识的!”

展梦白心头一惊,脱口问道:“谁?”

黑燕子长叹道:“她便是‘离弦箭’的女儿……”

展梦白大惊道:“杜鹃?”

黑燕子长叹着点了点头,垂首无语。

展梦白顿足道:“这……怎生是好?此刻她在那里?”

他想到杜鹃对他之情,又为他变得神智痴迷,此刻当真是又惊又急,立时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定必要管到底的。

黑燕子哭丧着脸道:“小弟唯恐他人知道此事,一直将她藏在书房的密室之中,至今已将三个月了!”

展梦白顿足道:“快!快带我去。”

黑燕子道:“后日已是婚期,新娘子已在途中,展兄,你……你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才是!”

说话之间,他已领着展梦白悄悄转过假山。

展梦白口中连连答应,心中却也是紊乱如麻,遇着这样的事,又叫他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深沉的夜院中,四下点缀着红灯。

端菜上酒的仆人,奔行在花间小路上,川流不息。

展梦白随着黑燕子,借着花木阴影,隐藏身影,屏息狂奔,只觉这依山而建的庭院,确是辽阔无边,也不知究竟有多大?

黑燕子悄悄叹道:“幸好前面正在热闹,否则你我此刻在庭院中行走,便无这般如意了!”

展梦白暗惊忖道:“想不到蜀中唐门竟有这般基业,这般声势,他能享名垂百余年,当真非是侥幸!”

思忖之间,两人已奔行了两三盏茶时分。

只见前面一片池塘,塘边柳林掩映中,现出三五精舍。点缀着塘中绿荷白鹅,当真是美如图画。

黑燕子道:“这就是了!”当先飞掠而去。

精舍中无灯无火,只有两盏红灯,悬在门外,迎风摇曳,黑燕子推开房门,解下灯笼,提灯而入。

房中陈设,果然十分精致,左面一间书房,更是小巧精致,黑燕子燃起灯火,展梦白已侧身而入?

但见房中翰墨充陈,却渺无人迹。

展梦白惶然道:“她在那里?”

黑燕子微微一笑,道:“此房还有间密室……”伸手推开墙边一排书架,里面便豁然现出一重门户。

门里灯光柔和,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密室中的锦帐翠衾,弥漫着阵阵香气,宛如女子绣阁一般。

展梦白双眉皱处,心头已大是气恼,黑燕子竟将杜鹃藏在这样的所在,他两人之间情况已不问可知。

忽然间,只听黑燕子一声惊呼,身形跄跟后退!

展梦白大惊失色,惶声道:“她……她怎么样了?”

黑燕子回过头来,面容已无一丝血色,颤声道:“今……今晨小弟出去时,她还在这里,怎地此刻却不见了?”

展梦白探头望去,只见房中被褥零乱,四面凌乱地堆放着糖果吃食,那里有杜鹃的影子。

他目光动处,更是大惊,回手抓住了黑燕子肩头,失色道:“她……会不会是因太过气闷,出去走动了?”

黑燕子道:“她在这里两个多月,从未出去一步,每日只是在房中……”语声顿处,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他如此神情,不禁长叹着松了手掌。

只听黑燕子怆然接道:“小弟只怕她已被家父发现,那……那么,只……只怕她……

她……”

展梦白变色道:“她若被令尊发觉,又会如何?”

黑燕子流泪道:“小弟成婚在即,家父若是发现了她,自不会容她来阻碍小弟的婚事……”

展梦白大惊道:“不错,令尊心狠手辣,天下闻名,你……你此刻只有快去求求你爹爹,只怕还来得及?”

黑燕子垂首道:“家父的性情,展兄还不知道,小弟不去求他还好,若去求他,只怕他手段更辣了!”

展梦白大声道:“你不敢去,我去问他。”

黑燕子道:“家父若是扳起脸来,不加承认,展兄又当如何?”

展梦白满心惊惶,连连顿足,仰天长叹道:“她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展梦白何以面对杜云天?”

黑燕子流泪道:“她……她此刻神智还是痴迷……”

展梦白听她神智犹未清醒,心中更是其痛如绞,反掌抓住黑燕子肩头,厉声道:“你难道毫无办法么?”

黑燕子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道:“小弟在这家族中,管束重重,实是身不由主,行动更不能自由!”

他抹了抹面上泪痕,接道:“此刻离婚期还有两日,但求展兄在这两日间,能设法寻找于她!”

展梦白顿足道:“要我到何处找去?”

黑燕子道:“以展兄此刻在我家的地位,又被老祖宗所喜,行动想必不致受到束□,若是苍天相佑,或者能将她寻到亦未可知!”

展梦白长长叹息一声,心中更是紊乱如麻。

他本想早些脱离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但此刻黑燕子却要他以‘娇客’的身份来寻找杜鹃。

他虽然有心拒绝,但想到杜鹃神智痴迷,本是为他,杜鹃若是清清醒醒,又怎会发生这般情事?

一时之间,他心中当真是左右为难,但事已至此,却已令他别无选择,他只有暂时承认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婚事,继续维持‘娇客’的身份,否则他又怎能在这其深知海的夜院中随意行动,寻找杜鹃?

第十二章武林大豪的婚事

良久长久,展梦白力自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寻着她后,你若再对她薄情,又当如何。?”

黑燕子大喜道:“展兄,你……你答应了么?”

展梦白厉声道:“答应了,但你日后若是辜负了她,展某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诛于剑下!”

黑燕子道:“小弟若有薄情之事,定叫天打雷劈!”

展梦白道:“好!”

黑燕子长身而起,道:“这院中本来处处埋伏,但近两日想必已大为疏懈,唯有一处,展兄是万万去不得的。”

展梦白道:“在那里?”

黑燕子转身而出,指着最高处几点灯火,道:“那里有数闲精舍,乃是老祖宗的静居之地,他老人家近年来虽然半身瘫痪,寸步难行,但耳目之灵敏,仍是异于常人,昔年威镇天下的‘一手五暗器’的绝世手法,也仍未搁下,展兄到了那里左近三五丈处,便要小心了。”

展梦白悚然道:“他老人家便是五十年前,重振唐门,独斗‘江南四剑’的‘金臂佛、唐松唐无影么?’黑燕子道:“正是他老人家,近年来他老人家脾气更是古怪,便是家父见了他老人家,也……”

突听柳林外传来一声娇笑,道:“你两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究竟在说些什么不能教人听到的事呀?”

展梦白、黑燕子齐地一惊,只见满身红衣的火凤凰,手里握着条鲜红的丝巾,娇笑着穿林而来。

黑燕子梢悄擦乾了面上泪痕,强笑道:“好个新娘子,此刻便将丈夫跟得这样紧了,将来展兄如何是好?”

火凤凰笑啤道:“是又怎样,你瞧着眼红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苦笑暗忖道:“想不到这女子倒也皮厚的很,居然当之无愧地承认了!”

只见火凤凰眼波正向他瞟了过来,他赶紧扭过头去!

火凤凰咯咯娇笑,妞动着腰肢走到黑燕子面前,道:“你莫眼红,告诉你,你的新娘子也快到了!”

黑燕子微一皱眉,道:“你喝了酒。”

火凤凰掩口笑道:“好尖的鼻子……”忽然摇头笑道:“说着说着,我倒把正事忘记了!”

黑燕子道:“什么正事?”

火凤凰道:“爹爹正在到处找你,要给你引见那位‘离弦箭’杜老前辈,你再不去,小心吃板子!”

黑燕子面色微变,转身抱拳道:“家父相召,小弟这就要去了!”向展梦白打了个眼色,匆匆振衣而去。

展梦白急道:“兄台等我一等。”

他方自迈步,却被火凤凰伸手拉住了衣角。

展梦白面色一沉,道:“姑娘如此拉拉扯扯,难道不避一避瓜田李下之嫌么?若是被外人见了,又当如何?”

火凤凰咯咯笑道:“若有外人,我才不会理你哩?”

她眼波四下一转,娇笑着接道:“此刻四下无人,我们又定了名份,我……我狠不下心来不理你。”

展梦白立刻接道:“姑娘尽管狠心些好了。”

火凤凰‘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才给你个机会,免得你心痒痒地难受……”

展梦白道:“在下舒服的很,一点也不难受。”

火凤凰娇笑道:“你呀,你就是嘴硬,你的那颗小心眼里在想什么?还怕我不知道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更是哭笑不得,暗暗忖道:“这么自作多情,自我陶醉的女子,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到了!”

火凤凰左掌紧紧抓着他衣衫,右手又已拉起了他手腕,娇笑着道:“来呀!”脚下已走入那精舍的门户。

展梦白愕然道:“姑娘要作什么?”

火凤凰笑道:“你我未婚夫妻,寻个背人处说几句体己话儿,就算被人见到,也没有关系,你怕什么?”

展梦白身不由主,被她拉了进去,既不能翻脸动怒,更不能在这里对这女子动手,心中只有不迭叫苦。

灯光下,只见火凤凰满面红霞,倒给她平凡庸俗的面目,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之处。

她带着七分酒意,将展梦白笔直拉入房里,忽然瞧见那书架后的密室,脱口娇笑道:“哎呀,想不到二哥还有这么个好地方,你我正好进去坐坐。”

反腕勾起展梦白的脖子,踉跄着走了进去。

展梦白满头大汗,急道:“你放手,我不走便是。”

火凤凰瞧了他几眼,‘噗哧’又是一笑,道:“我才不怕你走哩,你舍得走么?”缓缓放松了手掌。

展梦白松了口气,只见火凤凰走到一面铜镜前,左顾右盼,忽而露齿一笑,忽又轻轻皱起了眉头,竟顾影自怜起来。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待溜走。

只听火凤凰轻叹了一声,回眸道:“你能娶到我这样的女孩子,当真是福气不错,你说是么?”

展梦白道:“是极是极,福气简直太不错了!”

火凤凰歪起脖子,眯起眼睛,道:“你瞧我生得怎样?”

展梦白道:“美极了,简直和凤凰一模一样。”

心头却暗气忖道:“若是嘴再尖些,就更像了。”

火凤凰嫣然一笑,在镜旁拿起个梳子,拢了拢头发,忽然娇呼道:“哎呀,二哥这里本来莫非藏着个女子么?”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不错,是有个女子。”

火凤凰咯咯娇笑道:“想不到二哥表面规矩,暗地却不老实,那女子那里去了,我真想瞧瞧长得比我如何?”

展梦白道:“比你差远了!”

火凤凰睁圆了眼睛,笑道:“真的么?你怎知道?”

展梦白道:“她不但生得平庸,而且还有些痴迷。”

火凤凰眼睛睁得更圆,大声道:“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你认得她?老实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到那里去了?”

展梦白故意长叹了一声,道:“这女子本是我的族姐,但此刻我也不知她到那里去了?”

火凤凰道:“她年纪比你大?”

展梦白道:“自然。”

火凤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绝不会喜欢老太婆的。”

展梦白叹道:“我父母双亡,世上只有这么个亲人,婚事若是有她来作主,就好得多了。”

火凤凰笑道:“那还不容易,寻她来就是。”

展梦白道:“到那里寻她?”

火凤凰笑道:“只要她还在这园子里,我就找得到她。”

展梦白大喜道:“真的么?只是……只是她兴令兄的事,若是被老祖宗知道,只怕就麻烦了。”

火凤凰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寻到她,悄悄将她带来就是,你放心,这园子除了老祖宗,我谁都不怕。”

展梦白忍不住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英雄,除了老祖宗外,谁也管不了你的。”

火凤凰痴痴地瞧着他,忽又轻叹道:“可是……我却有些怕你这双眼睛,看我时彷佛一直看到我心里去了。”

展梦白乾‘咳’一声,赶紧扭转了头。

火凤凰忽然伸手扯开了衣襟,娇笑道:“好热……”向展梦白招了招手,媚笑道:“我的腰,有点酸,你帮我揉揉好么?”缓缓向锦褥上躺了下去。

灯光下只见她衣襟半解,露出了莹白的肌肤,水淋淋的眼皮,斜瞟着展梦白,双颊比涂了胭脂还红。

展梦白转过身子,道:“这……”

火凤凰轻轻笑道:“咱们反正总有一天的,是么?”

又解下一粒衣钮,喘息着道:“妈常说我身子比玉还白,应叫‘玉凤凰’才是,你看像不像?”

展梦白那敢回过头去,沉声道:“姑娘,这里……”

突听远处传来一阵呼声,道:“展相公,你在那里?有许多位客人,要寻你敬酒……”呼声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展梦白如蒙大赦,拭汗道:“姑娘听到了么,在下只得去了!”

火凤凰翻身而起,狠狠一跺足,娇嗔道:“催命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来,叫你又要等好久。”

展梦白道:“无妨无妨,在下相托之事,姑娘切莫忘了。”话声之中,夺门而出,再也不敢回头。

只留下火凤凰立在铜镜前,呆呆地照着镜子,喃喃道:“他看到我这样的身子,难道还不动心么……”

忽然举起铜镜,重重摔到地上,踉跄走出门外,迎风一吹,酒气上涌,咯咯娇笑着,倒了下去。

晚风吹处,吹开了她本已解开的衣襟,露出了莹白胸膛,那积压已久的舂情,关也关不住了。

这时,林荫中却有轻微的脚步声移动。

一个年青的口音恨声道:“展梦白这小子真是走运,只恨我到那里都撞得上他,还要躲躲藏藏,不敢被他瞧见。”

另一个苍老的口音道:“你着急什么!爹爹迟早定要给你找个好媳妇,让你扬眉吐气。”

那年青人道:“我只当唐家这姑娘又娇横,又不漂亮,定是没人要的了,我看在她这份身家面上,才巴巴地赶来,那知又被姓展的抢了去,爹爹,为什么咱们求也求不到的,他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到手呢?”

他爹爹叹道:“忍耐些,莫着急……”

语声中,林荫里走出一老一少,两条人影,两人俱是锦衣华服,赫然正是那方辛。方逸父子!

他父子两人被萧曼风赶走后,到处游汤,到处寻找机会,此番本是为了要向火凤凰求亲而来,正等着机会开口,那知展梦白一来,他们便又落了空了。

这两人不敢被展梦白发现行踪,到处躲躲藏藏,听到展梦白要去前面敬酒,两人便又躲来后院。

此刻方辛目光动处,突然发现灯光下的火凤凰,看到那白生生的胸瞠时,方逸的眼睛都直了!

方辛四顾一眼,看不到人踪,方自箭步窜了过去,垂首一望,又惊又喜,脱口道:“是唐姑娘!”

方逸嘻嘻笑道:“这小妞儿看来是醉了,想不到她面孔虽不敢恭维,身子倒端的生得有模有样。”

方辛心念一转,仰天笑道:“苍天保佑,逸儿,你的机会来到,看来唐家的娇客,已轮不到展梦白了。”

目光又一转,沉声道:“快将她抬到那边林荫中去。”

方逸正自蹲在地上,手掌也已伸出,此刻抬首道:“抬去作什么?”

方辛笑骂道:“作什么?这种事莫非还要爹爹教你?”

方逸‘嘻’地一笑,大喜道:“哦,我知道了。”

方辛道:“知道就好,还不快些!”

方逸道:“但……以后……”

方辛道:“以后的事,爹爹自会安排,你快去吧,爹爹给你望风!”这老人为了儿子,真什么事都做得出!

方逸伸手抱了火凤凰,转身就走。

火凤凰睁开一丝眼睛,媚笑道:“呀……你回来了?”缓缓阖起眼□,伸手勾住方逸的脖子!

方辛望着他两人身形走入了林荫里,长长吐了口气,摇头笑道:“逸儿这孩子,看来要走运了。”

过了半晌,只听林荫中传出了喘息之声,火凤凰娇喘着道:“梦白,你真好……哎哟!

你好狠……”

忽然娇呼一声,道:“你……你不是展……哎哟!”

又听得方逸喘息着笑道:“你我生米已成熟饭,你还要他作什么?”接着,是火凤凰的呻吟之声,她不再说话了。

方辛苍老阴险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长江,江水滔滔,舟楫往来不绝。

黄昏后,一艘特号江船,顺流而下,夜泊巴县渡头。

巴县渡头,船桅林立,但这艘江船,却是全新木料所制,油漆得光亮夺目,又远远泊在一边,显得分外不同。

船舱中,陈设得更是华丽异常,锦幔珠□,翠瓶玉几,便是富贵世家的厅堂,也无知此光采。

此刻,十盏晶亮的铜灯,照耀得舱内明亮如昼。

一个面容奇特,有如野兽的白发老人,身穿着一件宽大而舒适的锦袍,正坐在张檀木方桌边,开怀大嚼。

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高瓶美酒,便是十条大汉,也未见能将之吃完,而这老人却在独自享受。

他左手拿条鸡腿,右手持杯,忽然大笑道:“南燕,雨儿只顾练功,饭也不想吃,你难道也陪着她不吃饭么?”

笑声方了,珠□内便响起了一阵娇脆的笑声,道:“雨儿虽急着练功,但饭还是要吃的。”

只见珠□微启,香气涌然,□内已携手走出一个中年白袍美妇,和一个身穿锦袍,彷佛男子打扮的绝色少女。

只见这少女手持卷书,双袖高高挽起,皓腕如藕,十指纤纤,舂葱般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龙眼般大小的碧玉斑指,正是萧飞雨,而那白发老人与自袍美妇,自然也就是金非与南燕夫妇了!

他三人离开了昆仑山,久历非人所能忍受之痛苦的金非,心事已了,便一心要享受享受红尘中的繁华。

他取出了‘中条七恶’昔年的藏宝,买棹东下——久别红尘的金非,怎能不怀念江南的山明水秀,文采风华。

此刻南燕眼波转处,不禁‘噗哧’笑道:“瞧你这付吃像。”

金非哈哈大笑道:“我饿了二十年,此刻若还不痛痛快快地享受享受,当真是天下第一呆鸟了。”

南燕在他身侧坐下,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你用的是‘中条七恶’昔年藏起的财宝,我心里总是觉得难受。”

金非双目一张,正色道:“这批财物我若不用,难道任凭它湮没在荒山中么?何况‘中条七恶’昔年名声虽恶,但劫的却都是不义之财,更何况此刻我除了自己享受之外,又何尝没有用它济贫行善?”

南燕摇头轻叹道:“你总是有理的……”

萧飞雨双掌一拍,笑道:“舅舅说的话,再对也没有了。我若换作是舅舅,也是要这样做的。”

南燕展颜笑道:“你呀,再像这样狂下去,像个大男人似的,只怕那位展相公真的不敢要你了。”

萧飞雨双颊飞红,鼓着嘴娇嗔道:“他不要我,我还不要他呢,阿姨你要再提起他,我就不理你了。”

金非仰天大笑道:“阿姨不提,只怕你就要提了。”

突听门外一阵脚步之声,金非沉声道:“是王三买酒回来了么?怎地去了如此长久,快,快快进来!”

话声未了,已有青衣汉子掀□而入。

他掌中提着□酒,躬身笑道:“不是小人不赶紧回来,只是这地方的酒,实在难买……”

金非怒道:“偌大个县城,买□酒都难买,你骗鬼么?”

青衣汉子陪笑道:“本是好买的,只因近日南温泉唐家有人办喜事,将县城的酒,都搜罗光了。”

金非道:“蜀中唐门有喜事?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青衣汉子笑道:“他们本是儿子成婚,但昨日又来了个姓……姓展的,于是他们连女儿也嫁出去了。”

萧飞雨心中一动,脱口道:“展什么?”

青衣汉子笑道:“听说是位大大有名的少年英雄,人长的英俊漂亮,叫展展什么梦……”

萧飞雨变色道:“展梦白?”

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展梦白……”

萧飞雨身子一震,手里的画卷也落到地上,呆呆地愕了半晌,突然狂笑道:“好呀!

展梦白,你居然成亲了?”

突又顿住笑声,恶狠狠地瞪住王三,大声道:“你笑什么?”

王三骇得一呆,放下酒□,悄悄转身而去。

南燕轻叹一声,正要去劝慰于她,却被金非拉住。

只见萧飞雨双目圆睁,在舱里走来走去。

金非故作不见,也不去理她,只顾喝酒。

萧飞雨忽而冷笑,忽而低语,喃喃道:“好,好,你成了亲最好……”忽然扑到南燕身上,放声大哭道:“不行,不行,他不能和别人成亲的呀!”紧紧抱住南燕身子,泪珠涌泉般流出。

南燕轻抚着她头发,黯然叹道:“雨儿,你……”

一句说没有说出,自己也流下泪来。

突听金非哈哈大笑道:“可笑呀可笑!”

南燕怒道:“人家这付样子,你还可笑?”

金非笑道:“自己的心上人跑了,便该设法追回,哭死也哭不回来的,你们却只知流泪,岂非可笑的很?”

南燕道:“纵不流泪,又有何办法?”

金非道:“自有办法,只可惜我们的雨儿根本不愿人提起展梦白,想必是不喜欢他,我也不必麻烦去想了!”

萧飞雨突然抬起头来,道:“谁说我不喜欢他?”

金非哈哈大笑道:“哦哦,原来你是喜欢他的。”

萧飞雨破涕一笑,道:“我喜欢他,非常喜欢他,舅舅想听我说这句话,我就说出来,我才不害臊哩!”

南燕也不禁展颜笑道:“傻丫头,他要听你说,你也不该说的呀,喂,你有什么办法,还不快说。”

金非道:“雨儿,抬起头来,我问你,我写下的那本武功秘笈,若是被人抢去了,又当如何?”

萧飞雨道:“再抢回来。”

金非哈哈笑道:“不错,凭本事再去抢回来!书既如此,人也一样,莫说展梦白还未拜堂,便是已拜堂,也要抢回来,想当年你阿姨还不是险些被人抢去了,若不是我抢得快,嘿嘿,只怕……”

南燕惊笑道:“哎呀,你……你这疯子,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雨儿是个女孩子,可不能和你一样赖皮。”

金非两眼一瞪,大声道:“要爱个人,便堂堂地去爱他,这本是正大光明的事,男女有什么两样?”

萧飞雨呆了半晌,突也大声道:“对!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眼看他和别人成亲,抢也要抢回来!”

金非敲掌大笑道:“对了,这才是女中大丈夫的说话,若只会哭哭啼啼,就不是我家萧飞雨了!”

南燕又是摇头,又是欢喜,忍不住笑道:“只有你这样的坏人,才会想出这主意,喂,你们什么时候去呀!”

萧飞雨道:“现在就走!”

南燕‘噗哧’一笑,道:“你好急呀!”

金非大笑道:“自然该现在就走,这才痛快,雨儿这样的女孩子,我瞧着都爱,那展梦白若不是呆子,瞧见雨儿,便该飞跑着过来了!”仰首痛饮了三杯美酒,拍案道:“他若是呆子,老夫便将他脑袋摔下来。”

南燕摇头笑道:“雨儿和你在一起,看来要变得越发狂了。”

她含笑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子,道:“看来我也只好陪着你们老少两个狂人,去走上一遭。”

萧飞雨笑道:“谁叫你是我阿姨,又是他妻子!”

南燕笑骂道:“疯丫头,现在高兴了么?”

金非大步走到船头,仰天伸了个懒腰。

夜风扑面,他只觉胸中豪气顿发,暗自笑道:“懒了多日,再不动一动身手,只怕骨头都要硬了!”

忽然间,只听远处一阵衣袂带风之声,划空而过,风声轻摇,但万籁俱寂,在金非耳中听来,却极清晰。

要知他困在泥淖中二十年,岁月是何等凄清寂寞,静寂的岁月,却使他练成了非凡的耳力。

便是数十丈的蚊鸣蚁动,他也可听得清清楚楚,何况这夜行人行动虽小心,轻功却不甚高明。

只听那夜行人到了远处江边,便停下脚步,口中似乎在喃喃低语:“姑娘,我只是奉命而行,你死了也莫怨我。”

金非双眉微皱,暗忖道:“这是什么把戏/?”

他本已静极思动,何况此刻胸中充满豪气,正想管一管人间闲事。

当下他肩头微动,便待飞身掠去。

只听见萧飞雨轻呼道:“舅舅,你……”

金非沉声道:“噤声,来,随我去看热闹!”

语声中他已纵身而起,萧飞雨满心好奇,自然立刻跟了过去。

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轻灵迅急,霎眼间使已掠至数丈开外,只见江岸荒凉处,果然影绰绰站着条人影。

金非与萧飞雨悄然藏了身形,屏息而望。

那人影肩头本自背着个极大的包袱,此刻他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个用绳子困得给给实实的锦衣女子。

他望着这女子轻叹了一声,摇头笑道:“叫我将你这样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活活淹死,我心里实在有些不忍。”

说话问他已找了几个大石头,放在包袱里,喃喃接着道:“但大爷定要除去你,我也没法了。”

那女子也不开口,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茫然望着群星,似乎根本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金非大奇道:“这女子倒奇怪的很……”

萧飞雨立刻怂恿着道:“去么,去看看。”

金非笑道:“看来你比我还喜欢多事。”

笑语间,身形已轻烟般窜了出去。

那人影乃是个三十左右的黑衣汉子,此刻正待将那女子再塞进包袱,突听一股急风,自天而降!

他大惊之下,还未及转身,却已被只钢铁般的手掌紧紧扣住了脉门,浑身立刻失去了力气。

他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会有人出手如此迅快,大惊转身,只见两道野兽般冷森森的目光,正狠狠地瞪着他!

他心头一寒,垂下目光,却又见到那只把住他腕门的手掌上,满生着灰茸茸的长毛,更宛如鬼魅野兽一般!

金非见了他惊恐之态,心里暗暗好笑,口中却沉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这女子?”

那黑衣汉子早已骇得满身冷汗,牙关颤抖,道:“这……这不是小人的事,小人只是奉大爷之命来的。”

金非道:“谁是你家大爷?”

黑衣汉子道:“唐……唐……迪……搜魂手唐迪。”

金非双眉一皱,道:“他可是蜀中唐门中人?”要知他久已脱离江湖,否则绝不会不知道此人声名。

黑衣汉子道:“他便是当今唐门的掌门人!”

金非暗奇道:“这女子是谁?唐迪为何要害她?”

黑衣汉子道:“这女子和我家少爷有了私情,被老爷发现,而我家少爷已要成亲了,所以老爷才令小人将她带到远处,毁□灭迹,免得阻碍少爷的婚事。”他本也有些胆量,平时绝不会如此容易地便将一切事招出来,否则‘搜魂手’唐迪,又怎会将此等隐密之事交托于他?

但在如此暗夜凄风中,他骤然见到金非这般鬼魅的身形,野兽般的面目,实不禁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是以金非问他一句,他便不敢少答半句。

萧飞雨却站在金非身后,凝望着那女子。

夜色中见她神情仍是茫然一片,眼睛望着天上,谁也不看,彷佛这一切事的发生,却与她无关系的。

萧飞雨心中一动,突然失声惊呼道:“呀,是她!”

金非回首道:“你认得她?”

萧飞雨道:“这女孩子便是那杜云天的女儿,那日我在柳淡烟的花林中见过她一面,为何她爹爹不在了,她本是爱着展梦白的,怎地又与那唐门中的后人有了私情?……”

她心中充满着惊诧,只顾喃喃自语,却见见到金非面上已变了颜色,野兽的目光,更变得异常狰狞。

那黑衣人见到他神情,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被困得结结实实的杜鹃,却垂下了目光,瞧了萧飞雨一眼,突然泛起一丝茫然的笑容,道:“展梦白,你也认得他?”

萧飞雨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忘了么,那日在……”

杜鹃突也轻轻长叹了一声,目中突然流下泪来,低垂着头道:“展梦白……我再也不能见你了……”

萧飞雨见她目中充满了幽怨的泪光,心中不禁大起怜惜的心,黯然笑道:“我们救了你,你还是可见到他的。”

杜鹃凄然一笑,流泪道:“我知道,我……我已再不配见到他了,我……我已有了丈夫!可惜我丈夫要娶别人了。”

萧飞雨呆了一呆,心头更是黯然。

想到杜鹃的苦命身世,她心中突然大生义愤之心,大声道:“不要紧!我替你去将你丈夫抢回来。”

突听南燕在身后笑道:“好呀,你不但自己要抢丈夫,还要替别人抢。”她看不到两人,也已赶来。

萧飞雨面颊微微一红,目光转处,突见金非呆了似的站在那里,面色可怖已极,不禁骇然道:“舅舅?”

金非身子一震,忽然仰天狂笑道:“杜云天,杜云天,你害得我不生不死,过了二十年,不想今日苍天却教你女儿落在我手中!”双臂一振,骨节山响,张开十指,向杜鹃头顶抓了下去!

萧飞雨扑过去挡住了她,大骇道:“舅舅,你不能……”

金非双足跳起,须发皆张,厉声道:“为什么我不能?她爹爹害了我,为何我不能害她?”

萧飞雨颤声道:“但……但……”

南燕厉声道:“她爹爹和你有仇,兴这小女孩子有何关系,你若敢动她一指,我就死在你面前。”

金非怔了一怔,突然野兽般暴跳起来,双手扯着头发,像疯了似的,嘶声道:“二十年,二十年,我好恨!”

他脾气虽然凶暴,却丝毫不敢违背南燕的话,普天之下,也只有南燕一个人劝得住他!

南燕大声道:“你若恨,也只该去找杜云天!”

那黑衣汉子见这三人男的丑如野兽,女的却美如仙子,武功却又都是那么惊人,早已看得呆了。

他手腕虽已被放,但呆在地上,竟不知逃走,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道:“杜云天,他也在唐家。”

金非身子一震,停住了疯狂的跳动,又自呆了半晌,突又仰天狂笑道:“好极了,好极了……”

他指着杜鹃接道:“我要将他女儿带到他面前,要他知道自己女儿的丑事,哈哈,这老儿一生自鸣清高,听到他女儿居然如此,心里不知要怎么想了……”突又抓住那黑衣汉子的手掌,厉声道:“你想不想死?”

黑衣汉子苦着脸道:“小……小人家里还有老母……”

金非狂笑道:“你若不想死,回去就莫说遇到了老夫,这于你也有好处,否则唐迪也未见能放过你。”

黑衣汉子道:“小人回去,只说杜姑娘已死了……”

金非道:“这才是聪明人,去吧!”

手腕挥处,黑衣汉子便被抛到三丈开外,在地上滚了两滚,挣扎着翻身爬起,不要命地飞奔而去!

此刻穹苍繁星渐疏,夜色已更深了!

竹竿高挑,一串长达三丈的‘万子南鞭’,自竹竿梢头,笔直垂落到地下,不住随风摇曳!

然后,火信燃起。

一连串轻雷般的‘劈拍’声响中,采纸四下飞扬!

这已是黑燕子唐燕的婚期前夕了。

傍晚,这以百毒药暗器名震天下的武林世家,更是热闹,石屋外已搭起了十座连云长棚,为的是接待来自四方的宾客!

一里外,见有车水马龙流动,显见这垂名百年的暗器世家,在武林中的声势,至今未衰。

古老的石屋四周,深邃的庭院中……到处俱可见到把臂谈笑的武林豪士,空气中充满了酒香。

夜色越深,酒香越浓,谈笑声也更热闹。

然而,在这充满了笑声的武林世家中,却有两处地方,始终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喧嚷。

一处是山坡侧的一个宽阔深邃的石窟,虽然没有人能看到这石窟中情况,但谁都知道这便是唐门炼制暗器的重地!

石窟前往来交叉走动着十六个长衫弟子,人人神情肃然,他们身上虽无带着兵刃,但隔着长衫也可看到他们腰畔凸起的镖囊。

镖囊中,不问便可知是唐门名震天下的毒药暗器了,谁敢轻捋虎须,妄入这石窟一步?

另一处是山坡高处的数间精舍,此地虽然无巡逻,但所有的嘈杂之声,到了这里,便突然寂绝!

只因大家也早被嘱咐过,知道此地便是‘老祖宗’的静居之处,‘金臂佛’昔日威名犹在,有谁敢来打扰?

深夜,精舍静静地浸浴在星光里,窗户中透出舒适的灯光,红麈中的纷扰,都已被隔在窗外!

然而,此刻唐门中禁地里,却突有一条人影移动!

他穿行在林木阴影间,脚下不带丝毫声息,夜色中只见他目光比星光还要光亮,正是展梦白。

林木那边,也有个人影穿掠而来,轻轻弹了弹指甲。

展梦白沉声问道:“是唐兄么?”

语声未了,黑燕子已窜到他面前,紧紧握着他手掌,惶声道:“展兄,你还没有探出她的消息么?”

展梦白叹道:“我本已说动令妹,要她代我探寻,那知道这一日一夜间,竟未见到她人影。”

黑燕子悄声道:“只怕她也知道害臊了,整日都躲在屋里,展兄,别的地方,你都探寻过了么?”

展梦白颔首道:“小弟已都尽力找过了,只有这里!”

黑燕子变色道:“这里是万万去不得的。”

展梦白沉声道:“你听着,再过片刻,外面又要燃放鞭炮,小弟方才已暗中试过,鞭炮的响声颇长,直到我数到二十一时方才停止,而且响已可传到这里,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在这五问精舍四侧查看一周,有炮声扰乱老祖宗的耳目,我若再小心些,想必不致被他发现行踪。”

黑燕子额上已流下汗珠,道:“这……这还是太冒险了。”

话声见落,远处已有鞭炮之声,拍地乍响!

展梦白道:“我去了……”身形随着语声窜出,轻烟般掠向那精舍的屋檐下,鞭炮之声已连环响起。

黑燕子满头大汗,眼睛睁望着那浸浴在星光下的精舍屋影,口中暗暗数到:“一、二、展梦白身形移动,心中亦在默数:“一、二、三……”

数到‘二十一’时,鞭炮之声,便将停止,那时他的行动,便难保不被屋中的老人发现。

但精舍四面的窗户,俱都紧紧关闭着,他暗中已默数到‘十三’,却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他心里正自焦急,突听窗户中传出了那老人的厉呼之声:“胡说……拿酥糖来这事万万不可行的。”

接着,便是那长衫老人‘搜魂手’唐迪的声音,低低道:“但这件亲事,与我们有利,他定要催梦草陪嫁,孩子也无办法。”

此刻鞭炮之声已止,但展梦白听到‘催梦草’三字,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纵冒危险,也要听下去。

只听老人厉声又道:“催梦草是万万不能给他,别的事都可以,你知道么……再拿块酥糖来。”

唐迪的声音道:“但……”

第十三章解铃常是系铃人

老人口中显然在咀嚼着酥糖,但语声更愤怒。

‘但什么?催梦草的来源已少,本门暗器,又必需此草炼制,那姓秦的要这草作什么?’唐迪道:“听说他需用此草来配制‘情人箭’的解药,我们不给他草,只怕他就要反悔婚事了?”

老人怒道:“反悔就反悔,暗器才是本门中的血,本门中的命呢,婚事算什么?狗屁,狗屁!”他越说越激动;‘今日江湖中人,虽然都将’情人箭‘看做最厉害的暗器,但那只是旁门左道的障眼法。只有我唐门的毒沙毒蒺藜,才是毒药暗器的老祖宗,堂堂正正的老祖宗,本门中无论什么,都要以暗器为先,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小孩子的婚事,去他的吧!’唐迪嗫嚅道:“但宾客都已来了……”

老人大吼道:“宾客,宾客都是屁,暗器!暗器!只有咱们的毒药暗器最重要,若无暗器,还有什么鬼宾客?”

唐迪道:“是,是……爹爹请吃块糖……”

老人吼道:“不吃了,哼哼,你当那姓秦的,真的敢反悔婚事么?他若敢说,你只管请他吃毒沙子!”

唐迪道:“是,是……”

老人道:“好,说完了,你去吧,展梦白你进来!”

展梦白心头一惊,几乎从屋顶上跌下来,他再也想不到这老人在盛怒之下,还能发现自己的行踪!

只听‘吱’地一响,窗户已开,灯光涌出。

展梦白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跃下,纵身跃入窗户。只见房屋甚是宽大,但房中却只有张特大的锦榻,榻上一张矮几,几上堆满了芝麻酥糖,唐迪果已走了!

那白发萧萧的老人斜坐锦榻上,目光闪电般望着展梦白,大声道:“哈!你胆子倒不小,叫你进来,你就进来了?”

展梦白苦笑道:“不敢进来,也要进来的。”

白发老人道:“我早就知道你要来的!听说你和我小孙子鬼鬼祟祟,是不是帮他来找那女人的?”

展梦白心头方自一惊,忖道:“这老人好精明!”

老人已大声吼道:“是不是,快说,是不是?”

展梦白大声道:“是!”

老人似乎也呆了一呆,瞪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大吼道:“哈!好小子,你敢承认,你竟敢承认?”

展梦白朗然道:“本是实情,为何不承认?”

老人目光更是凶狠,厉声道:“你可知道,随意到这屋子来窥探的,犯的是什么样罪么?”

展梦白道:“有什么罪,展某承当!”

老人吼道:“你若是被他要胁而来,还可减些处罚,否则……哼哼……”

展梦白挺起胸膛大声道:“我自愿来的,与他无干,我若是不愿前来,谁也无法要胁我!”

老人又自狠狠瞪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拿块酥糖来……快,你也吃一块!”

展梦白想也不想,拿了块酥糖给他,又拿起一块,暗道:“莫说酥糖,纵是毒药我也要吃下去!”

举手将酥糖抛入口中,咕嘟一口吞了下去!

只见老人闭起眼睛,仔细咀嚼着那块酥糖,一面不住点头,彷佛已忘了展梦白还在眼前似的。

展梦白索性沉住了气,也不说话。

夜风入窗,矮几上的烛火,随风飘来飘去,老人忽然台起手掌,轻轻一拂,也不见有何风声,两扇窗门却‘砰’地应掌关了起来。

展梦白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老人好深的掌上功力!”

若论掌方刚猛,自然得数蓝大先生,但这老人掌风无声,观之无力,掌力之阴柔,却是展梦白从未见。

那老人却似心事重重,随手拂出一掌,又自沉思起来,口中喃喃道:“催梦草,他为何这般急着要催梦草……”

展梦白亦自茫然不解,听他喃喃自语,自无法置答。

但窗子关后,屋中竟有一阵阵淡淡的血腥气,飘入他鼻端,他惊诧之下,转目四望,才发觉这老人双腿之上,俱都裹着层皮毛,瞧那颜色,似是方自羊狗身上活生生剥下的,只是老人双腿盘膝,不加注意,便难发觉,想是这老人双腿阴寒之症极重,倒非故作不能行动。

思忖之间,突听老人长叹道:“吃药的时候又到了!”双掌轻轻一怕,展梦白立在近前,听这掌声似是十分轻微。

但这轻微的掌声,越到远处越是响亮。

接着,垂□外竟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蹄声渐近,垂□一掀,门外站着的竟是那终日未曾露面的火凤凰。

她手里牵着一条□绳,瞧见展梦白,脚步一停。

那老人笑骂道:“小丫头,他已是自己人了,还避他作甚?”

展梦白暗中苦笑,却不得不含笑向她打个招呼。

那知火凤凰直着眼睛走进来,竟再不瞧他一眼。

展梦白不禁暗中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她手里牵着的,竟是那匹‘紫麒麟’,只是这匹千里良驹,此刻竟是无精打采,再无昔日神骏之态,见着展梦白,彷佛还有些认得,垂首低嘶了一声,展梦白更是惊奇,暗暗忖道:“这老人要吃药了,她怎地牵了匹马来?”

只见火凤凰左掌捧着只玉钵,反手自头上拔下只银簪,突然伸手一刺,将银簪深深刺入马股中。

那匹马似已被药物麻醉,全然不觉痛苦,火凤凰右手拔出银簪,左手玉钵立刻接了过去,鲜血汨□自马股流出,流入了玉钵之中,片刻之问,便将玉钵注满,火凤凰已取出块膏药,‘吧’地贴上马股的创口,双手捧着玉钵,送到那老人面前,老人接过玉钵,竟一口气将钵中马血喝得乾乾净净!

展梦白早已看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暗惊忖道:“难怪此马神情这般萎顿,却不知这老人喝这马血作什么?”

只听老人哈哈一笑,道:“马儿马儿,苦了你了。”目光转向展梦白:“就连你瞧着也有些心疼,是么?”

展梦白道:“不错,马多的很,何苦要喝它的血?”

老人笑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这匹马乃是我老人家花了三年心血养成的‘药马’,不喝它的血喝谁的血?”

展梦白大奇道:“药马?”

老人大笑道:“这匹马三年来吃的草料,俱是常人做梦也吃不到的灵药,旦享了三年的福,如今也该吃些苦了!”

展梦白恍然忖道:“难怪唐门中人,将此马看得那般珍胄,一心想要夺回,这老人想必是因练那阴柔之功,练得太过,以致双腿阴寒入骨,如今便要想尽千方百计,来驱除这双腿阴寒,但此马既是药马,为何又要它在路上奔波?”

只声老人笑声一顿,大声道:“你终日在江湖中走来走去,可曾听到江湖中有个名叫‘火盆’之地?”

展梦白道:“未曾听过。”

唐老人道:“火盆中住着个冷药师,你可曾听过?”

展梦白摇了摇头,老人大笑道:“哈,看来你还是孤陋寡闻的很,连这样精采的人物,精采的地方都不知道。”

语声顿处,突又问道:“催梦草这名字,你总该听过吧?”

展梦白的心头一凛,道:“催梦草兴火盆有何关连?”

唐老人笑道:“这‘火盆’一地,远在新疆,边外之人,称它为‘吐鲁番’,这地方又低又热,泡在冷水里还要流汗,常人简直一天也住不得,但那里所产的西瓜和葡萄,却是其甜如蜜,我老人家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要流口水。”

他果然‘咕’地□下口口水,方自接道:“但老天爷造物,就是这么奇怪,那催梦草虽是天下至阴至寒的毒物,却偏偏只生在这最热最燥的地方,但若是没有那古古怪怪的冷药师培养,这些年来,也要绝种了!”

展梦白心头一动,道:“那冷药师又是何许人物?”

老人大笑道:“此人姓冷,名炭,正是名符其实,是块火盆中的冷炭,又硬又怪,别人要住得舒舒服服,他却偏偏住在那‘火盆’最低最热之处,别人种花养性,他却偏偏要种那最毒最丑的催梦草,他也不和江湖中人来往,但只要有人胡乱闯入那火盆里,保险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展梦白动容道:“他种那催梦草是为了什么?”

唐老人笑道:“为的只是不要别人去种,别人问他去要,也休想要到,总算此人虽然古怪,但和我却甚投脾胃,是以唐家要的催梦草,虽然时多时少,但却从来不断,不但如此,他知我双腿阴寒之症后,又在‘火盆’里种了几种对症的药物,只是这些药物,非但不能出土移植,而且见风即枯,枯了即失灵效,是以他才想出来,将那些灵药□马,让马变成‘药马’,再由老夫派人,去将‘药马’骑回来,哈哈,若不是这些‘药马’,只怕你小子今日便见不着我老人家了?”

他说得似是十分得意,但一口气说到这里,却又似已有些气喘,虽然谁也不知道他这气喘是真是假?

展梦白却是越听越是动容,脑海中翻来覆去,只是在想着情人箭、催梦草、冷药师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只听老人突又喃喃道:“只可惜冷药师已不愿再种此草了,看来这催梦草,日后必定要变得更珍贵………”

展梦白忽然问道:“除了冷药师外,便无人可种此草了么?”

老人道:“据我所知,也不过还有一人而已!”

展梦白心头大是紧张,道:“谁?”

要知若无‘催梦草’,便制不成情人箭,这种草之人,与那制箭之人,关系自是非同小可。

老人笑道:“提起此人,也是个怪物,他本是挛生兄弟两人,同日同时生,长大后性情虽不一样,却偏偏都对一个女人锺情,这女子却偏偏也是个怪物,阴狠毒辣,什么坏事都做得出,这兄弟两人为她可说是吃尽了苦,到后来终于将她感动,但麻烦还是终年不断。”

他彷佛又说起兴趣了,语声不断,一口气接着说道:“想那女子,只有一个身子,自不能嫁给他们兄弟两个,终是老大自己退让,那知老二也坚持不要了。”

‘两兄弟让来让去,到后来只有谁都不要她,却也不让她嫁给别人,两人一齐将那女子带走。’‘那女子早年虽然风流成性,但这时心也死了,心甘情愿,与他兄弟两人住在一齐,二十几年来竟未下山一步。’‘但那女子的对头们还是探出了她的去处,一批批上山去寻那兄弟要人,怎奈那兄弟武功太高,上山去的,谁也讨不了好,近年来,江湖中已渐渐听不到这三人的消息,想来已没有人再敢上出去寻事了。’展梦白心念突又一动,脱口问道:“那女子可是最喜穿着红衫,那兄弟两人可是‘昆仑双绝’?”

唐老人怔了一怔,大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知道的武林前辈倒不少,居然连‘胭脂赤炼蛇’的故事都知道了?”

昆仑山阴,‘莫入门’内,那红衣妇人的尖锐言词,奇诡行踪,一刹那,便又齐地回到了展梦白心头。

他恍然忖道:“是了,那女子昔日既有‘胭脂赤练蛇’之名,我却上山去问人家要条红色毒蛇,‘昆仑双绝’自然要以为又是那女子昔日的仇家的后人寻来复仇了,自然对我充满敌意,幸好……唉,想到杨璇,必定早已知道他兄弟的忌讳,是以故意教了我那番言语,要我上山触怒于他。”

他虽然早已知道杨璇的阴谋,但想起杨璇对他善意关怀之情,无论真假,总是令他心中甚多感慨。

那老人似乎亦自落人回忆之中,面上似笑非笑,喃喃道:“公孙天形那六阳掌力,如今不如练到怎样了?”

展梦白恍然道:“那‘催梦草’可是与‘王府寒菊’一样,非得‘昆仑六阳掌’力培养,方能移地生长?”

唐老人道:“不错,你怎会又知道了?”

展梦白叹道:“晚辈不久之前,曾见过他们一面。”

老人目光一亮,显然大感兴趣,抚掌道:“你居然能见着他们,这倒不容易,这三人如今可是还住在一齐么?”

展梦白笑道:“三人给芦相居,那三栋房屋,看来似是只有一重门户,三个人都要自同一门户中出入。”

老人大笑道:“是了,那兄弟两人,一面互相谦让,一面又互相防范,生怕有谁多亲近了她,想不到这两人到老来还是改不了这少年心性。”大笑了一阵,忽又问道:“公孙天形与‘胭脂蛇’素来是一对欢喜冤家,如今可曾和解了么?”

展梦白想及那红衣女子要自己来摧毁公孙天形的菊坛之事,不禁笑道:“看来不但未曾和解,反而闹得更厉害了!”

老人拍掌笑道:“是了,那‘胭脂蛇’最喜鲜红色,最看不得黄色,是以天形老儿便偏偏移植些黄菊气她。”

这老人似乎又回忆及往事而兴奋了起来,又大笑了一阵,突然沉声叹道:“但望他除了种菊之外,也莫忘了种催梦草。”

展梦白沉吟道:“似乎未见他种有催梦草。”

老人大声道:“哈,小孩子知道什么,那老儿既是种了‘催梦草’,也不是你这小孩子看得到的。”

展梦白暗叹忖道:“既有第二人能植此草,那炼制‘情人箭’所用的‘催梦草’,便又不能确定是自冷药师之处得来的了。”

看这老人之神情,仔细想去,只觉‘昆仑双绝’、‘胭脂蛇’、蓝大先生、帝王谷主、冷药师、朝阳、烈火夫人,以及这老人唐无影,这老一辈的奇人异士之问,似是存有一种极为复杂微妙的关系,而这些关系,又都或多或少,牵涉到‘情人箭’的秘密,只是这些关系头绪太过紊乱,一时间也清理不出。

何况,这些复杂的关系中,还要加上‘七大名人’的恩怨,以及一个专破‘情人箭’之毒的秦瘦翁。

一时之问,他心中当真是纷乱如麻,忽然大声道:“老祖宗可知道那冷药师的催梦草,还有什么人能要得到么?”

唐老人摇头笑道:“这老儿脾气古怪,只有老夫一个朋友。”

展梦白道:“软求不得,强抢又如何?”

老人大笑道:“谁抢得到他的东西,那真是神仙了,他宁可将‘催梦草’全部毁去,也不会被人抢去一枝。”

展梦白心头一惊,喃喃道:“怪了怪了,如此说来,那炼箭的‘催梦草’,莫非是自‘昆仑双绝’处取去的?”

他语句含糊不清,老人只听到了‘怪了怪了!’下面便听不到,大声道:“什么事怪了,你说什么?”

展梦白道:“这……这个……”

火凤凰一直站在锦床旁,木然凝听,此刻突然轻笑一声,道:“老祖宗,你今天话说得太多了,该歇歇了吧?”

老人呆了一呆,喃喃道:“是了,是了,该歇歇了。”

望着展梦白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与你这小孩子谈谈,倒令我老人家想起了不少老朋友。”

伸了个懒腰,挥手道:“你去吧,有空时莫忘了再来寻我老人家摆摆龙门阵。”闭起眼睛,翻身卧倒,再也不说话了。

展梦白心中虽然还有话说,却也只得躬身退了出去。

走到房外,不禁苦笑忖道:“想不到我此来虽见达到目的,却在无意问听到些隐密,更想不到我虽未曾见到朝阳夫人,却在此间听得了有关‘昆仑双绝’与‘胭脂蛇’之间的故事。”突听身后一声呼唤,转身望去,火凤凰已缓步走了过来,展梦白大喜道:“姑娘可是已代在下探听出那……”

火凤凰截口道:“那女子的事,你已不必问了,我此来只是告诉你,她早已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着她了。”

她词色冰冰冷冷,那有昔日的柔情蜜意。

展梦白着急道:“但……”

火凤凰冷冷道:“但什么,哼!”转身拂袖而去。

展梦白苦笑道:“怪了怪了,这女子怎么变了?”走回与黑燕子聚首的树丛中,黑燕子也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他不禁暗笑忖道:“这黑燕子虽非恶人,怎奈做事畏首畏尾,太无骨气,想是见我未曾回来,便吓得溜了。”

想到杜鹃那般秀丽纯洁的女子,竟会与他有了关系,而且至今下落不明,心中更是自怨自责,感慨丛生。

他以‘娇客’的身份,在这唐府宅园中,已可随意走动,庭园中的宾客,见了他有的指点私语,也有的含笑招呼。

突见假山后走出两条人影,但一见展梦白,便立刻缩了回去,展梦白满腹心事,也未曾留意。

假山后的两人,正是那方辛兴方逸父子,见到展梦白无精打采的垂首走过,方逸冷笑道:“这时平日神气活现,今日怎地像只病猫?”

方辛笑道:“想来只怕是唐姑娘已不理他了,他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奇怪,却再也猜不出是为了什么?”

方逸道:“但咱们也未见着唐姑娘呀?”

方辛大笑道:“她见着了你,自然要害臊的很,孩儿,你只管放心,咱们只等唐府筹备婚事,到了婚典之时,老爹爹我自有办法要这姓展的小子脱袍让位,让你做个现成的新郎。”

他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方逸道:“到了那时,只怕太迟了。”

方辛笑道:“傻孩子,那日为父当着天下英雄,宣怖你与唐凤的私情,展梦白还有脸再做新郎么?”

他仰天大笑了一阵,接道:“那时生米已成熟饭,唐迪纵然厉害,也只有将女儿嫁给你了,你着急什么?”

方逸大喜道:“爹爹你当真是个活活的诸葛亮,姓展的有了爹爹这种人作对,当真是倒了大霉了。”

方辛笑道:“只是便宜了你,一路上为所欲为,什么事都做了,却让展梦白那时,去承当恶名。”

方逸大笑了一阵,突又恨声道:“只恨却偏偏还有些人要冒展梦白的名做好人、行善事,这些人是谁,爹爹猜得出么?”

方辛道:“看这些人所行之事,武功都似绝高,想来必是灶云天、天马和尚、莫忘我这些老不死了?”

方逸大骂道:“当真是老不死,为何要做些利人损己,吃力不讨好的事,莫非这些人都老糊涂了么?”

方辛道:“倒非老糊涂了,只是这些人,昔日都曾冤枉过展梦白,又早已无争名之心,是以如今行走江湖,便将所得侠名,让给展梦白了。”

方逸骂道:“哼,真是天生的贱脾气,到老也改不了!”

这时展梦白已走回唐府为他准备的庭园中,黄虎、唠山三雁等人,却早已在厅中饮酒。

展梦白每次见到这些人饮酒,心里都不禁又喜又怕,喜的是酒逢知己,又可痛饮,怕的是不醉不休,想走也走不了!

黄虎等人见他来了,自然一拥而上,取笑劝酒:“展兄如今已是唐府的乘龙快婿,必当多喝两杯了。”

展梦白苦在心头,说也说不出,推也推不掉,只得酒到杯乾,喝到深夜,众人已俱有了七、八分酒意。

黄虎胡言乱语,展梦白更是酩酊大醉,先去睡下了,那知破晓时分,唐府家人,竟突然为他带来了两位客人!

贺君雄与金鹰两人,年龄较长,行事最稳,两人虽也痛饮,却都留有后量,闻得声响,当先迎了出去。

只见唐府的管事唐福,恭身立在阶前,笑道:“这两位爷台匆匆赶来,定要一见展大爷,小人不敢不应命带来。”

贺君雄、金鹰顺着他手指之处瞧去,一盏高挑的红灯下,并肩立着两条枯竹般瘦长汉子。

这两人俱是瘦骨嶙峋,两腮无肉,须发又长又乱,几乎掩去半个颜面,一眼望去,彷佛只有四只眼睛在溜溜转动。

两人神情更是冷漠呆板,全无丝毫表情,身上俱都穿着件又宽又大的麻袍,在晓风中蜡蜡飞舞。

贺君雄。金鹰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两人虽都久走江湖,却也未见这样的角色。

金鹰倒底是不愧一代名捕,眼皮杂,手腕活,、心里虽吃惊,却仍含笑迎上,抱拳道:“两位高姓大名?”

左面的麻衣不等他话说完,冷冷道:“展梦白在那里?”

金鹰乾‘咳’一声,道:“不知两位寻他有何见教?”

麻衣人道:“展梦白在那里?”

金鹰呆了一呆,强笑道:“两位说明来意,在下才好回复。”

麻衣人道:“展梦白在那里?”

他两人不但面容枯涩生冷,言语更是冰冰硬硬,说来说去,就只这一句‘展梦白在那里’,既无表情,更无笑容。

金鹰虽然眼明手快,一时间却也看不透这两人的来沥,更看不出他两人是敌是友,呆在当地,竟愣住了。

贺君雄忽然心头一动,走过去附耳道:“四弦弓……”

金鹰身子一震,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直着眼去瞧,暗暗忖道:“莫非当真是那话儿来了?”

两个麻衣人却已摇摇摆摆,走了过去,金鹰虽想迎面挡去,却只觉双膝发软,再一看,两人已走入厅中。

贺君雄,闪身一跃,随之而入,右手姆、中两指一弹,发出‘波’的一声轻响,正在饮酒的贺君杰、贺君侠立刻推案而起!

他兄弟三人连袂闯江湖,遇着敌踪,便是以这弹指为号,贺君杰、贺君侠虽然酒醉,但听得弹指之声,酒便醒了三分,三人身形转动,霎眼间使将那两个麻衣人围住,贺君杰酒意最重,也不问青红皂自,右手抄起只椅子,便向这麻衣人直掷而出,贺君侠也待抄椅,只觉手里一凉,原来金鹰已悄悄塞来一柄长刀,他有刀在手,如虎添翼,大喝一声,便待扑上!

那知麻衣人却望也不望他们一眼,一人转身接过飞来的木椅,一人笔直走向伏案歌唱的黄虎。

黄虎正自喃喃道:“……铜琵琶,红牙板,小佳人……喂!你们乓乓乒乒吵什么……”抬起头来,忽然大笑道:“呀!你们来了!”

贺君侠一刀还未砍下,听得笑声,手腕一挫,贺君杰也呆了呆,大喊道:“黄虎哥,你认得的么?”

黄虎大笑道:“认得认得,太认得了,李大哥、赵大哥、快来快来,咱敬上三杯!”

举壶斟酒,酒却都倒到桌上了!

贺君侠嘻嘻笑道:“大哥只怕也醉了,乱发讯号,看来大哥的酒量,还是不如小弟!”嘻嘻一笑,歪倒了下去。

贺君杰拍手道:“哈,原来你也醉了……”突觉前面飞来只椅子,他赶紧伸手去接,椅子虽接住,他人也倒了!

那唐福本待去告警求助,看见这一厅醉汉,苦笑着摇头道:“原来爷们醉得连朋友都认不得了?”迳自扬长而去!

贺君雄兴金鹰面面相觑,只见那麻衣人将椅子回敬给贺君杰后,两人一齐走向黄虎身畔坐下。

左面一人道:“黄虎,你醉了,展梦白在那里?”

黄虎大笑道:“谁说我醉了,喂,弟兄们,咱来为你们引见引见,这两位就是……就是……”

反手一拍头顶,大笑道:“想起来了,李大哥就是‘松风剑’,赵大哥就是‘点苍剑’,你们还不快来敬一杯?”

他口里虽说敬酒,手里却自顾自喝了三杯。

要知酒到八分时,兴致最高,酒量最豪,一杯杯喝下去,比喝水还方便,本是两斤的量,此刻却可再喝四斤。

贺君雄与金鹰听得这两人大名,心头却一惊。

两人抢步赶来,金鹰抱拳道:“想不到两位竟是李松风季大侠,赵明灯赵大侠,多年不见侠踪,今日真是幸会的很。”

左面的李松风道:“黄虎醉了,展梦白在那里?”词色仍是冰冰冷冷。

金鹰暗道:“这两人名声不弱,怎地如此不通情理?”

他却不知这两人在那迷林‘死圈’中多年,终日为饥渴挣扎,早已将人情世故,俱都忘得乾乾净净。

那边黄虎自斟自饮,喝光了两壶酒,又自倒在桌上,乱唱小调,到后来唱声渐渐低沉,竟睡着了。

他也不问这两人怎会突然出了迷林,来到此间。

金鹰呆了半晌,台起头来,只见对面两人,仍在眼灼灼的望着他,原来还在等他回话,不禁苦笑道:“展兄也醉了。”

李松风‘哼’了一声,木然坐了下去。

金鹰道:“两位有何要事,在下可去唤他起来。”

李松风冷冷道:“醉了的人,还能对他说话么?”

赵明灯忽然道:“老李,你有多少时候未曾饮酒了?”

李松风道:“十八年六个月另八天。”

赵明灯道:“我却已有十九牛三个月了!”

要知他两人在林中当真是渡日如年,自然将日子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冷说出,自己也不觉奇怪。

但金鹰与贺君雄却不禁听得目定口呆,又惊又奇。

金鹰见那赵明灯面上虽无表情,但目注酒杯,大有艳□之色,知道此人昔日也是个酒鬼,连忙笑道:“展兄小睡片刻,便可醒了,在下也陪两位饮酒消遣。”当下又取了□酒,满满斟了几壶。

赵明磴道:“老李,你昔日可饮多少?”

李松风道:“痛快时可饮一□,不痛快时却要喝两□。”

赵明灯道:“可喝两□,也算不错。”

金鹰腹中暗笑,也不说话,连忙取了四□酒来,要知他几人在唐府甚受款待,屋角中堆满了美酒。

于是四人坐下,各自饮酒,李松风、赵明灯一言不发,贺君雄、金鹰自也只能陪他们来喝闷酒。

他两人已有六分酒力,此刻再加上几杯‘早酒’下肚,便已头晕目眩,但生怕被人取笑,仍然勉强而饮。

只见李松风。赵明灯,果然酒量甚豪,一杯连着一杯,片刻问便喝完了一□,又开了一□。

金鹰暗暗忖道:“这两人每人最少可饮一□,我两人此刻怎能与他相拼?”

与贺君雄打了个眼色,李、赵喝一杯,他两人只喝一日,只见李松风面色越喝越青,赵明灯面色越喝越红,喝到日上参竿,五□酒只剩两□多了,金鹰眼前直冒金星,贺君雄更是摇摇欲倒。

赵明灯道:“老李,你喝了多少?”

李松风道:“约莫三□吧?”

赵明磴道:“我也喝了三□。”

金鹰呆了一呆,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赵明灯道:“你笑什么?”

金鹰大笑道:“一共只有五□酒,两位……却已喝了六□!哈哈……哈哈……”

伏在桌上,笑得透不过气来。

贺君雄咬牙忍住笑声,只见赵明灯与李松风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也一齐大笑起来。

金鹰暗暗忖道:“这些人里,看来还是我酒量好些。”举起酒杯,道:“来,再喝……”一杯酒突然都倒入鼻子里。

贺君雄那里还忍得住,四人一齐伏在桌上,放声大笑,震得桌上杯盘碗盏,叮叮当当作响。

到后来笑声渐渐低微,四个人终于都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酒量’一事,最是奇妙,每醉一场,酒量便加一分,连醉十场,本可饮半斤的,也可喝三斤了。

但若多日不喝,酒量便要减,李松风、赵明灯二十年滴酒未沾,酒肠已枯,三斤的量,也要变成半斤了。

他两人却偏偏只记得自己二十年前的酒量,这一番痛饮,自然大醉,而且醉倒之后,还不易醒。

等到展梦白酒醒走出,房中横七竖八,一地都是醉汉,他大笑着走了出去,方待寻些凉水解渴。

但走到厅门,他又顿住脚步,喃喃道:“怎地人似多了两个?”回身一看,这才发现赵明灯与李松风。

此刻他虽然头疼舌燥,但神智却清醒的很,一看之下,立刻大惊,迷林中若无娈故,这两人怎会突然来到这里?

他扳起赵明灯,赵明灯道:“伊……唔……”他又扳起李松风,李松风道:“呀……

嗯……”两人俱已烂醉如泥,那里还问得出话来!

只听大厅外又是一连串鞭炮之声响起,听在展梦白的耳里,当真有如雷震一般,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他赶紧寻了壶冷茶饮下,心中正是满心疑虑,在厅里左转右转,忖道:“师傅怎么样了?他两人怎会来到这里?”

突听赵明灯呻吟着道:“水……水……”

展梦白大喜,赶过去扳起他身子,道:“赵兄,赵兄!”

赵明灯眯开一线眼睛,嘻的一笑,道:“你在这里,好酒……好酒……”伸出手掌,又要去摸酒杯。

展梦白急地捉住他手掌,道:“师傅……”

赵明灯道:“师傅要我告诉你……那‘情人箭’……”

展梦白着急道:“情人箭怎么样?”

赵明灯道:“解……解铃常……常是系铃人……知道么……”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解铃常是系铃人,解铃常是系铃人……”心头突然一惊,掌心淌满了冷汗。

再看赵明灯,却又已倒下去了。

展梦白也不再管他,背负双手,绕厅而走,忽而□胸,忽而大笑,喃喃道:“是了,是了,一定是他!”

‘银雁’贺君侠最先醉倒,此刻最先醒来,瞧见展梦白神态,揉揉眼睛,道:“展……

展兄,你疯了么?”

展梦白跳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肩头,哈哈大笑道:“贺兄,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来了。”

贺君侠大笑道:“原来要做新郎的人这么高兴。”

展梦白道:“什么新郎,我已知道那‘情人箭’的主人是谁了。”

贺君侠这一惊当真非同不可,酒意早已走得乾乾净净,翻身跃起,瞪起眼睛,嘶声道‘谁?谁?谁?’展梦白道:“秦瘦翁!”

贺君侠‘噗’地又坐到地上,道:“你……你怎知道?”

展梦白蹲下去,沉声道:“金山寺的灰衣僧人,那日在方丈室中拾得一本贩卖‘情人箭’的秘记,而那日在方丈室中之人,便有秦瘦翁,那秘记便是秦瘦翁失落的,是以他在山上转来转去,总不肯走!”

贺君侠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他一心想要‘催梦草’,不惜用他女儿交换,只因那‘催梦草’,正是炼制‘情人箭’必需之物!”

贺君侠失色道:“呀!这个我还不知道,还有呢?”

展梦白道:“还有林软红本是跟随他之人,却突然跑到塞外截劫唐家兄妹,唉……其余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多了,一时间那里说得清,起先我心里只是怀疑,却不敢断定,但那一句话却提醒了我,使我豁然贯通,恍然大悟!”

贺君侠道:“什么话?”

展梦白道:“解铃常是系铃人,这时制出了‘情人箭’,自然只有他才能解得了‘情人箭’之毒。”

贺君侠额上已流下冷汗,颤声道:“好阴毒的人,他如此做法,当真教人永远也猜不到是他,还一心想要保护着他!”

展梦白嘶声道:“但仔细想想,他所救之人,是否都是无关重要的人,我爹爹……我爹爹他就故意不肯救了,他……他只是藉此制造烟幕,哪是要救人?只可怜江湖中却偏偏有些呆子竟要去保护着他!”

贺君侠:“他……他就要来了,展兄你切切……切切要小心些,莫要惊慌,莫要沉不住气……”

展梦白恨声道:“这个我省得,今日……”

突听院外有人大笑道:“展兄弟,你竟醉得这么厉害么?到此时还蹲在地上划圈子?

当真兴致高的好。”

展梦白一惊,转身,回首,只见唐豹已大笑而入,转目笑道:“好极好极,醉了一地,看来今日喜酒都喝不成了。”一把拉住展梦白手臂:“幸好展兄弟你还站得住,外面的宾客,还等着你哩?”

此人笑声爽朗,与他弟妹俱大不相同。

展梦白强笑道:“小弟本就要出去了。”

唐豹道:“还等什么,走吧!贺兄还走得动么?”

展梦白与贺君侠使了个眼色,贺君侠笑道:“小弟在这里照顾这些酒醉之人,少时便出去。”

唐豹大笑道:“妙极妙极,连喜酒都等不及喝就醉倒了……”拉着展梦白手臂,大步走了出去!

宽广辽阔的大厅中,匆匆搭成的长棚里,早已宾客满堂,若想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寻人,当真有如大海捞针一般!

许多威镇一方的武林豪客,到了这里,才忽然发觉自身的渺小,只因在这里显赫的名字,实在太多了!

唐门当代掌门人‘搜魂手’唐迪,满身吉服,周旋在宾客间,见到贺客盈门,心里不觉踌躇满志。

但女方的家长,当代的神医秦瘦翁,却始终未曾露面,不如有多少人都在引颈而望,要看一看这能解‘情人箭’之毒的名医,究竟是何风采?

要知这时江湖群众,都已被‘情人箭’吓得心惊胆颤,见过‘情人箭’之毒的人,虽然害怕,还倒好些。

那些未曾眼见‘情人箭’之毒的人,捕风捉影,听来些传说,更是将‘情人箭’说得玄之又玄,此番他们虽被唐迪具帖相邀,本还不敢出来,只因帖上还有那‘神医’秦瘦翁的名子,众人心想,纵然中毒,还有人解救,再加上也实在闷得慌了,这才连袂而来,否则唐府又怎会有这般盛况?

是以这‘神医’秦瘦翁,实是群豪心目中最最关心之人,怎奈时过中午,还是见不到秦瘦翁的影子。

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不知是谁,指点着道:“看,那边随着铁豹子前来的,便是唐府未来的娇客展梦白了!”

又有人道:“展梦白?哎呀,此人声名,近日在江湖中当真响亮的很,只是闻得此人喜恶无常,好事坏事都干!”

于是就有人笑道:“兄弟,这个你又不知道了,展梦白当真是条汉子,那些坏事,都是别人栽赃的。”

耳语在人群中流传,目光却都望在展梦白身上。

展梦白之目光,却在寻找着秦瘦翁,闻得秦瘦翁还未到来,连花轿都还未台至,他心头不禁有些失望。

但是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紧张,随时都等着出手一击。

唐豹将他拉到唐迪身前,匆匆未了个礼,便立刻又将他拉走,去引见四下群豪,显然他颇为这未来妹夫自豪。

展梦白周旋在人群中,面上虽带笑容,暗地却是心事重重,别人恭维他的言语,他一句都未曾听入耳里。

忽然问,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掌,铁爪般抓住他手腕,展梦白一惊之下,身不由主被那人拖了出去。

走了几步,他方自发现此人竟是杜云天,群豪虽然还想与展梦白说话,但又有谁敢拦阻‘离弦箭’?

杜云天面沉如水,将展梦白拉入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下,游目瞧了他半晌,冷冷道:“是否你要成亲了?”

展梦白苦笑道:“这个……”

杜云天道:“你要成亲,便不管鹃儿了么?”

展梦白想起杜鹃此刻的下落不明,黯然垂首不语。

杜云天道:“鹃儿为了找你,乘夜偷走出来,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却要成婚了,你岂非是个畜牲?”

展梦白双眉一轩,微生怒意,但转念想到,自己实是有负于她,不禁长叹道:“谁说在下就要成婚了?”

杜云天呆了一呆,道:“但那唐……”

展梦白缓缓道:“展某永生也不会和唐姑娘成亲的?”

杜云天凝目瞧了他两眼,心中虽然奇怪,但知道这少年一诺千金,说出的话,死了也不会娈更。

他说不与唐凤成亲,便是刀斧加身,也休想逼他兴唐凤成亲的,一念至此,杜云天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忽然自袖中抽出一张纸笺,道:“拿去!”

展梦白接过一看,只见纸笺上写着:“温州项家庄项明夫妻,三月十二日夜,险遭恶人围攻而死,嘉兴钱塘赵长虹之妻,五月中险遭逼奸……”

下面一连串,写的俱是人命。时日,以及所遇的危急之情,展梦白看了半晌,不禁大奇道:“这是什么?”

杜云天道:“这些人都是被你救了性命,他日你若用得着他们时,只要吩咐一声,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展梦白目注纸笺,道:“但……但这些人我连面都未曾见过,前辈莫非弄错了么?”

台起头来,杜云天却已走了。

他呆呆地愕了半晌,方自恍然大悟,忖道:“杜老前辈想必是以我之名,救了这些性命……”

突听那边一阵骚动,几个人并肩而立,拍掌大呼道:“新娘子,快出来,羞答答,为何来?”

几个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叫得声音本已颇为响亮,忽然间,另外几个人也随掌声,呼喊起来。

刹时间,只听大厅中人人都在喊道:“新娘子,快出来,羞答答,为何来……”反来覆去,掌声不断,原来这些人久候新娘不至,已在起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