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 第一个朋友
作者:雪吖      更新:2019-08-18 13:51      字数:3503

裴庆正坐在木屋的门槛上面,雪白雪白的白云宗弟子制式衣袍散落在地上,散落在他的周围,就像是一朵雪白的莲花。【】

他怔怔地,已经坐了半晌。

从晨曦微露坐到了星月初上。

从霞光万道坐到了如血残阳。

屁股以下已经彻底麻了,血液不流通的情况下,双腿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恍若未觉。

平静的表面下面,是一颗无比彷徨焦灼的心。

昨日,天海城有信件至。

署名人也信裴,裴家家主,裴庆正的父亲。

他不好奇自己那位名义上的父亲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白云宗发生的事情,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白云宗的交友情况,他只是记住了信件之中那一句句如刀锋一般尖利刻薄的话语。

如刀刻一般,在他的心头划出一道道的洇湿了血迹的伤口。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就像是把他为数不多的魂,到了白云宗之后为数不多的轻松笑容一点一点碾成碎片,碾成粉末,碾得空无一物。

他看着那让他捏着信件的手都在颤抖的信纸,有的时候甚至有种疑惑,信件之中说的那些恶毒话语,是裴家那位养尊处优,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中年人说的话么。

他有些彷徨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让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大发雷霆并以断绝所有往来作为威胁让自己与陈楠保持距离。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和陈楠有什么关系,毕竟在他的潜意识之中,陈楠依旧是那个在白云宗山门前的槐树下抱着铁枪的一窍元修……而已。

哪怕是之后开窍命门,哪怕之后打败了八窍元修,带给裴庆正的除了震惊,还有一丝庆幸。

但陈楠的天才,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父亲为此大发雷霆的原因。

所以他很不明白,所以他在这里想了整整一天。

直到刚刚,蓦然间的灵光一闪,他才想到,远在乐安崖的那位,好像就是天海卢家的子弟。

而裴家,是依附卢家生存的。

所以这一场雷霆之怒便有了很合情且合理的解释。

可他依旧有些不明白,自己一名裴家的庶子,论起地位,甚至不如裴家稍稍得宠的仆人,又如何能和一整个裴家的命运扯上关系?

这种不对等的映照,甚至让他的脑子里多了一丝茫然,一丝对于自己对自己认知的茫然。

但即便是茫然,那也是简简单单一瞬间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样的情绪,都逃脱不了现实带给他的唯一一个选择艰难的问题。

要不要离开陈楠,并且与他断绝现今维持的朋友关系,从此成为陌路之人。

也许在所有人的眼中,这都是一个无比简单的选择。

一边是天海城只手遮天的卢家,一边仅仅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一个蝼蚁一般的五窍元修。

一边是家族的兴亡,一边是个人结识不过两月而已的所谓友谊。

感情这玩意,是最恒久的,也是最脆弱的。

而恒久与脆弱,取决的不是感情本身,而是它们所维系的人。

朋友而已么,又不是直系亲人,没了再找一个新的就是了。

只是……自己从小到大,有过朋友么?

裴庆正惨然一笑。

很显然……没有么。

有的是冷眼冷笑冷言冷语,一颗冰冷的心。

那么……自己从小到大,有过亲人么?

很显然……依旧是没有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当然陈楠开窍的时候,好像这片星空啊。

于情于理,自己好像都有两种选择。

只是……说到底,都是生自己养自己的裴家啊,哪怕再怎么尖酸,再怎么刻薄,那鲜血之中流淌着的,滚滚犹如岩浆一般火热的血液,总也变不了啊。

所以……对不起了啊……

他双手撑着地,正要艰难起身,却听见草屋之前骤然传来一道沉重的呼吸声。

动作顿时一僵,他无比警惕地朝着那边看过去:“谁!”

“我!我,是我。”那边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便看见陈楠无比狼狈地从黑暗之处跑了出来。

“你……怎么了?遇见凶兽了?”裴庆正一愣,想到了自己的决定,僵着脖子,僵着动作,僵着舌头问道。

“凶兽?”天色有些黑暗,陈楠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微小的细节,他双手撑在自己膝盖上,大口喘着粗气:“没有,不过比凶兽更可怕!”

“比凶兽更可怕?”裴庆正有些糊涂:“大凶兽?”

陈楠猛地翻了个白眼:“跟你说不清楚,不说了,我先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裴庆正下意识问道。

“哦,忘了跟你说了,再过三天,我要去汤巫山一趟,去跟管同师兄做一个任务,我需要任务奖励的琉璃石。”陈楠绕过他,走到屋子里,拎起茶壶,灌了一大口水。

“哦……这样啊。”裴庆正到了嘴边的话,不知道怎么就卡在了喉咙里面,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边陈楠看着他的模样,这个时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哎?你坐在门槛上干嘛?等人?不是在等我吧?”

“没有。”裴庆正有些瓮声瓮气地说道,他思忖了半晌,牙齿都要咬碎了,顿了顿,终于决定开口。

便听见那边陈楠又问:“对了,你听说过星檀鸟没?”

“听过……怎么了?”裴庆正话语被打断,不知怎么,就顺着陈楠的话语说了下去。

“我这次去汤巫山捉一头星檀鸟的幼崽带给你,算是谢你上次去烟雨楼找祝师兄过来。”

裴庆正顿时哂然失笑:“即便祝师兄不了,你应该也能开窍成功吧,这哪需要感谢。”

“嘿嘿,话不能这么说啊。”陈楠扭过脑袋,一双眼睛在黑暗的屋子里就像屋子外面天空中坠落下的两颗星星。

“帮得上忙和有没有努力是两码事,从你站在烟雨楼面前的时候,你这个朋友,我就交定了。”

“因为天性,或者是看多了天性,我没有太多的朋友,你算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所以,请多关照啊。”

空灵的嗓音,坚定的话语,就像是海风中的清脆的贝壳风铃,刹那间驱散了一直笼罩在裴庆正心头上的阴霾。

他看着那双星辰一般闪亮的眼睛,一时间双眼失了神,竟说不出话来。

往昔的一切一切,在他眼前走马灯一般流转不停。

自己那位要叫母亲大人的刻薄女子,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面前那副慈爱的模样,与在自己面前那毫不留情的冰冷嘲讽。

那算是牢笼更甚于家的家族,那些仆人们的窃窃私语,私下里透过来的嘲讽目光,当着他的面,耻高气昂谈论起他死去的母亲的模样。

笑着叫着他弟弟,眼底深处却藏着讥讽与冰冷的,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

看见他连笑容都不会展露一下,却从不吝啬扔给家中多嘴的老仆的养尊处优的中年人。

十几年来,陪着他的时间,甚至不如他上一次厕所的时间多。

他想起的,是冬日大雪纷飞的时候,母亲亲善的丫头抱着自己缩在冰冷墙角的绝望与高屋之内地龙暖帐高谈阔论的欢声笑语。

他想起的,是夏日炽阳当空,自己站在那比自己还大的少年之后,扛着比自己人还要高大的扇子,抿着嘴唇努力扇风,汗流浃背之下换来的一句带着稚气的辱骂。

他想起的,是自己当初在那丫头死后,连墙都无人修葺的小院之中,蹲在院内的那棵小树苗之下,喃喃自语对着地上爬动的蚂蚁,对着那句嘲讽发的誓。

他还异常清楚地记得,那日骄阳似火,那棵小树苗就像他一样,连叶片都只有寥寥两三枚,与主屋门前那棵锦衣玉食好生伺候着的高大乔木成了鲜明对比,一如他和主屋中住着的少年。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午的午后没有风,小树下面刚浇过了水,干裂的土地上面,一桶水浇上去,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他还记得那只蚂蚁在那对于它来说重若千钧的一桶水之下艰难活了下来,抖着触角,扒着缝隙,站直了那黑亮的蚁足。

他还记得自己在说过那句誓言之后,自己便被找过来的管家当众扇了一巴掌,赤红的掌印就像是烙刻在他心中的**裸的嘲笑。

就像是围观着的,抬头挺胸骄傲嘲讽看着他的那些仆人。

他记得自己在张北骥他们的小屋之前睡着了,那次他三天没睡,那天陈楠打败了瘦猴,可惜他没有见到。

他记得自己帮陈楠找来了祝师兄,一起在云溪峰小小的木屋之中见证了陈楠开窍命门,海水倒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记得在云溪峰那块问道石之下,与陈楠第一次见到内门祝师兄。

他记得在那烟雨楼之前,寒道子前辈说陈楠以后便是入门弟子大师兄的时候,陈楠脸上那古怪无比的表情。

他记得在那白云宗的山门之前,自己和陈楠是怎么认识的。

他说:“你好。”

他回:“你好。”

那棵无人的大槐树下,站着两个少年。

一个拼命了五年,见到了希望。

一个受尽了嘲讽,脱离了苦海。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但谁都脱离不了一个事实。

他是他离开那破烂草屋之后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他是他离开那冰冷裴家之后遇见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彼此生命中,十五年中第一个互相承认的朋友。

他猛然绽开了笑容,黑暗之中,有温热的液体被他偷偷拭去,他狰狞着面孔,咬牙切齿,坐在门槛上,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去他娘的裴家!”【本章节首发.,请记住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