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完结章
作者:乔牧木      更新:2019-08-10 16:03      字数:9131

车行到中途,孙向晚的手机响了,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号码,认命般的接起来。

“据我所知你回国了,”那边的声音带着玩味,“见到高杨了?”

“……对。”孙向晚平静道。

“来护城河这边。”

“好。”

孙向晚放下手机,告诉司机换地址,司机一副想骂娘的脸,忍气吞声的找地方掉车头,往护城河那边去。

地方很容易找,护城河边上的夜晚人少得很,连路灯都吝惜,一整段路人迹罕至,司机将乘客放到这里时忍不住多嘴叮嘱他:“这边晚上不安全,你注意点。”

“多谢。”孙向晚虽然道谢,仍然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模样,司机含恨离开,心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辆黑色的奥迪新款从他旁边驶过,司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辆车,心水的不能行,然而再怎么喜欢都只能看看而已饱眼福,然后他便看见那辆车将刚才的乘客载走了。

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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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有必要重申当初定下来的规矩。”张鹤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有节奏的敲着,“落棋无悔大丈夫,孙向晚,别告诉我你又后悔了?”

孙向晚阖上眼睛又睁开,冷漠中夹杂着矛盾的痛楚:“不会,我只是来和她说句再见。”

“六年之后说再见,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可信,至少我不相信。”张鹤年口袋里直接摸出□□,对准孙向晚的腿:“我想规则树立不是给人破坏的,你既然打破了当初永不回国的约定,就要为冲动付出代价。”

“现在,”他冷冷道,“下去!”

孙向晚默不作声的下车,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车的斜前方。

张鹤年下手毫不留情,且不多废话,照着孙向晚的左腿就是一枪!

孙向晚闷哼一声,直接跪了下来,腰背弓成大虾,鬓角冷汗淋漓,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来。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硝烟味。

张鹤年收回□□,嚣张的扬长而去。

那一枪精准的贯穿孙向晚的膝盖,弹头夹在了骨头缝里。

不足致命,只是警告。

孙向晚将衬衫的袖子撕下来将大腿绑住,免得失血过多,然后他打电话给金隆酒店时在一块的老人,拜托他给自己找个骨科医生做手术。

来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却还是来了。

他欠高杨一句话。

张鹤年在路上接到电话,电话里的人问他要不要动手。

“动手。”张鹤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冷酷的意味,今天见高杨时她言辞间离开的意图太过明显,他觉得是时候截断她所有后路了。

要怪只能怪孙向晚破坏了计划,张鹤年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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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踉踉跄跄的回到住处,直扑卫生间的马桶,吐的天昏地暗,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她眼前一阵发黑,头痛欲裂,方才的所有冷静自持,强大坚定的面具都在此刻破裂,露出她的脆弱。

为什么要回来呢?只为来对她说一声再见吗?

你说如果分开让我原地等待,留下这句话的你却独自离开。

手机这时候响起,高杨在水龙头前漱口,顺便扑了自己一脸水,打起精神去接电话。

“高杨,要不要摸一摸奖杯?”白莳兴奋的声音响起,“我下飞机了,现在过去给你瞧瞧?”

“明天吧。”高杨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白莳敏锐的抓住她不同寻常的情绪,焦急问道:“怎么了,你哭了?”

“心情不好。”高杨道,“看了一场悲剧电影,不小心就泪崩了。”

那也不是这样,熟悉她的白莳默默腹谤,却不开口点破,只道:“我现在去你那边,你等着,奖杯送给你当作安慰奖,不要难过了,要向前看。”

“狗仔肯定在机场守着你,当心点。”高杨提点道,却没有阻止他的好意。她想她需要一个发泄口,而白莳是她最后可以相信的人了。

或许说不上信任,只能说现在高杨也不可能找其他人说话。

张鹤年已经不足为信,他欺骗了自己。

成也萧何败萧何,高杨自诩看人很准,在这上面却栽了两个跟头,教训不可谓不重。

白莳的车却久久没有到来,高杨心率失常,脑袋一阵一阵的疼痛,有失明的征兆,甚至出现了幻听。

为什么还没来?

幻听不住加重,高杨到后来才意识到是自己手机在响,她接听的那一刻忽然有当年朱小野骤然离世的心境。

她胳膊一抖,手机从手上滑落在地,阴差阳错开了外放:

“是白莳先生的亲人吗?他出车祸了,正在第二医院救治,需要人签字,请您……”

高杨不等她话说完,立刻道:“我马上到。”

她嚯的站起来,大脑又是压迫般的疼痛,眼前瞬间一黑,脚步没有站稳,直接带翻了玻璃茶几,碎了一地玻璃,其中有一块飞溅到脸颊,割出一道伤疤。

最疼的还是膝盖,不小心跪在了玻璃渣上。

高杨忽然冷静下来,将膝盖里的玻璃拔-出,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出门,没有忘记带钱包和钥匙。

她飞车到医院,酒驾+超速+闯红灯,势必要收到罚单。

白莳还在抢救室,高杨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面无表情,心再也起不了波澜,交警和肇事司机在旁边站着,那司机看着脸色惶恐,忐忑心情浮于表面。

高杨观察他的表情,发现并不是大难临头的惶恐,而是带着任务完成式的忐忑,仿佛这并不是一出意外,而是有预谋的谋杀。

交警在一旁解释,说司机在单行道上逆行,另一头因为有人超速行驶,结果来不及刹车,两辆车撞到了一块。

司机忙不迭的表示自己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又哭诉自己什么钱都没有,求她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就算是他家砸锅卖铁也赔不起,他愿意拿命来抵,一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她的大恩大德。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高杨问他,“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我比你有钱,所以就要原谅你逆行撞人?”

那司机脸色茫然,之后直接崩溃似的大哭,跪在地上不住朝高杨磕头:“好人,求您大人有大量,我这也是不知道啊,我不知道那是单行道,我看见的时候想拐弯,可那小伙子开车太快了啊,我躲不开啊!”

他狼狈的大哭,一边哭一边磕头,额头都红了,交警一脸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站在旁边。

那人还在喊着什么“我就是砸锅卖铁一辈子也赔不起啊”“求您仁慈啊”之类的屁话。

“你违反了规则,让我来埋单,这是什么道理?”高杨不怒反笑,“你穷你有理?逆行你有理?他如果有事,你等着一辈子在那里别出来吧!”

那人听到这句话,表情反倒有松懈的意思,高杨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对方的心态不对。

他做好了赔命的准备。

这件事果然有预谋,到底谁想杀白莳?

高杨没办法不怀疑张鹤年,她想起今天他塞人给自己,孙向晚出现,白莳出事……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其中一定有关联。

“谁指使你的?”高杨一脚踹翻已经停住磕头动作的司机,高跟鞋踩着他的手,交警看情况不对前来拦架,被高杨甩开。

“没,没人。”那人眼神躲躲闪闪,“您说什么呢?”

“演技太差了,司机先生。”高杨冷冷道,“不说实话没关系,我可以去请侦探把你的家庭调查一遍,到时候我可不管什么上有老下有小,让你全家偿命都有可能。现在,说,谁指使你的?”

一旁站着的交警表情俱是惨不忍睹。

那人紧闭嘴巴,拼命摇头。

“张鹤年对不对?”高杨忽然说出这个名字。

那人眼神闪过一丝诧异,不过一瞬,足够高杨确定下来。

“也只有他了。”高杨自言自语。

她松开挟制的司机,语气低沉,又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威胁意味在其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要是有事,你全家都完了。”

他也会完,高杨心道。

交警终于有机会插手,方才不和女士动手才作壁上观,此刻也要尽责任,和公安系统交接工作。

手术做了很久,人转到重症监护室里。

天渐渐转亮,高杨觉得冷,手脚缩到一块,慢慢抱住自己。

“砰”的一声,她倒在了长椅上,不省人事。

#

高杨醒来见到熟悉的医生,对方一脸愠色的看着她,颇有种想把病历摔在她脸蛋上的冲动。

“你怎么回事?”那年轻的医生吼道,“不想要命了吗?”

高杨眨眨眼睛,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你怎么在这里?”她转而看四周环境,终于回想起昏倒前的状况,山路十八弯般的“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对自己的处境下了个结论,“我昏倒了。”

说罢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医生对她这么坦然自若的行为没脾气了,“都给你说不要太操劳了,你最近是受什么刺激了吗?癌细胞扩散了知不知道?”

“这话两年前不也说过了么?”高杨笑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拉住医生,急切问道,“重症监护室里的那个人呢?”

“还昏迷着呢,生命特征正常,不过就是一直没醒。”医生没好气道,“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你的情况现在很严重,知道不?”

对于一般病人要从轻说,不然病人很可能自己吓自己,然后病症加重,但医生和高杨接触了不少次,明白她对自己的命虽然看重也经常做检查,但她的情绪算不上积极。

“生命的意义在于它的宽度而不是长度嘛,不要气。”高杨忽然变得心平气和,“我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这怎么能随便下定论,寿命是上帝决定的。”

“那大约有多长时间啊上帝医生,”高杨一本正经的问他,“我知道自己的倒计时,好歹能把事情安排好,不然万一有拖延症没做完,我有遗憾了怎么办?”

人怎么可能没有遗憾?医生心中回答,知道她性格不会自寻死路也不会呼天抢地,便小声告诉她:“两个月到三个月。”

高杨神色了然,就要下床穿鞋,一边动作还一边不忘表示感谢:“谢谢你的诚实啊,医生。”

“你要干什么?”医生看着她,表情不可思议。

“既然生命还有不到一百天,当然不能留在医院。”高杨发现膝盖也被包扎好了,对他道“替我谢谢包扎伤口的护士,好人一生平安。”

“你——”医生被她不走寻常路的态度给吓到了,伸手想要拦住她然后让她好好在病床上休息,高杨倒退着给他说再见,“别拦我,我可不想余生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算了,给你开点药吧。”医生无可奈何,病人不接受治疗,劝说无效,他总不能按着头来。

况且高杨不是拎不清状况,她大概是太拎得清状况,所以反倒让人忧心。

高杨拿了药后摸到了白莳的病床上,好在他脸没有受伤。

多灾多难的人,高杨心想,快点醒来吧,不然我护不了你了。

高杨回去将工作进行最后的交接,又花了大约一周时间把所有财产打理好,其中留了五十万给金孟,当做他结婚送的红包,补偿当年一怒之下将人赶走的错。

高杨给张鹤年打电话,问他孙向晚的信息。

“你要去找他?”张鹤年说话出离愤怒,“他背叛你,你还要去找他?”

“不,我只是想给他些东西,我要死了,张鹤年,你总不会这时候还要瞒着我、欺骗我、把我当成狗来耍吧。”高杨说话不留情面,将两人之间这么些年温情脉脉的默契面纱摘下,露出内里狰狞的面孔。

气氛降至冰点。

高杨温声细语,听起来也确实如此,只是话的内容如锋利的薄刃,割皮裂肉刺骨,有钢金属色调渗入其中,反射嗖嗖冷意,“给我条活路吧,张鹤年,你赢了,这些年你都赢了,你终于成功把我逼到绝路。”

张鹤年那边沉默了许久,只听到鼠标啪啪点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张鹤年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发你邮件了。”

高杨查看邮件,漫不经心道:“谢谢。”

她正欲挂电话,听到张鹤年略显焦急的声音:“我没想着逼你,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走,终究能走到一起的。”

高杨盯着屏幕,睫毛翕动,像折翅的蝴蝶,她冷静而残酷的回复了张鹤年这句话:“是吗,我曾经也这么以为。”

她干脆利落的挂断电话,将邮件里关于孙向晚的资料一边打印一边看。她看的很仔细,不愿意遗漏一丝一缕,好像这样完整的看,也就能参与到孙向晚的那段生命里去。

张鹤年做的事情比她想的少,但关键的步骤都是他来完成的。

所谓的世事无常,有天灾人祸两个嫌疑,这也算是一场天灾人祸吧。

她发癫一样仰天狂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眼前又是一阵黑暗,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重见光明。

每天都要跑医院和家里,高杨失明状况频发,伴随着其他并发症,不得不开始吃药,而药物这种东西一旦开了闸就关不上,量一次次增加,到最后疑似嗑药。

张鹤年找了她好几回,打电话也总不在,摔了好几部手机。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处理车祸带来的各种影响,保护白莳的隐私……一堆事情排山倒海般扑过来,平时处理的游刃有余,而近来因为身体缘故变得吃力起来。

好在还是安排的井井有条。

高杨立完遗嘱那天,医院那边传来消息,白莳醒了。

她连忙赶去,看见白莳睁着眼睛,对他进行了望闻问切四项大法,确定他没有失忆、失明、失聪,只是躺在床上时间久了需要慢慢复健,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万幸,没有再造杀孽。

“姐,我好得很呢,还能再战五十年!”白莳见到她露出璀璨笑容,身体包的跟木乃伊似的,愣是没有拴住他那颗飞翔的心,“话说我什么时候出院呐,奖杯还没给你看呢。”

“你能这么快醒过来并且安然无恙,我已经很高兴了,这是老天给我最好的礼物。”高杨道,“快点好起来吧,我还要把你转手给豪森先生呢。”

豪森先生便是那位知名经纪人,白莳闻言脸色一僵,忿忿道:“姐,我就出一次车祸,就成了滞销品啦?难道我不是昏迷一个月而是十年?外边大变天了吗?可你拿的还是我昏迷前的手机型号啊?”

他见高杨面不改色,立刻装可怜,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跟小孩一样,可怜巴巴的对高杨说:“姐,你不要我啦?”

高杨失笑,正色道:“不是,只是我要远行,所以要把你托付给可靠的人,这是我能做到最好的安排了。”

“姐,你要去哪儿,我跟着你去!”白莳没有领悟到高杨话里的意思,“一起旅行的说,像杰克·凯鲁亚克那样,ontheroad,我还可以充当吉祥物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高杨耐心道,“你还要走五十年,才能走到我这里呢。”

白莳闻言如遭当头棒喝,明白高杨话里的深意,静默当场。

“不管我在还是不在,一定不能放弃自己,放弃努力,明白吗?”高杨尊尊教诲,给白莳灌输她的陈年旧鸡汤,“你肆无忌惮挥霍的每一天,可能是别人求而不得的一天,明白吗?”

“姐……”白莳声音发颤,眼眶含泪。

高杨说罢又磕了一大把药,找医生软磨硬泡开的,医生还是想让她住医院,高杨避之如蛇蝎,见医生就跑,因为视力有江河日下趋势,还差点撞墙。

“把你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也要去做我要做的事了。”高杨拍拍白莳的肩,“不要太想我哟。”

白莳的手有些无力,想要挽留,被她轻轻挣开。

她走到病房门口,又转身说了一句:“可以一月想一次,权当月月舒。”

护士星星眼进来,正好听到她这句话,看她的眼神有些狐疑,然后便红着脸专心去伺候男神了。

白莳目送她离开。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高杨。

#

高杨主动给张鹤年打电话,一声没响完便有人接起来,声音带着咆哮:“高杨!”

这其中还夹杂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高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有些憔悴,好在老天对她百般锤炼,终究没让她瘫痪、抽搐或者癫痫,而是留了几分尊严的视力障碍和听力消退,化个妆出去,还可以装一回正常人。

“我想出海钓鱼,”高杨小声道,“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游艇呢?”

“你一个人?开什么玩笑!”张鹤年怒气冲冲,也不知道哪个人格在作祟,高杨从来没有明白过他的想法,也没试图去了解。

“你陪我?”高杨反问。

“……好。”张鹤年答应的很顺口,刚才的怒气也冰消雪融。

天空放晴,两人之间却死寂。

“你为什么不挂电话?”高杨语气悲悯问他,“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因为我在等你说话。”

高杨轻声一笑,“一周后见,准备好东西,旅程挺长的。”

张鹤年眉毛一拧,“好啊,我奉陪到底。”

电话被高杨掐了。

电话是下午打的,张鹤年当晚没回去,在公司办公室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叫来了自己的律师,把所有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并且立下了遗嘱。他就算再不在乎这些东西,也不愿意自己死后这些东西落在张家手上。

高杨最后仔仔细细的回顾自己的一生,颇有查漏补缺的意味。

她那亲妈段月容终于没有再次做出抛弃儿子的举动,因为她老了,红颜未老恩先断,人老了没什么资本了,也就不再犯浑,终于兢兢业业做起来女工,艰辛养儿子,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亦或者她儿子遗传了她的秉性,好吃懒做人海蠢,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命;

孙向晚,也就是如今的乔伊斯回国,身上带了伤,坐着轮椅回去的,高杨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张鹤年搞的鬼,他搞了这么多年,结果把目标给搞的要死了,高杨心中还乐了好久,好像那个将死的不是自己;

金孟和艾菲尔结婚,那时候白莳还昏迷不醒,高杨没有去现场,只是送上了自己的心意,也当做为当年的事情做个了断,谁也不欠谁,据说金孟知道后大哭,他想要联系自己,被高杨拒绝;

朱小野杨老头杨老太她没有回去拜祭,总归要一个地方相见,这些繁文缛节弄它作甚?

白莳去了美国签到了豪森手下,他是个潜力无限的人,豪森是个专业的经纪人,他以后的路会比跟着自己走的更稳,至于其他,已经不是她能管的事情了,人各有命,总不能她替人走完全程;

现在也只剩下一个张鹤年,恩怨未了。

欠恩的报恩,欠债的还钱,欠命的偿命,欠泪的泪尽。

人生莫不如此,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高杨带了一堆吃的上游艇,张鹤年是掌舵人,两人从港口出发,一路沿着海岸线往下。

天很冷,然而春天已经快要到了。

高杨那天开了瓶红酒,在驾驶舱和张鹤年坐地上对饮,问他那些设备的用处,张鹤年一一讲给她听。

讲着讲着,他使不上力,全身僵硬,倒了下去。

本来握在手里的酒瓶掉落,摔了一地,深红色的酒或迸溅空中或蜿蜒曲折,看着像极了血。

高杨漫不经心的看了他一眼,继续自斟自饮。

“你为什么没倒?”张鹤年只剩下眼珠子会转舌头会动,平静的问她。

高杨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不妨碍听声辩位,然后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笑,她伸了伸自己的舌头,底下含了解药:“因为我有药啊。”

张鹤年苦笑。

高杨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站稳后拎起板凳就将那些仪器全部砸的砸,卸的卸,方向盘都被她大卸八块扔进海里了。

她又朝着张鹤年走去,准备搜身。

“小心脚下,”张鹤年道,“别踩到玻璃渣。”

高杨歪头看了他一眼,自嘲般笑道:“癌细胞扩散影响神经,我已经没了痛觉了。”

她把张鹤年身上的衣服都给扒了,也一并扔到海里。

除非张鹤年身上带着定位工具,否则他是暂时回不到陆地上的。

高杨去舱里拿水果刀,消炎药、碘酒和绷带,又顺便抱了一床被子。

她先拿刀子插了张鹤年大腿、腹部两刀,对准心脏的地方却始终下不了手,自嘲“病了果然心慈手软”,于是把没扎的那条腿也顺便给扎了。

“对称美。”高杨评价。

张鹤年不住喘气,看她的眼神温和中带着包容,“解气了?”

高杨不理会他的问题,专注自己的动作。她包扎的手段简单粗暴,消炎药随便一撒,绷带随便一缠,累得也倒了下来。

“药吃多了果然有抗性,”高杨颇为无可奈何,“就这样吧,你能不能活看老天安排了。”

她努力把被子盖在身上,同时也分给张鹤年点,免得他被冻死。

“我本来想捅死你的。”高杨漠然道,“不过想要和你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就觉得太残酷了,所以你要慢点死。”

“你真残忍。”张鹤年喘息道。

“残忍的难道不是你?”高杨侧头看他,“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对我身边的人这样?”

“因为你总是想着离开。”张鹤年黯然。

“可你把我的一生毁了。”高杨哽咽,“我本来可以等到他,或许我们就有了一生,只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在自由和你之间选了自由,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张鹤年毫不留情的揭开真相,“你为什么还这么维护他,就因为他比我先遇见你?高杨,我同样在守护你,为什么我不能取代他呢?”

“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本来可以没有这么多选择的?”高杨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有些喘,咳了两声,才继续说下去,“为什么非要给他这个选择呢?不过也好,有人给了他平凡的幸福。”

张鹤年被她的执迷不悟气了个四脚朝天,一如他现在的姿势。

“你真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他忿忿评价。

高杨对他这么不尊重自己有点小生气,掀开被子给了他手上一刀,刀从手背刺穿直入地毯里,屹立不倒。

“闭嘴吧你。”高杨反手又抽了他两个耳刮子,“你懂什么?我只恨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幸福不是我给的。”

那两个大耳刮子把张鹤年从头昏脑涨扇的目眦欲裂,一口好牙都要被咬碎,偏偏叫不醒高杨这个永远沉睡在过去的人,心里郁闷出一口血。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不论说什么,高杨都会回之以暴力。濒死的人最不能惹,张鹤年总算领略高杨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暴戾,就像折玫瑰时被刺伤到,却不觉得生气,只想摘到手。

然而终究晚了,花已经要凋谢了。

繁星满天,夜沉如水,高杨昏昏沉沉的睡去,做了个梦。

梦中还是少女时候,她在给朱小野讲安房直子的童话,狐狸拥有蓝色的手指,通过食中二指组成的菱形窗户看到了过去,看到了他最想见到的人。

而那时候阳光虽然冷,却也耀眼。

高杨一下子睁开眼,发现眼前还是黑魆魆一片,她伸手摸索着组成菱形窗户在眼前晃了晃,发现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心中有些遗憾。

“还活着吗?”她嘴唇有些干裂,说话费力,嗓子痛的要命,摸索着旁边不远处放着的酒瓶,灌了两口,没那么难受了。

“嗯……”张鹤年给了虚弱的回复,失血过多,如果精力充沛,那才奇怪。

“48小时,那药力只维持这么长时间。”高杨道,“之后的时间我估计不能奉陪了,你自己听天由命吧,不过我想你还是有后招的。”

张鹤年沉默良久,最后艰涩问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坚持,我还是不明白。”

“他是一生所爱,就像诗里说得那样。”

高杨浅吟低语那首诗,慢慢念着,宛如回忆她的从前:“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她于鹤城的前半生节奏很慢,慢的她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帧都记得,离开鹤城后仿佛拉了快进,快的一不小心,就过完了一生。

甚至不太记得发生的事情,遇见过的人。

好在欠下的东西基本都还上了,还不上的……也没办法了,等很久很久以后,如果他们还记得,下来团聚后,再讨要也不迟。

还有遗憾吗?

没有了。

“我没有生的伟大,死的光荣,”高杨心想,“但如果生的匆忙,至少能死的从容。”

“我自由了。”

游艇还在前进,一路向南,从料峭春寒,走到春暖花开。

白天和黑夜打上休止符,时间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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