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鸣动之风
作者:宫琯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5138

我从不曾留你你也从不曾为我停留也许直到最后我们天人两隔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才能蓄泪满潮秋日当午,美好的阳光,自那悬于天空的一轮高日干爽地倾洒下来,正是空气中明快的光线活跃无比的时刻。而长安城朱雀大街最西端的一座豪宅之中,此刻的气氛却是低沉。

拓耶特布罗正不耐烦地穿过中庭,往南院急行。

这已经是今天早上以来,他第四次去南院探望拓耶格雷了,但每一次行至门口,侍卫都说三殿下还没醒。

他的格雷什么时候这么晚起床过?

虽然昨晚回来时他身受重伤,但也立即被多摩杰医好了,不是吗?

难不成为了不见他而在耍什么花样?

拓耶特布罗风一般地行过回廊,黑色长袍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流舞动着。多摩卫跟在他身侧如影随形。

来到格雷的房门口,他阴沉地扫了门边的侍卫一眼,便将门狠狠推开。果然如他所料,房内没有人。

心里腾出一股无名之火,他转身跨出门槛,寒光划过眼际的一刻,那名跪在地上的侍卫,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卡住了脖子般,还来不及嘶喊就已断气。

“三……三殿下已经回神域去了。”另一个侍卫见状,惶恐地立刻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浑身颤抖。

拓耶特布罗森冷地斜了他一眼,然后对身后的银发人道,“卫,去通知客人,我们即刻回神域。”

“是。”多摩卫应声,随即便在一股风旋中消失。

拓耶特布罗沉步往来路走去,长袍再次鼓动,一次起落之后,那脚边的侍卫已倒在廊栏之下。

他的格雷啊,那个小时候总粘着他的格雷,现在是越来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也罢,谁知道以后将会怎样呢?如果他的母亲当初没有生下他,今天也不至于来得这么快了吧……

神域之国——西夜,一个无所谓疆域的领域,拥有人界一切地理面貌,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炎夏冷冬,雨露霜雪,如同没有时间的概念一般,永远都是静止的绿,静止的姹紫嫣红。

没有山洪干旱,没有瘟疫疾病,是个安详宁静的所在,一个人人向往的天堂。

这种宁静也许几百年前还被维系着,可如今却已不复存在了。

人类腐朽的等级制度,永远不会公平的身分地位,都注定了野心与欲望的滋长。在西夜国的子民长迁至此时,这些恶劣的意识,便悄然滋生在这片土地上,只等星火燎原。

而现在,火种已被种下。

神谕昭示:要寻回圣石,并以其所选之人为王者,并赐予有功之人永生。

这对各霸一方的亲王们来说,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至少,他们可以以现任国王不是圣石所选之人,来质疑他的承袭资格。

至于圣石,等他们拥有绝对权力时再去抢就行。那也不过是讨好神灵,以期获得个永生的机会而已。

没有权力,永生有什么用?

而这些争权夺利的事情,向来是不用拓耶格雷来操心。

他的二哥,这个国家的准国王,若是还想保有他的王位的话,自然是不会在王族的挑衅中败下阵来。

而他拓耶格雷想获得圣石,自是有别的用途。只是现在,他有更想搞清楚的事情——关于妖的事情。

他的自尊可不能容忍自己败在这种奇怪的生物手上。

没有惊动太多人,拓耶格雷和杰二人穿行于神圣的宫殿之中。这片圣洁如雪的宏伟建筑群,处处巨柱神像林立,大气浑然,在阳光之中闪耀着绚烂的光辉,一如千万年前的姿态,没有丝毫时间的刻痕。

“杰,你就守在门外,如果有我大哥回来的消息,就通报一声。”踏上通往藏书神殿的巨柱走廊,拓耶格雷对杰命令道。

前面正对着走廊尽头的高大建筑,便是藏书神殿。那里收藏着神域的万年历史,还有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各类书籍。

推开雕满卷叶纹的白色高门,拓耶格雷的身影独自融入那一道幽暗之中,但随着他的进入,神殿内也逐渐亮了起来。墙上的石光一路向里延伸,立刻将殿内映照得通明如白昼。

拓耶格雷习惯性地向右侧望去,一位老人从角落里向他迎了过来。拓耶格雷漾出他迷人的微笑。

这位老人自他很小时就看着他在这里出入,每次都用他那一望无牙的干瘪嘴唇对他默默笑着,然后走在他前面,为他打开书库的门。

他是那样的老,老得如同一棵千年古树。

老人从不对他行礼,起初还让年幼的拓耶格雷纳闷了一阵子,但是面对这老人,小小的他也摆不出什么王子的架子来,久而久之,这老人便成了他心中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看到他就觉得安宁,若是心情不好,他便会躲来这里,并不是看书,而是来体会那种被时间沉淀的安宁。只不过,他每次来都待不久,这里毕竟是个无趣的地方,有他忍受不了的寂寞。

跟着老人走进他熟悉的书库,老人为他挥亮满堂的石光,然后关了门,退出去。

拓耶格雷依次浏览著书架,在一列列的书名上快速扫视,修长的手指从书背上弹奏般抚过。

他曾翻阅过的,那本有关除妖符咒的书到底在哪呢?时隔这么久,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那次看它,应该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而那书名……是不是叫……异物什么的,他不记得了。

拓耶格雷皱了皱眉,如果没有印象,这么大一块地方,要找一本书犹如大海捞针。

他绕着一格格的书架细寻,眼睛只注意书名,手指却在不经意间触到一页柔软。他回头去看,两册书背的间隙中,夹着一块布似的东西。

他将它抽了出来,展开。

那是一块写着字的白色衣片,新得如同刚从衣服上撕下来般,布的一边还有缝纫的痕迹。再去看那字迹,歪歪扭扭,完全像是个初学书写的孩童写的。

“我愿以人类的形态与你相伴,用言语、用欢笑,即使付出永生……为代价。”

拓耶格雷将那难以辨认的字缓缓读了出来,觉得可笑。这里多的是想要永生的人,倒还未听说有谁拥有永生,却要放弃的。

觉得无聊,他将布片折了折准备放回去,却在背面发现还有一行比较小而有力的字。

上面写着:若你化为人类,我亦付出永生,只因我的生命于人类而言,太过漫长。

不明白,真是神经了。既是两个永生的生命,为何都要去做人呢?

看完那些字,拓耶格雷无意识地将那布片塞进衣襟,继续去找他的书,可是脑子里却挥不去这两句话。

他转身到书库的另一头去查找,经过墙边的长桌,顺便瞟了一眼那桌上正放着的一本书,“异物”两个让他敏感的字,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回过身去,翻开那本名为《异物降略》的书来,里面几张图他很有印象,正是他以前看过的那本。

将书一合,嘴角上扬出一个优美的曲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找到了,拓耶格雷将书拿在手中,转身向门口走去。

只是,这本书被放在桌上,想必是刚被人看过的。难道还有其他人对对付妖物有兴趣?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他绝美的笑,在他那琥珀般的双眼中,被渲染得更浓了。

“唯希,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我已经在努力了。”

唯希为难地泄了一口气,肩膀一沉,双手从腿上滑至草地。

她很理解克纱儿急切的心情,所以这一下午,她都十分配合克纱儿的教导去聚集力量。可是,她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再次环视周围,她不禁又感叹了一次这家主人的爱草成癖。整个后花园,简直就是个栽培奇花异草的花圃。

“你必须用心才能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涌动,如果不能将思想集中,外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干扰到你。”克纱儿盘腿坐在唯希旁边,用心提点。

唯希无奈蹙眉,再次闭起眼睛集中思想,可是不到五秒钟,她又立刻将眼睛睁开,双手掩面,使劲地摇头。

“不行不行,一集中精神就会想起昨晚的事情……”

她曲膝弯在胸前,双臂用力环抱在膝盖上,抬起闪烁不定的目光,瞄向旁边玩耍的吉鬼和小白妖。

“对不起……克纱,我也很想帮连子上,可是……请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根本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力量,如果能找到,我就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了……”

说着,她又可怜巴巴地望向克纱儿,希望她能原谅她。

她已经后悔离开李白和哥哥了,只要思绪一闲着,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

她想回去找他们,可是眼下,她也放不下那个病重的人。如果她真的有什么力量可以救他,她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的。

“我不逼你就是了。”克纱儿忧虑一笑,“其实,我也不确定圣石是否能将时间修护使的力量收回,当初去找,也不过是意气用事,凭了猜测……”

说完,她看了看身后的回廊,又说道,“盈子来叫我们去吃晚饭,你饿了吧。”

唯希也回过头,只见盈子站在远处屋檐下的走廊上,正笑盈盈地向她们招手。

摸摸肚子,她早就饿了,肚子空虚得就像此刻苍白灰暗的天空。好像马上要下大雨了呢。

当唯希与克纱儿随着盈子步回那芒花弥望的庭院,细碎的雨粒果真纷纷扬扬起来。

原本已是白茫茫的视野上方,薄薄的水雾缓缓升腾着。再等她们沿着石子路跑进厅门,身后已是一片酣畅的哗啦声。

抖掉身上的雨水,盈子抬头笑道,“我这就带姑娘们去饭厅。”

“我就不必了,盈子,你带唯希去吧,我去看看子上。”克纱儿淡淡说完,便迳自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临上楼之前她又停下,对一直注视她的唯希道,“不用等我吃饭。”

“哦。”呆呆地应了一声,唯希便跟着盈子往另外一边走去,再回头去看,克纱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间。

一丝悲哀的神色从唯希晶莹的眼瞳中流过。

明明是那么深爱对方的两人,为什么一在一起就会将气氛弄得那么糟呢?关于连子上的事情,克纱又一直缄默,什么都不说。

“盈子,连子上和克纱是怎么认识的,你知道吗?”唯希好奇地对走在前边的盈子问道。

“啊?”听到唯希直呼自家公子名讳,盈子颇不习惯。她回头看向唯希,表情是意外的。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接着微微笑道。

唯希吐了吐舌头,知道这样打听别人的事情很不礼貌,可是,她就是挡不住好奇心嘛。

“不过,自从我家公子两年以前一次出游回来后,克纱儿姑娘就经常到府上来。”

过了一会,盈子的声音才从前面缓缓传来。唯希便紧跟上去,静静地听着。

“公子的身体,也是从那次出游回来后开始变得不好的,隔三差五就受风寒,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因为这样,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视克纱儿姑娘为灾星,不管公子如何袒护,老爷和夫人也绝不许他们来往。再后来,克纱儿姑娘就渐渐来的少了,即使来了,两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就会吵起来,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这一次,是她隔的最长的时间,几乎一年。”

她的神情在回忆中显得悲切,但很快的,又打起精神,看向唯希。

“不过,克纱儿姑娘每次来,都会带来一些奇怪的药材给公子,很多她说是药的东西,我见都没见过,但还是会煎给公子喝。不知为什么,这次她没带。”

“药——材?”唯希表情难看地低下头,自言自语道,“药材,怕她这次不是没带,而是带了个特大号的。”

晚饭的时刻,克纱儿果真没有来。唯希一个人吃了一顿无聊的晚餐,只有屋外的雨声一直陪伴着她。

沁凉的风,潮湿的空气,泥土的馨香,如同有魔力的迷药,浸入骨髓,让人沉醉其中。

那感觉就像个牵引记忆的引子,让人作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梦。这样的天气,唯希爱。

她爱在这样的天气里,躺在自家后院屋檐下的躺椅上,或是坐在大玻璃窗边,一杯咖啡,一本小说,也许什么都不要,只是发呆,看着雨线繁密交错。

当思绪陷入梦里时,许多美好的感觉就会如潮水般涌来,一些在她醒来以后便不再鲜明的美好感觉,一些让她远离世界的幻觉。在那样的时刻,她就不再像是自己。

跟着盈子来到客房,盈子便离去了。

她推开门,迳自走到窗边,打开它,搬了凳子坐在窗边,趴在窗台上。在这里,她依然能找到那样的感觉吗?

将头枕在胳膊上,视线从这窗口斜斜地望出去,正好能清楚地看到那座连接西院的桥型长廊。

一座架在空中的褐色木桥,沐浴着风雨,静静的,带着周身迷濛的水雾,将那色彩冲刷出时间的味道。

闭上眼睛,让雨水清脆的敲击声滤去心中的浮躁,心思也变得清明起来。

是啊,不论是人,是石,还是龙,她都是杜唯希。是什么,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对她更重要,不是吗?

恍然大悟,心情轻松了很多,坦然了很多。真是神奇,有些事情就是那样,在突然间被想通,不需要刻意寻求,正应了那个重要的人对她说的话。

可是,那个她觉得很重要的人……竟让她离开……

心头一阵悸动,唯希睁开眼,前方的桥上已不知在何时多出两个人来。

他们背对着她,相偎而坐。雨雾萦绕,让那两个身影如同虚幻的梦境,那样和谐,那样温馨。而那和谐与温馨,似乎正是自己想要的,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想要了。

唯希痴痴地注视着他们,心里有莫名的悲哀,仿佛这一片天地的雨幕也是为他们而设,如同一世未倾的话语。

背影清瘦的男子时而咳嗽,金红长发女子便为他捋背,而当她偶尔侧头偷看他时,唯希在她眼中看到了以往从不曾看到过的情意绵绵。那一刻,她只希望他们永远能在一起。

朦胧的水雾弥上双眼,挡不住的酸涩,那似乎不光是为了眼前的感动。她希望连子上活着,为了克纱那样的表情。

她要聚集力量。唯希开始在心底重复这个念头,有点像着了魔。

突然间,她看见克纱儿与连子上齐齐转头看向她这边,以惊诧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紧接着,克纱儿跃下走廊,风一般地掠了过来。与此同时,唯希只觉周身有奇怪的空气挤压着她。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让她承受不住。她紧紧环抱双臂,表情扭曲到了极致。

“唯希……”克纱儿从窗口跃了进来,一时手足无措。

唯希周身泛着紫色的微光,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双眼紧紧闭着,“……我……好难过……”半天,她才从喉间挤出话来。

克纱儿试图到她身边去扶住她,可是,手刚探入她身周一米范围内便被弹了回来,那里空气的异动超乎她想像。

“停下,唯希,快停下……”

她着急大叫,盯着她痛苦扭曲的身形正不知该怎么办,一只胳膊却及时向唯希的后颈挥下,接住了她昏迷下落的身体。一瞬间,那紫色的光芒也消失了。

“子上……”克纱儿看向眼前的人,又将目光移至他刚刚砍唯希的手,大吃一惊。

连子上却对她微笑道,“幸好我动作快,没想到她的力量可以将空间扭曲到这个程度,慢一点,我的手就要废了。”

他抬起手臂,摊开五指,真是痛得紧呢。

唯希恢复意识的时候,四周是一片漆黑阒静,以为又是梦,于是静静地等待着那如水的梦境溃淡而入。

但猛然回想起刚才全身的异样疼痛,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并没有哪里不舒服。藉着自窗纸浸透而入的荧荧月光,环视了屋内一遍,这正是她晚饭后所待的房间。

是克纱儿在那时救了她吗?没什么印象了。外面的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气温似乎又降了一些。现在是几点呢?

下床,她走到窗边,将窗推开,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月朗星稀的夜空,低垂深邃,却清澈如镜。

仰望着它,似乎能在上面照出自己的影子。而那被雨水洗涤过后的清亮月色,如金色流光落满屋梁,谱着无声的华唱。

真是绝美的搭配。这样的月光,也只有洒在这般古典的建筑之上,才能将它的美丽巨细呈现。

若是在城市中,再美的月,也只是挂在空中的另一盏灯罢了。

唯希趴在窗台上,双手支着下颔,就那样抬头仰望着月色。

这样静的夜,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他仍和李白、小五在一起吧,也一定在为自己的失踪而担心吧。她会不会就此与他们再也无法重逢?

有这样的想法,她突然心一紧,慌了起来,却在这时听见窗下一声“叽咕”的叫唤。

探身去看,吉鬼和白妖就在窗台下,注视着她的眼睛放射出绿莹莹的光。

对了,她还有白妖,他一定可以带她找到他们的。唯希立刻开门出去,她现在就想走,立刻就走。

她的心早已飞到李白身边去了,不,是从来就没有自他身边离开过,至少曾经是那样,而后来……后来……她在黑暗的渊静中沉睡千年……

恍惚旋晕,她趔趄一步靠在门边。脑海中密密麻麻涌现的思潮,如同某些被风尘埋没却仍熟悉的记忆,此刻正琐碎、分离地显现。只因那些时间的尘土尚未被风吹散,所以显不出原本的脉络。

短暂过后,唯希看向已蹲在她面前的吉鬼和白妖。刚才隐隐心痛的感觉消失了,心跳得好快,仍想流泪,可是,那里难道不是一块石头吗?这个世界上,可有石头会流泪?

她向白妖伸出手去,她想立刻去找李白和哥哥,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犹豫地停住。

如果她走了,连子上怎么办?她还没有找出力量来帮他。一颗惶惶的心缓缓落下,终于让自己静了下来。

她想到院子里走走,可那些白天里苍茫美丽的芒花,此刻在黑暗中摇曳,披着莹亮的月色,缓缓浮动,形同魍魉鬼魅,让她害怕。

正犹豫着,自那鬼魅处,竟随风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更让她毛骨悚然。

以为是恐惧心理作祟,她蹑手蹑脚地准备回房去继续睡,才刚转身,从那方向又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吓得她全身不由得一缩。

应该是人不是鬼吧,鬼是不会打喷嚏的。几条青筋贴上额头,唯希打算去一探究竟。

吉鬼走在前面帮她开路,唯希还是胆战心惊的,屏着气,不敢弄出声响,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她身边冒出来。

她小心地往前方望,那边不正是连子上所住的高台墙下吗?提心吊胆地再走得更近一点,突然间,前方摇曳如鬼魅的花丛中,一个黑影冒了出来。

“……呵啊……”唯希立刻惊呼,但也及时用手将嘴捂住。

那是什么?有鬼吗?她颤抖地盯着那个摇摇晃晃的黑影,眼珠子也快被瞪得掉出来。

而几乎是同时的,那影子也不动了,这让唯希产生立刻逃跑的冲动。正往后挪动脚步,那黑影子也突然“啊”的一声闷叫了出来。

“你……你你你……你是人是鬼……”那黑色影子指着唯希,声音颤抖压低着,如同喘息地喊。

唯希本想掉头就跑,一听那声音反倒说自己是鬼,顿时愣了神。

鬼?说她是鬼,她可是被吓的人耶,怎么反倒成了鬼?真是恶人先告状。

而那个声音……似乎认识,有点像……盈子?思及至此,恐惧感也立刻消减了一半。

“盈子,是你吗?”唯希不确定地轻声对那黑影问道,并慢慢靠了过去。

那黑影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直到唯希来到她跟前,她才略微低下头。

藉着月光,唯希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这不是盈子还会有谁?可她手里拿着个刷子似的东西,旁边放着一个盛了水的桶,大半夜的,竟在这里吹凉风?而那闪躲不安的眼神,就好似做贼被抓了个正着。

“盈子,果然是你,这么晚了,你在这做……”

“嘘……”

唯希本想问的话还没说完,盈子便突然用手封了她的嘴,并轻声道,“拜托,这件事……你可不可以装作不知道?”她面露焦虑,言词急切,请求得恳切万分,但还是将唯希吓了一跳,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怎……怎么……了?”她向后缩了缩脑袋,颤颤巍巍地吐了几个字出来。

“你就不要问了,反正,就当没有见过我,好不好?”

“盈……盈子……”唯希向后退了两步。

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做贼呀,不然带着刷子和桶做什么?这感觉恐恐怖怖的,自己还是赶快答应了她,然后走为上策。若她是个变态杀人狂,一翻脸,再从哪变出一把刀来将她给捅了,那可太冤了。

唯希胡思乱想地凛出一头汗来,却在此时发现盈子身边的花尾颜色不对。虽然那些白色的花在这样的月光下也是黑压压一片,但她旁边的一丛花,颜色却明显比周围的来得深些。

“盈子……难道……”唯希突然猜到了什么,正要揭发谜底,忽听一个清哑的男中音自盈子后方飘似地传了来。

“是谁在那边?”

一听这声音,盈子紧张得立刻缩进花丛里,捂着嘴,大气也不敢出。

唯希抬头向声音的出处看去。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到。前方的屋檐转角下站着一个清瘦的人影,听声音,一定是连子上。

“是……是我,唯希。”她向那人影轻喊道。

“哦?是杜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跟谁说话吗?”

“我……”

听他这么问,唯希没有马上回答。

她偷瞄了一眼缩藏在花丛中的盈子,而她正在向她使劲摆手,于是结结巴巴地笑声对连子上道,“那个……我是来……抓吉鬼的,它不听话到处跑,而且……我也睡不着,呵呵……”

她笑着向他挥挥手,庆幸这黑暗将她虚假的笑容遮得一干二净,就像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一样。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姑娘喜欢早起呢。”

“早起?”唯希吃惊地大叫。难道现在是早上了吗?她还以为是凌晨一、两点。

“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姑娘是否有兴趣与我一起去山上看日出?”那个声音又说道。

“好呀,好呀,是个好主意。”唯希立刻答应,并向他迎了过去。

等她来到身边,连子上又微笑道,“那么,姑娘就在院外等我,我去牵马。”

“嗯,嗯……”唯希头点得像装了弹簧似的,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对花丛中投去短暂而惆怅的目光。

马儿踏着厚重的夜色一路出城,沿着城市周边一直向西边黑魆魆的山地驰骋。正如连子上所说,再过不多时间,天就要亮了。

此刻的他们,就如同夜的朝圣者般追赶着黑暗,将身后那微启的天眼远远抛开。

当马儿终于在山坡下减缓脚步时,唯希便立刻回头去看坐在她身后的连子上。她一直担心他会因体力不济,中途摔下马去,但看来她是多虑了。

他的脸色苍白得毫无半点血色,但精神却出奇的好。

“你今天精神很好,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唯希道。

“哦?是吗?也许是回光返照也不一定。”

他不在意地微笑,调整马头向着山坡上的小路,那马儿便迈着节律清晰的步子一路上去。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唯希对他的态度有些生气,同时又很难过。

连子上却仍是笑着,“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得很,那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看回唯希那忧虑的双眼,又接着道,“杜姑娘的事情,我已经全部听克纱儿说了。”他将笑调浓了几分,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真没想到,圣石竟能化为人,你的力量可真是神奇。”

“神奇?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唯希垂下脑袋,平添了一种负罪感。

“你知道吗,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妖物都是我带来的,前天晚上意外遇到我哥哥了,他是这么告诉我的,而我对于这些,却是什么都搞不清楚,力量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救你。

“哦,对了……”唯希似乎想起些什么,便兴奋地抬起头,“我哥哥说他遇到过你,这是真的吗?”

“你哥哥?是叫杜西垣的人吧。”他微笑着回视她的目光。自从昨晚听说了唯希的身分,他就知道这女孩便是那日金发男子正在寻找的人,自然也知道,他找到她了。

“我们是遇到过一次,那时,他正在追踪一只白妖,而我正与两只黑妖对决,情况危急之时,他帮了我。我们共同对付一只黑妖,而另一只,竟被那只白妖吃了。”

“白妖?就是这只吗?”唯希示意他去看跟在他们后面的,吉鬼背上的小白妖。

“你是说……这就是?”连子上一脸狐疑,“那天所见的白妖明明身体庞大。”

“是呀是呀,他确实可以变大,样子也完全不一样,哥哥就是跟着他才找到我的。”

“变大?”听她这么一说,连子上感到不妙。

如果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这么小,而体积变大是在进来这个空间之后发生的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曾经估计的入侵的异物数量,远远小于实际数量?

难怪频频听说各地有妖物出现。这真不是个好消息。想到这些,他脸上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连……公子,为什么不叫克纱出来看日出呢?”唯希对于他的称呼迟疑了好半天,叫得别别扭扭的。

她是不是应该入乡随俗地喊些公子、少爷之类的名词呢?可是真的叫得好恶心,一个劲地咧嘴吐舌头。

“呵呵,你若是觉得这称呼别扭,大可不必这么叫我,听起来也怪难受的。”连子上将头侧向一边偷笑,刚刚的沉重心思,也被唯希那颇具喜剧效果的奇怪语调给驱散了。

“叫我哥哥吧,我和你哥哥可是同岁的。”他笑着逗她,发现观察她的脸部表情是一件有趣的事。

“哈哈……”唯希尴尬地干笑着。若她这样叫他,哥哥听见了非吃醋不可,不过,那样也不错。

“子上哥哥。”于是她这样唤他。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哥哥那吃醋的闷样儿,脸上便露出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

“克纱儿昨晚想必睡得很晚,所以我没有打扰她。”

一提到克纱儿,连子上的脸上就会浮出一些唯希所不能理解的神情。那是一种无奈到了释然的感觉。

“昨天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他又问。

“我记得,记得。那会儿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包围着我,围绕着我推挤、碰撞、磨擦,似乎要将我撕裂了。”唯希不自觉抱起双肩,一回忆起来,那触感又如重燃的火焰萦绕心头,让她害怕。

“你在害怕吗?你明明可以用你的意识控制它。事实上,你不是每天都在控制着你的力量吗?”

“我?有吗?”她愣愣地看他,万分茫然。

“当然,虽然这段时间,空间里经常出现不稳定的波动,但是并没有再次出现裂痕,唯一的一次,大概就是你进入这个时间的那一刻。之后的恢复是你哥哥做的,这一点,我已经向他求证过了。”

“你是说,用时间修护使的力量,封住时间的裂痕?”

她注视着以微笑回答“是”的连子上,马上又问他,“那到底是怎样的力量?你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吗?快告诉我,快告诉我,让我学会了也好帮你。”

唯希急切的神情让连子上怔然,但很快的,他淡淡一笑,“帮我?你不要对克纱儿的话那么当真,我这样的身体已是没救的了。

“再说,传承的力量是收不回去的,直到我死,直到有接替者。这一点,我在接任它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其实,这样的神职,本是只有神域的人才能承受的。”

“既然如此,那你还接受?不是明知死路一条吗?那个传你力量的人……”

“是克纱儿的哥哥。”

他用云淡风轻的声音很快回答了她的问题,也让唯希吃惊不小,并巴望着他赶快告诉她所有。

“他叫克拜,是我的好友。”提起这个名字,连子上的双瞳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这是怎样一个让人怀念的名字啊!他的音容笑貌,被他珍藏在心海中那片最宁静的地方,永不会泯灭退色。那个笑得洒脱,周身散发着热情感染力的人。

“既然是克纱的哥哥,那你们是同时认识的吗?”

唯希的问话对于陷入回忆的子上来说,就好像遥远的天边飘过的浮云,在他脑中不着痕迹地滑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笑着摇了摇头。

“不。克拜是我在一次出游时认识的,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们在山间的酒家偶遇,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他是一个喜好走南闯北的人,很特别,对于未知的事物永远都像个几岁的孩童,抱着不灭的热情。和他在一起,所有人都会非常快乐。”

“那他怎么死了?”唯希想到这个问题便立刻提了出来,然后又如固定程式般地感到后悔。

她注意到连子上停顿下来,但马上又轻笑出声。

“你也太心急了。”

他的话并没有责备,但还是让唯希羞红了脸。

“经过那次之后,他每一次出游都会叫上我同行,也告诉我有关神域的事和克纱儿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便知道,克纱儿是个性格古怪、冷僻的女孩子,但到底是怎样的,我没有概念。直到两年前她到人界来找她哥哥,我们才见面。”

“那你一定立刻就爱上她了。”唯希抬高音调,给了他一个促狭的眼神。

“你怎么知道?”他却只是柔和地对她微笑,将目光放向远处又继续道,“我初见她的那一刻,确实惊为天人,万万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那种冷艳,沉静中动人心魄,没有半点矫饰,宛如一块冰玉。只可惜……”

等了一会儿,听不见下文,唯希回头看他。连子上那微擎的坚毅下颔支撑着他远眺的目光,也支撑着无限苍白的忧伤。

而当他再次双唇轻启的时候,他缓缓说道,“冰玉,就是冰玉,它永远不会保留你施予它的温度。

“克纱儿……她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将母亲掐死,然后那个负心的男人,立刻与另一个女子远走高飞了。”

连子上收回严肃的眼神,看向正将吃惊写满一脸的唯希继续道,“我是听克拜说的,那还是他们都很小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而详细经过,只有克纱儿一个人看到。

“在幼小的心灵上烙印出的伤痕,是很难愈合的,所以她不相信爱情。无论我对她多好,她都会用最刻薄的言语将我推开,将她深入骨髓的伤也同样刻划在我身上。

“那段时间,我想我是尝够了苦头,可是,要我放弃,我却做不到。而我的包容,也远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广。时常藉她伤害我的话来回敬她,以为那样能够引起她的注意,让她时刻将我放在心上。

“即使这样,我也依然留不住她,一生起气来,原本想挽留她的话便出不了口,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

“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改变她了。我是不是很傻?”淡淡地说了那么多,他对唯希凄婉一笑。

唯希愣愣地摇头。她怎么会认为他傻呢?她不也是用着近乎同样的心情,在追逐心中的那个影子吗?

“就在克纱儿来到人界不久,克拜便身染重病。据说在神域,人是不会生病的,但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在人界中就越是没有抵抗病魔的能力。一旦被病魔缠身,那便是死亡的讯号,克拜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他的病来势汹汹,根本来不及回神域,于是,我提议让他将力量传承给我。”

“他就同意了?难道他不知道这对你很危险吗?”唯希迫不及待地紧跟着问。

“他当然知道。即使在神域,这种神职也只有精通秘术的人才能继承。虽然知道一般人会无法承受,但具体会发生什么,根本没有人知道。因此一开始他不同意,可我却十分坚持。

“我以朋友道义说服他,而实际上,却是希望能与克纱儿维系某种羁绊。”

连子上一直用着淡然的语气说这些事情,就像在陈述一段尘封的历史。在唯希看来,他和克纱之间所发生的事情,远比这平淡语气中流露出的无奈和悲伤,更加荡气回肠,只是他有意将它们潜藏心底了。

“如果真的会死,你也不后悔吗?”她问。

“既然做了选择,又怎么会后悔呢?”他默默地微笑。

连子上说这话的时间,他们已经穿过山坡下的树林密集区。

天边的曦光缓慢的扩展,原本在头顶交织阡陌的黑劲枝条,在唯希未留意的空档里,恢复了自然的色调,但仍是灰濛濛的。

而当这些即将退出她的视野,前方开阔的坡顶,将全现于她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她又一次被一种震撼的力量,将她迷惘的思绪强行拉出。

她睁大了眼睛,那是满山坡的芒花,覆盖着整个山头。灰蓝灰蓝的波浪,如抖动的绸缎般起伏翻滚着,向坡顶一层一层地推进,挥舞着淡薄的青色晨光。

“芒花?这里也有芒花?”唯希兴奋地高呼,身子一溜,便穿过子上牵缰绳的胳膊,从高高的马背上滑了下去。

提着飘扬轻盈的裙襬,她迳自向前奔跑,终于累了,便停在山坡上流动的浪花中,转过身来大喘了几口气,一抹明媚的笑容浮上面颊的同时,心口被莫名高涨的情绪盈满。

她冲着连子上大声喊道,“我一定学会控制力量,让我帮你吧……”

声音尚还游走于风中,紫色的微光已经笼罩她全身。而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了身边气流的不规则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