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1、天下大同
作者:天籁红拂      更新:2019-08-20 04:46      字数:10209

天泽皇后生产,为齐皇诞下一对龙凤胎,齐皇龙颜大悦,下令大赦天下,除以判死刑的囚犯外,所有罪犯一律免除罪责,当场释放,朝堂停朝三日,京阳城欢庆七天。

一时之间,整个北齐欢喜雀跃,京阳城载歌载舞犹如新年,感恩祝福之声响彻整天天地。

半个月后,东商皇帝耶律无邪派人送来贺礼,恭祝北齐龙凤俱全,天泽皇后母子平安。此后三天,南宋形成两方对峙之态的两位掌权人上官宁与上官宇分别送来贺礼,表示愿与北齐修订百年之好。

小皇子和小公主满月那天,齐皇与皇后分别持笔,亲手在百官前写下两个孩子的名字,小皇子姓齐,单名一个昊字,寓意他的胸襟如昊天一般广阔,将来能爱民如子,广建北齐。

小公主的名字是皇后拟定的,齐蕊,封号安平,没有特别的寓意,钟青叶只希望她一生平安。

小皇子和小公主满三个月那天,一直伺候钟青叶的研紫请求出宫,得到应允后便离开了京阳城,从此去向不明。但是一起走过来的人都隐约可以猜到她的去处。

太初二年,十一月初三,小皇子和小公主的一岁生日,在此普天同庆之日,齐皇当众宣布,北齐从此不再选秀,后宫唯天泽皇后一人。

此言一出激起波澜万丈,文武百官齐齐上言觐见,百般阻扰,齐皇力扫阻拦,坚定不改。

太初五年末,除夕之夜,天泽皇后再次诞下麟儿,北齐又添一皇子。

太初九年,大皇子九岁,二公主九岁,三皇子三岁时,奉劝齐皇广纳秀女之势渐渐停住,百官逐步接受一帝一后制度,并遭到北齐百姓推崇,数百年后,一夫一妻已成为北齐的正统,从此男尊女卑、三妻四妾不再复返。

太初十二年,东商皇帝耶律无邪留下一封归顺北齐的遗诏,离奇身亡,东商群雄拔起,狼烟纵横。习昃奉旨领兵,北齐与东商的战争从此拉开序幕。

太初十五年,习昃带兵攻入东商皇都荣城,宣布东商落败,齐皇下令,建东商为附属国,保留其原来所有机构,采取天泽皇后提议的一国两制,东商群臣无异义,从此,天下三分的局面彻底终结,独立一家独大的北齐与数年前才初定下的南宋对峙。

太初十六年,天泽皇后再次临产,九死一生后诞下北齐四皇子。

太初十七年,北齐达定摄政王,即天泽皇后率先提出撕毁友好协议,紫鹰红鹰二人起将,红鹰为首,紫鹰为辅,携带大皇子领兵四十万,拉开了北齐与南宋的战争。

太初二十一年,冬十二月,南宋兵败,被北齐完整吸收,彻底从苍央大陆上消失,北齐独大,改北齐为大齐,一家称王,从此天下大同。

太初二十二年,春二月初二,北齐大皇子齐昊大婚,娶黑鹰将军家二小姐为妻,天泽皇后大悦,同日宣布收将军夫人为义妹,享一品夫人待遇。

时间一切安好,所有事物都在按照最好的方向发展,齐墨和钟青叶渐渐儿女环绕,携手坐享整个齐氏皇朝。而唯一让钟青叶遗憾的是,这些年过来,她都在寻找风瑾的下落,齐墨将当年和风瑾所做的协议告诉了她,她知道了紫瞳和耶律无邪的故事,但是就算是齐墨,也不知道风瑾之后去了哪里。

钟青叶甚至数十度派人前往南域,自己也数度前往,却一直没能寻到。

如今的南域内拜月教一家称王,风昀成了当之无愧的地下皇帝,可是就算是他,也不知道风瑾如今的下落,没有一丝线索可循,就好像风瑾这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一样。

随着时间渐渐推移,钟青叶和齐墨的四个孩子,前三个都已经娶妻嫁人,齐昊的妻子南儿更是生下了他们的孙女,齐蕊也已经成婚怀孕,眼看就要临盆,儿孙满堂中,钟青叶寻找风瑾之心渐渐淡薄。

但这不代表她就忘记了,风瑾逐渐变成了她的一块心结,忽而午夜梦回,还能想起那年火场初见,那个一身白衣、飘逸如仙的男子。

此后六年,钟青叶深居皇都,专心陪伴齐墨和一众孙儿,将风瑾的事牢牢压制在心底。一直到太初二十八年的冬天,一个女人突然带着钟青叶的摄政王令牌闯入皇后,直奔未央宫前来找她。

达定摄政王的令牌一共锻造了三枚,一枚在钟青叶手中,一枚送给了远在宫外不易进宫的夏儿,另外一枚,在研紫离宫的时候,钟青叶放在了她的手里,以便于日后如有需要,可以让她径直前来找她,也算是这么多年来钟青叶对她的感谢。

三枚令牌上各自镌刻了刀、箭、盾三种图案,钟青叶手中的是箭,夏儿手中的是刀,而这个女人手中的,则是盾。而刻盾的令牌,正是当年研紫带走的那一枚。

可是这个女人,并不是研紫,而是在当年耶律无邪离奇死亡之时,也随即神秘失踪的、东商当年的小公主——耶律玫雪!

不,现在已经不能称为小公主了,耶律玫雪只比钟青叶小了四岁,钟青叶今年四十八岁,她也有四十四岁了,这样的年纪,实在不适合用“小”字来形容了。

故人相见,带给钟青叶的除了震撼,还有措手不及的疑问,耶律玫雪失踪了十六年有余,此段时间中钟青叶完全找不到她的半点下落,曾经还一度以为这个小丫头是死在当年乱的一塌糊涂的东商战场了,断断没有料到还有如今的再见之时。

既然她没死,那这些年她去了哪里?过的怎么样?这次不远千里闯入皇宫前来找他,所为的又是什么事情?

钟青叶早已经平静的心房,在北齐大定十六年之后,第一次掀起惊涛骇浪。

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耶律玫雪的这次到来,不仅是揭开了一连串的秘密,甚至还带了耶律无邪、风瑾以及研紫现在的下落!

原来——

太初十二年的时候,耶律无邪根本就没有身亡,他只是在风瑾的帮助下吞食了假死的药,下葬之后又在他的帮助下逃了出来,现在的东商皇陵中,不过是他的一套衣物。

耶律无邪这样做,无非是因为厌倦了这一切,他本来就不是喜欢做皇帝的人,更何况他根本就并非东商皇室耶律家的孩子,被责任束缚了这么多年,他早就不耐烦了,那次便和风瑾商议,假意诈死,留下归顺的遗诏,将东商借由战乱名正言顺的推给了齐墨,而自己却和风瑾逍遥云游去了。

但是没想到,耶律玫雪根本就不相信他会这样身亡,或者是因为心中存有侥幸,这个小丫头一直喜欢着耶律无邪,下葬后根本不愿意回宫,一个人偷偷跑了,躲在了皇陵中,几乎是准备殉情而死了,偏偏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复活”的耶律无邪和风瑾并肩从墓室走出来。

之后的事情她就算不说钟青叶也能猜到了,定是这丫头不愿意离开耶律无邪,百般请求,无奈之下风瑾和耶律无邪只好将她一起带走,才有了之后她的离奇失踪。

三人在一个隔绝的地方生活着,一直由拜月教的人保证生活用品(这么说,风昀还是知道风瑾下落的)。他们到的时候,研紫就已经在那了,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找过来的。

耶律玫雪说完这一切之后,钟青叶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愣了好一会,才想起询问她的来意。

耶律玫雪的表情平静,在那之后很久,钟青叶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她这种平静,恍惚中真的有种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感觉。

耶律玫雪道,耶律无邪已经在三年前因病过世了,她千里迢迢赶过来,是因为风瑾如今也是气息奄奄,研紫要在留在身边照顾,因为知道他一定想在死前再见见钟青叶,这才把摄政王的令牌交给她,让她来北齐寻找钟青叶,务必要让风瑾死前再见她一面。

钟青叶万万没想到得到的消息竟然会是如此,这些年她虽然找不到风瑾,却也一直想相信他还活着,在什么她不知道的地方活的好好的。

这一辈子她亏欠风瑾太多,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忘了自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这样的话就算她一辈子都再找不到他,至少心里也有一处是安定的。

但是没想到,她还有再知道风瑾下落的一天,而伴随这个消息的来临,她听到的却是风瑾濒死的事情。

若是这样,她宁愿一辈子都找不到风瑾。

两人详谈的时候,齐墨也在旁边,见钟青叶神情波动,忍不住习惯性的伸手拦住他,已经略有皱纹的脸上浮着淡淡的悲恸,缓缓道:“他现在在哪?”

耶律玫雪道:“以前的东商境内,百奻山无忧谷。”

听闻她如此说,钟青叶几乎是脱口惊叫道:“怎么可能?!”

东商的百奻山中,有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最底部前百米,有一湾热气腾腾的温泉,风瑾在温泉旁建了一个小小的木房子,她曾和他在里面度过两年多的时间。

耶律玫雪淡淡的垂下头,浓密如鸦翅一般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她本是美丽的女子,时光如刀,却似乎对她格外优待,这么多年下来,她的容貌依然美丽,时间在她身上只留下了成熟的韵味,没有带走她半分美貌。

她缓缓启唇,唇瓣娇嫩如蜜,同数十年前好似一模一样,声音轻轻的,稍不注意便会消失了去。

她说:“风大哥总喜欢站在山谷山坡尖上眺望北齐,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山谷隐居。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好的时光,都留在这无忧谷之中了。他还说,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他再找不回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耶律玫雪轻轻抬头来,莹润的目光一点点凝聚在钟青叶的眼睛上,看着她眼角隐隐露出来的鱼眼纹,叹道:“曾经我很不了解他说这些话,一直到无邪哥哥死的那天我才明白,风大哥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的,都是与你的回忆。”

她还是叫耶律无邪为无邪哥哥,一如数十年前钟青叶与这丫头的初见,那时候的她年轻、美丽、活力四射,第一次见面就指责她抓走了自己的兔子,扬鞭要打她。这些被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被翻出来,钟青叶恍惚觉得,那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一般。

无忧谷,无忧谷……

风瑾希望她一生无忧,她又何尝不喜欢他也是如此?

这一辈子她欠了他太多,辜负了他太多,唯一祈祷的愿望也被他戳碎了。

那样一个优秀的男子,何以会日日站在山峰尖端上,任由长发吹皱他的皮肤,刮走他年轻美好的岁月,只为了眺望她所在的方向。

丢失的东西他再找不回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如此深情,她终究辜负了一个天人般的男子。

太初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齐墨将朝政之事暂时交给大皇子和二皇子共同处理,自己则陪同钟青叶、由秋儿、春儿、黑鹰、红鹰、黄鹰五人作陪,悄无声息的往前东商版图而去。

一月初三,一行人抵达了百奻山山脚处,改为步行,一行一个半时辰。时隔十七年有余,钟青叶终于重新站在了山谷的入口。

这一天,大雪纷飞,整个山谷雪白如瀑,温泉上袅袅盘起的热气,将整个山谷掩盖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隔着飘渺的白雾,钟青叶静静的看着远处已有些破败的小木屋,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走进了记忆里。

一切如旧,白雪亦如昨日,山谷里的每一处土地,每一种植物,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重新站在的原来的地方,仿佛还是昔年旧景。

钟青叶侧过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温泉池,错觉一般,她仿佛看到里面坐着曾经年轻时的自己,穿着一身白色亵衣,一头长发懒懒的散在池水上,双眸微阖,神情慵懒而散漫,水中不时翻起的中草药,连空气中都隐隐有种清淡的药香味。

那个时候的自己,只顾着沉沦在自己的思绪中,从来没有想要回头看一看,或许那个时候,风瑾就站在木屋的门口,眸色凝结成网,丝丝缕缕,千千结结。

雪越来越大了,钟青叶全身被裹的严严实实,厚密的睫毛飘上了细碎的雪屑,呼吸稍微用力一点,就可以嗅到空气中清冽而刺鼻的雪花香味。

雪原来是有香味的,这一点钟青叶也是到了这个山谷才知道的。

清新而浓烈,猛地一口吸进去,几乎要把人的眼泪都给呛出来。

耶律玫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犹如翻飞雪花一般的不确定感,以及如雪花香味一般的呜咽之气。“这个温泉池,十六年风大哥几乎没有每天都会泡上一个时辰,但是却从来不允许别人碰一下,哪怕是一直服饰他的研紫都不可以。钟青叶,你应该最能明白为什么了。”

钟青叶没有说话,事实上她也说不出话来了。时间流逝,终于让她逐渐明白了何为感情,可是那又能如何呢?她终究没能在最合适的年纪知道最重要的事情。

感情可以是玫瑰,更多的时候却是利刃,她拥有了和齐墨的玫瑰,却将一把利刃送到了风瑾的手里。

或许这就是人生了,总不能完美,总会有缺憾,是不是只有这样,人才能懂得珍惜?

齐墨微微上前一步,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虽是一言不发,却更胜过千言万语。

耶律玫雪领着众人往前走去,还没走到门口,一个人影突然闪出来,穿着最简单的浅蓝色棉袍,面容清秀姣好,却掩盖不住眼角和唇际的条条皱纹。

“研紫!”秋儿和春儿最为激动,完全不等钟青叶反应便一个冲上去,牢牢抱住年逾老去的研紫,三个加起来足有一百五十岁的女人就这么在众人面前抱成一团,秋儿和研紫还算好,最为活跃同时也最为感性的春儿早已经哭的泣不成声。

戴着貂皮帽子的黑鹰看着抱在一起哇哇大叫的三个女人很是哭笑不得,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她们收敛,忍不住劝道:“好了你们三个,要抱着哭待会有的是时间,没见皇上和娘娘还在雪地里吗?”

钟青叶深深的看着已经显露老色的研紫,摇头道:“没关系,这么多年没见了,她们也确实有很多话想说。”

钟青叶的话刚落,研紫突然安静下来,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走过来深深的看着钟青叶。“小姐,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钟青叶也这样说,除此之外,她已经不知道该和研紫说什么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研紫有研紫的生活,她也有她的日子,两人分别的太久,似乎在无形之间,已经产生了一层隔膜。

还有……风瑾的原因。

研紫分明也注意到了钟青叶的生分,眼眸毫无预兆的黯淡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平常,对她道:“小姐跟我来吧,风公子……已经等你很久了。”

她还是叫风瑾“风公子”,正如她还是叫钟青叶“小姐”一样,这样的叫法,几乎要让钟青叶产生错觉,以为她们还年轻,还在钟府之中,齐墨、五鹰等等很多人,都不过是午休时做的一场长梦。

这场梦真长啊,长的她都不愿意醒来了。

可是一看到研紫已经微微弯曲的脊背,一切又被打回了现实。

不是梦,从来就不是梦。

拉开房门的时候,只有钟青叶和研紫两人走了进去,其余的人就算是齐墨都没有走进来,小木屋的木门早已经破败了,却不见有人换一换,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就像是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离别的意味。

总该有点单独的相处,在分别了十六年之后。

研紫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根本就没把钟青叶送进屋内去,才到内室的门口便停了下来,低着头,声音难掩落寞。“小姐,我去外面守着,你自己进去吧……风公子他……”

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艰难。“他……一直很想你。”

说完根本不管钟青叶的反应,快步就朝大门而出,木门拉开又闭合,吱呀的声音实在难听,钟青叶怔怔的看着长风裹着白雪飘入屋内,一如她此刻漂浮不定的心。

眼前的木门也是十分熟悉的,钟青叶知道这里的房门都没有安闩,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可是她却犹豫踟蹰了好一会,时不时能听到屋内压抑死沉的咳嗽声。

终于,她鼓起了一辈子的勇气,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点着不知名的香料,香味十分的清新优雅,却遮挡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药汁味,钟青叶对这种药味极为反感,这一次却破天荒的没了感觉,一步步走进去,身上湖蓝色的斗篷边缘的绒毛中镶嵌了一溜烟拇指大小的剔透明珠,轻轻一动,幻光流转,雍容不可方物。

“是阿青吗?”床铺之上有人轻轻的问道。

她终于再次听到风瑾的声音,清润如玉的和以往好似没有任何区别,虚弱却如同空气中被香料刻意掩盖的苦涩,稍微一留心,轻易便察觉了。

钟青叶深吸了一口气,解开胸前的花结,将斗篷上的雪沫子抖了抖,随意的放在一边,好似她只是出去走了一圈,来到床前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笑道:“是我,你好些了吗?”

床上半躺着的风瑾,容貌和十六年前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般如玉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温润的模样,不见半点皱纹。可是他一头原来漆黑如深夜的长发却寸寸雪白了,白的如此彻底,就像是窗外翻飞不止的漫天雪花。

白发光泽如初,越发衬托着他精致如玉雕般的面容,飘渺美丽的好似月中谪仙一般。

风瑾含着笑看她,完全没有分离十六年的感觉,伸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却没有了这分力气。

钟青叶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语气却不由自主的柔软下来,轻轻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嘴上却道:“干什么呢?都生病了还不老实。”

风瑾的手很冷,冷到几乎让钟青叶怀疑这不是人的手,而是冰雪雕刻的塑像了,她的脸颊也是冷的,在山中走了许久,些许的暖气早已经从皮肉上褪了下去,风瑾一点点的抚摸她的脸,触摸到她眼角细细的皱纹,嘴角表噙着抹坏坏的笑容,声音越发轻巧起来。

“阿青,你长皱纹了。”

“是啊,我老了,已经长皱纹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无论过多少年还是这个样子。”

“呵呵……”风瑾低低的笑了两声。“性子还是老模样。”

“那可不。”钟青叶用空余的手拉了拉他的被子,语气轻松的就像在和宫里的老嬷嬷话家常。“我现在也是做奶奶的人了,性子比起以前当然也会有变化,只是因为在你面前,才会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她拉下风瑾的手,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淡淡道:“躺累了吧,起来坐坐,喝药了吗?”

风瑾一笑,摇摇头,任由她半抱着自己坐起来,背后垫了垫子,又把被褥拉高,钟青叶横起眉毛来。“你可别学我的样子,生了病就要吃药,病好了我才能带你回北齐,你还没见过我那几个孩子吧。”

“用不着吃药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知道吗?”风瑾的语气淡漠的可怕,几乎给人一种完全放弃的感觉。“你呢,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好!我当然过的好,万人之上,儿孙满堂,无聊的时候还能拐着夏儿春儿出宫溜达,怎么能不好呢。”钟青叶半真半假的笑道。

她过的很好,他也就能放心吧。

“所以,你也要过的好。”钟青叶的语气慢慢低落下来,头也跟着低垂。“如果我过得好,而你过的不好,我更会觉得愧对了你。风瑾,你一定要好起来……”

眼看着那滴水晶掉落在被褥中,风瑾无奈的看着她,嘴角的笑容甚至没动半分。“好端端的,哭什么?不管我能不能好起来,只要……”

“不是!”钟青叶猛地抬起头来,眼圈通红,豆大的眼泪唰唰的往下掉,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你不好,我怎么能好?!我不管你怎么样,反正你一定要给我好起来!当年我都到了那种地步你也能救活我,为什么今天就不能救活自己?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不许死!你不许死你听到没有?!”

风瑾含着笑,轻轻点头,声音带着明显的安抚性,“好,我不死,我好好的活着。”

明知道他在骗自己,钟青叶越发呜咽起来,眼泪渐渐成了串,倔强的扭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

耳边只能听到风瑾咕咕的笑声,随后一点冰凉触碰到自己的脸颊,钟青叶回过头,泪眼朦胧中可以看见风瑾将手指含进口里,吮吸了两下,展颜一笑。“阿青,你的泪水真甜。”

钟青叶又好气又好笑,胡乱的抹掉脸上的泪痕,没好气的道:“见过人偷金偷银的,哪有像你一样偷人家眼泪的?”

她的声线里含着一丝呜咽的沙哑,脸颊微微红着,眼角的皱纹也似散开了去,整个人恍惚中似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风瑾的瞳孔微微缩着,好似有些累了,半阖着眼道:“我只要你的一滴眼泪就足够了。阿青……屋里好闷,帮我打开那边那扇窗好吗?”

窗?钟青叶慌忙回头,看见正对床铺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窗户,关的严严实实的,她擦了擦眼睛,走到窗边刚想打开,又不放心的道:“你的身体能吹风吗?”

风瑾又笑了一声,好像十分愉悦的样子,却没听到他说话,钟青叶有些不放心的回头,正好看见他半睁着眼睛含笑看着她,表情十分安详,嘴角的弧度像个孩子,见她回头,便轻轻点了点头。

钟青叶这才转过头,小心翼翼的推开窗户,狂风一下子涌进来,雪花打着卷,飞舞的零落满地,好似一只只雪白的凤尾蝶,风声呜呜中,她似乎听到风瑾轻轻的说道。

“阿青,能再见你……真好。”

风声太大了,她刚想回头看看风瑾,确定他是不是在说话,却冷不防眼眸一转,看见窗外不远处的地方,悄然立起了一个小小的拱形土堆,盖着厚厚的雪,一块石料插在拱形前,上面似乎刻了什么字。

风雪飘散,钟青叶穷尽了眼力,隐隐约约看到上面一个刻着一个偌大的“呈”字。

心底像是被极细极细的寒针刺了一下,没有强烈的痛楚,仿佛心脏都被冻僵了,慢慢的,才有寒意一丝一缕的扩散开来,见缝插针的进入骨缝中,凉的骇人。

钟青叶还没来得及撑住窗口,手上突然脱了力,啪的一声脆响,往上推起的木质窗户猛地掉下来,狠狠的撞击在窗套上,声音犹如平地乍雷。

风声一下子就轻了,原本的噪杂越发凸显此刻的宁静,钟青叶清晰的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呼吸也渐渐粗壮起来,胸口有个地方涨的发痛。

石碑上刻着单名呈,无姓名。

那是耶律无邪的墓……

钟青叶猛地倒抽了一口气,胸口蔓延出冰凉的苦涩,缓缓道:“风瑾,你把他……葬在自己的房间后面吗?”

没有人说话,钟青叶奇怪的扭过头,看见风瑾坐在床上,被褥松松的掉下来一截,两只手都露在外面。他侧着头,靠在身后的垫子上,满头的银丝雪亮如琴弦,睫羽却是漆黑的,鸦翅一般密密麻麻的扑落下来,在白皙的眼睑上投射出浅淡狭长的阴影。

他似乎是累极了,双目牢牢的闭合,甚至没和她打一声招呼便睡了过去,雪天光暗,屋内点着一支火烛,遥遥的放在一边,暖黄色的光打在他卷翘的睫羽上,好似悄悄伏着一只金黄色的蝴蝶,美丽灵动的犹如一幅油画。

钟青叶的心不知为何突然漏了一拍,一时间也顾不上询问耶律无邪的坟墓了,转身悄悄走过去,雪地长靴踏在屋内的地板上沉声微微,让人心中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风瑾……风瑾?”钟青叶尝试性的叫两声,似乎怕打扰了他的睡眠。可是风瑾毫无反应,钟青叶突然有些生气,冲过去就大声道:“风瑾?你给我醒醒!你给我醒醒!”

她的惊叫声匆忙,似乎潜意识也发现了什么,越发显得慌乱难以控制,一把抓住风瑾的肩膀,用力的摇晃着,嘴里大声的呼唤,耳膜却犹自封闭起来,整个世界的风雪声都好像隔了一个世界。

风瑾的头颅随着她摇动的手势一下一下的动着,可是却没了半点声息。

钟青叶的眼里只看到他不停晃动的脑袋,好像眼前这个人还在对自己微笑一样,渐渐的,眼前也朦胧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缓缓下来,牢牢握住他肩膀的手松弛了,无力的滑落……

风瑾过世了,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过世了,钟青叶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多说一句话;还没好好对他发一通脾气;还没狠狠的质问他十六年凭什么一走了之;还没正经的谢他一声……

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他说,她还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问他,她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是仓促之间、毫无防备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给她最后的机会,骗她去开窗户,就一个人偷着走了。

风瑾啊风瑾,你光明磊落的一辈子,怎么到死了……反而变得这般小气呢?

多留一点时间不好吗?哪怕十分钟也好……

钟青叶终于失声痛哭,时隔十六年的、前所未有的,嚎啕大哭。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研紫濒死之际,才将耶律无邪和风瑾死亡的真相告知了钟青叶和齐墨。

原来紫瞳聚集灵气,拥有紫瞳之人在失去之时会导致身体元气的大伤,耶律无邪在挖掉自己的眼睛后身体已经一落千丈,虽然有风瑾的疗养,却到底死在一场小小的风寒中。

至于风瑾,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一场奇迹,当年用于熬制紫瞳的药水,根本就不是什么水,那是风瑾的心头血!

齐墨只知道紫瞳和灵血是治病的奇药,却不知道紫瞳虽然难求,灵血却可以培养。

拜月教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蛊术,乃是取九十九只蝎子,九十九条蝮蛇,九十九只蜈蚣,九十九只蜘蛛,九十九只蟾蜍,将此五毒放在一只大钵中任由残杀九天之后,留下来的一只就是毒蛊。

将此毒蛊由修炼蛊术之人吞下,十二天后,便可在那人胸口处凝结成拳头大小的心头血,用此血混合紫瞳熬药,分三碗为钟青叶灌下,才是救活她的关键点。

但是这样做的话,余留下来的事情极难处理。那种毒蛊,几乎包含了近五百只毒物的毒在里面,心头血凝结而出后,毒却是留在了风瑾的体内,如此剧毒,也亏得他医术好,再加上拜月教有的是制毒控毒的好东西,这才一直存活到了现在。

风瑾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知道如果告诉钟青叶她一定不会答应,便连齐墨都没有告诉,钟青叶的身体离奇复原后,他立刻离开北齐,也是怕毒性在身体里突然发作,让钟青叶发现这一切。

选择这无忧谷居住,确实是因为耶律玫雪所说的钟青叶的原因,然而还有另一方面,那就是风瑾需要这里的温泉水来压制身体的寒气,这一切,和十七年前的钟青叶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这两人之所以会在四五十岁的年纪先后逝世,都是因为钟青叶。

但是得知这些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齐墨做主,将已故的风瑾和耶律无邪迁回皇都京阳城,在皇城内偏山中寻了一个宁静的山谷,建起了呈风宫,将风瑾和耶律无邪葬在其中。研紫和耶律玫雪一生未嫁,自请在呈风宫中陪伴两人。

太初四十七年,研紫在呈风宫中逝世,享年六十四岁。她临死前一直跪坐在风瑾的陵墓前,天泽皇后大悲,追封这个丫鬟出生的女子为正一品官夫人,同葬在呈风宫中。

太初五十二年,耶律玫雪同在呈风宫中逝世,享年六十八岁,同样下葬与呈风宫中。

太初五十三年,齐皇齐墨宣布提早退位,立长子齐昊为帝,次子幼子各自封王,而他则为太上皇,携带封号孝贤的前天泽皇后永居呈风宫,有时候也有孩子前来看看他们,衣食住行皆按照两人的意见从简,用一种清修的状态为睡在里面的人守墓。

数十年后,孝贤太后逝世,享年八十九岁,同年,孝贤太后头七的当天晚上凌晨,太上皇齐墨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属于他们的故事,在这里终究,但是后代的故事,却永远不会结束。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