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君子一别
作者:宣娇      更新:2019-08-25 15:46      字数:5165

宴饮完毕后,重耳一行回到重明馆,楚王让人送话过来,说明日一早就送重耳一行去秦国。兄弟们为着今日重耳出言顶撞楚王一事惴惴不安,巴不得早点离开楚国,闻言都是兴奋难抑,连夜收拾行李物品。

重耳见赵衰坐在一边,手中握着一件物事,低头默然不语,走近一看,原来是当初安娘送给赵衰的那双丝屦。

重耳道:“赵兄弟可是想起安娘了,虽然咱们大业未成,但辛苦了这么多年,终是离大业近了一步,光明可期,赵兄弟何不写封书信回去,让安娘从此安下心来?”

赵衰道:“公子错了,我并不是想念安娘,只是即将离开此地,念起往昔,心里颇有些感慨罢了。”

赵衰拿下头上一根已磨得圆润乌亮的乌木簪,道:“这是当年沁格赠于我的簪子,虽然鲜艳不再,但我日日佩戴,已成了我的惯用之物,一日不可或缺,这双丝屦美则美矣,却终究不是耐穿之物,与其穿旧了丢弃一旁,到不如留着,闲时取出一观,遥忆故人,不是更好?”

重耳叹道:“赵兄弟有情有义,若论对感情的专一持衡,无人能及。”

众人等了一宿,第二日,楚王派遣蒍吕臣为使臣,一早就来馆中迎接重耳,重耳一行上了马车,只见车马浩荡,随从加上路上护送的士兵,共有五千余人,打着楚国的玄鸟旗,车轮滚滚,鸾铃声声,可谓声势浩荡。

楚王到城门口为众人送行。楚王端过一杯酒,从地上捏了些尘土,投入杯中,意味深长道:“寡人从此与公子一别两宽,公子虽然离开了楚国,可别忘了,你也曾经尝过楚国的水,踏足过楚国的土地。”

重耳端过酒杯,一饮而尽,道:“楚王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

众人一一向楚王拜别,转身上车而去。

看着重耳一行远去,成得臣道:“大王,请允许末将带一支人马,前去劫杀重耳,他若重返晋国为君,只怕有朝一日会成为楚国的大患。”

楚王摇头道:“上天若佑我楚国,天下有谁能拦,天若不佑我楚国,即使杀了重耳,上天也会降下更加贤德的君主,与我楚国一较高下。何况重耳贤德慧敏,即使身处困顿也不谄不媚,身边又有将相之才扶植,这是上天所择选之人。天之所兴,谁能阻之?”

“那也不能让他们白白离去,不如将狐偃留下作为人质。”

“不可,人贵有始终,寡人既善待重耳,却又留下一个人质,岂不将以前的善行一并抹杀,让人小看了寡人去,到不如留一份情意,万一将来战场上重遇,也好相见。”

蒍吕臣带着车马朝北面的秦国进发,因有了楚军的护送,众人有恃无恐,取近道,沿着汉水,经过权县和邓县,再往西北方向直往秦国。

这日众人来到河边,准备乘船走水路沿汉水而行,蒍吕臣征调来十几条大船,将马车也牵到船上。重耳一行坐在船头,船上旌旗招展,十几条船一字排开,沿江而行,声势浩大,引得楚民竞道观看。

船只载了车马行进不快,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这日来到一处开阔的河口,正值初冬,江面上起了浓雾,掌舵的只得将船先在浅滩边停下,待雾散了再走。

颠颉,魏犨和胥臣因晕船得厉害,躺在舱中起不来身。走了这几日,重耳也觉得疲累,走出船舱,到外面透风,见远处连绵的荆山也被浓雾遮挡住,一发地朦胧起来。

隐约中前面过来一只小船,有人站在船头,喊道:“前面可是公子重耳的船只,我等是前来为公子送行的渔民,听说公子要离开楚国,特地送几坛好酒过来,还请公子收下。”

那船驶得近了,重耳才见一只小渔船,船板上站着数十个渔民打扮的人,头戴斗笠,腰挂鱼篓,往这里划来。

重耳道:“有劳乡民们前来相送,诸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小船靠近过来,为首的渔民跳上大船,重耳正要上前招呼,先轸见那渔民从两丈远的地方一跃而过,毫不费力,心中一凛,大声道:“公子小心。”

话声刚落,那渔民已经从身后抽出剑来,一剑向重耳刺来。重耳急忙闪身避过,渔民变换招式,第二剑跟着刺了过来。重耳此时已退到舢板边,无处可避,眼看就要坠入河中,先轸已抢到跟前,一招风扫落叶,将对方的剑挡住,右腿跨出半步,阻住重耳下坠之势,一手将重耳往后推开去。

两人对战之间,小船上的数十个渔民已全部跃上大船,抽出兵刃,向重耳等人杀来。舱内赵衰和狐偃听到动静,也拿了兵刃跳到外面来,与先轸一起,与渔民打斗。颠颉和魏犨虽呕吐得厉害,也挣扎着出来助战。

渔民见一击重耳不中,只得转头先应付重耳的手下。

重耳怒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渔民也不答话,一发凌厉地向众人发起攻势,颠颉和魏犨晕了两日的船,此时全身乏力,头眼昏花,一时也施展不开,对方又是人数众多,有备而来,武功亦是相当不弱,将众兄弟围在中间,招招急欲要人性命,众兄弟左支右绌,险情百出。

颠颉抡着铜锤,使了一招天地玄黄,向对方横扫过去,对方避开后,举剑朝颠颉下盘砍来,颠颉毕竟脚下虚软,丹田之气不守,一招出去,竟收不住势,身子一晃,直朝河中坠去。

众兄弟本已十分勉强,见颠颉落水,更是暗暗叫苦,重耳见此将心一横,也提剑上来助战。渔民们本就不欲多战,只想早些结果了重耳性命,回去交差,见重耳上前,更是加快了攻势。

后面船上的蒍吕臣虽然听到了前面船只上的打斗声,召集起士兵,让船夫将船靠拢前去,可船支沉重,一时转头不易,几个船夫虽奋力撑篙掌橹,却一时无法将船支靠拢过来,蒍吕臣只得干着急。

眼见重耳几人已是退无可退,重耳心里长叹一声,罢了,看来我这副身躯,不待与泌格和平戎再聚,就要喂了水里的鱼虾了。

忽听哇呀一声,从水里平跳出一个人来,似被甩出水的大鳖一般,啪嗒一声重重掉落在船板上,将船支震得摇晃不已。众人定睛看去,原来是刚才掉下水的颠颉。

众人正暗暗惊异,莫非是河神显灵了,只见水中探出十几个人头,其中一人向着船上喊道:“公子莫急,我们来了。”

重耳听着声音耳熟,转头看却是田纥,其余几个都是江龙帮的人,心里大喜。

田纥等人已从水中窜出,如跳江鲤鱼一般,挺立到船板上,一个个精光着上身,几个舵主身上还缠着探头吐舌的大蟒。

为首的渔民见来者不善,忙喝道:“我等奉了令尹的命令,前来捉拿要犯,我劝你们还是少管闲事,否则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田纥道:“我们要找的就是成得臣,可惜成得臣没有亲自来,否则让他也尝尝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味道。”

当年楚文王率领斗子文和成得臣灭了江国,江龙帮的人无不愤恨斗氏族人,今日见了成得臣手下的人,正欲斩之而后快,大家一拥而上,与渔夫们战在一起。

这几个都是江龙帮中的舵主,武功惧是不弱,渔夫们很快就力不能敌,节节败退,想要抽身退去,江龙帮一行人哪里容得让他们再走,追而击之,一番打斗,将渔民们尽数全歼。

重耳一行都过来与田纥等人致谢,田纥道了原委,原来楚王送重耳返回秦国已是楚人皆知的事情,田纥本就有心要来送重耳一程,船行到汉水,见一支小船暗中跟在重耳的大船后面,行迹诡疑,这汉水也在江龙帮的势力范围之内,田纥让人一打听,这只小船正是成得臣派出的,心知有异,便一路尾随在小船后面,直到看见船上的士兵假扮成渔夫,向重耳出手,田纥一行才挺身而出,救下众人。

先轸道:“这个成得臣如此可恨,若有朝一日在战场上相逢,我定要将他杀个片甲不留。”

颠颉刚才掉入水中,幸被江龙帮的人及时救起,虽说捡回条性命,却喝了一肚皮的水,此时又吐又呕,狼狈不堪,稍缓过些气来,颠颉就恨声道:“岂止是杀他个片甲不留,老颠我要亲手砍了他的脑袋才解气。”

田纥道:“此行再往西去一百里,就是绞县,到了绞县就离秦国不远了,我等只能送公子到此了,请公子珍重,后会有期。”

重耳一行与田纥等人依依惜别,看着江龙帮的船只在水面上渐行渐远,重耳放声高歌道:“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歌声豪放悠长,在平阔的江面上传开去,回声悠悠,惊起一片鸥鸟,远处的荆山似乎也在低低回应着。

重耳一行下了船,又走了多日旱路,途经陆浑之戎广阔的草原,穿过秦岭南麓茂密的山林和谷地,最后来到亳地,此地原为西戎部落所占据,秦武公灭了此部落后,在这里建起城邑,命名为亳城。

蒍吕臣早已派人到雍城向秦任好报信,秦任好得了信,亲自赶到亳城来迎接重耳一行。秦任好见了重耳的车马,远远地就迎上来,重耳也下了马车,上前觐见。

秦任好一把扶住,抓起重耳的手,道:“贤弟啊,寡人终于等到你了,虽然这一日来得晚了些,但还是来了,如果寡人没有记错,咱们应该有十七年没有见面了。”

重耳见秦任好一脸真挚,不禁也是动容,道:“当年在下与国君在绛城互相辞别,依稀就象发生在昨日,时光虽然弹指即逝,但国君依旧一腔热忱不改。”

秦任好叹道:“可惜你我都已经老了,寡人已经白发暗生,公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公子了。”

蒍吕臣此时上来向两人辞行,重耳谢别了蒍吕臣,看着远去的车马,留下滚滚的烟尘,不禁感慨道:“数月前在下还在山水秀丽的云梦大泽狩猎,今日却已身处芜草浸漫的辽远北疆,流亡数十年,兜兜转转,竟似又回到了起点,岂不可叹。”

秦任好拉住重耳道:“公子一行奔波辛劳,快随寡人上马车,咱们到了宫中再一起把酒言欢。”

众人都上了马车,秦任好和重耳同坐一辆马车,向着秦国的都城,雍城而去。

一路上秦任好向重耳指点河山,重耳见沿途山恋叠嶂,大川大河在其间奔流回转,蓦然回首,万马奔腾于无际草原,时而群鸦飞噪在万里碧空,正是山河无限好,任君乘风行。

重耳叹道:“听说国君在国中任用贤能,励志图新,经过国君数十载勤勉治理,秦国大治,已不亚于中原诸候强国,国君功不可没,必被后人载入春秋史册。”

“贤弟过奖了,到是贤弟在外流浪多年,寡人听说了不少贤弟和其手下的豪杰壮举,让寡人深感钦佩啊。”

重耳连连摇头,“在下数十年一无所成,还连累兄弟们跟着在下背井离乡,吃尽苦头,在下实在惭愧。”

“贤弟回来得刚刚好,寡人本要与你谈一桩要事,但你的姐姐急着要见你,贤弟还是先到宫中见过夫人吧,寡人改日为你们接风洗尘。”

一行车马进了雍城,长漪已在宫城门口等候多时,见了重耳,上前扶住,几乎要掉下泪来,秦任好和左右宫人都劝着,长漪才将满腹哀情离绪压了下去,只说了几句别后无恙的话。

秦任好让重耳一行在宫中的客馆住下,安排众人洗浴用膳后,长漪打发人唤重耳去自己居住的长信宫小坐。

重耳跟着内侍来到长信宫,见宫室虽不甚华丽,但兰膏明烛,垂幔逶迤,布局精细,一席一几都透着别致。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图,寥寥数笔,却显疏朗大气,显然是秦任好的手笔。案几上虽无珍奇宝器,一架古琴,一杆玉箫,尽显和谐静谧之气。

长漪让重耳在自己身旁坐下,四目相对,对方都已不再是年少轻狂的模样,不禁都感慨唏嘘一番。

长漪询问重耳这么多年的经历,重耳捡几件要紧的说了,长漪听了止不住拿帕子抹泪,道:“这么多年来让二弟受委屈了,我偶尔也听说二弟的遭遇,虽心有怜惜,却是无能为力,只得暗自向神明祈祷,保佑二弟能平安归来,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上天终究没有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重耳拿话宽慰着,长漪又道:“想咱们小的时候,每逢过年节,那么多的弟弟妹妹们聚在一起,是何等的热闹,骊姬之乱后,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剩下的也就二弟和夷吾了。我虽然嫁来了秦国,可终究是喝晋国的水长大的,见母国动荡不安,战乱频起,我的心里岂能好受?”

长漪拭了拭泪,“当初夷吾被秦君俘获,我好话说尽,不惜以自焚相要胁,才让国君答应放了夷吾,夷吾临走时我又交待他将当年驱逐的群公子召回,善待隗姒和申生的子嗣,谁知他面上答应得爽快,一回国就将我的话全抛诸脑后,不仅将隗姒纳为自己的姬妾,还派人追杀二弟,真真是无耻小人的嘴脸,二弟此番回国,理应是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了。”

重耳听长漪话中暗含深义,试着问道:“长姐的意思是?”

“二弟这次回来得正是时机,你可知夷吾的世子,晋圉逃回晋国去了?”

“晋圉?可就是夷吾十几年前送来秦国做人质的?”

“正是,他虽然在秦国做人质,但数十年来,秦君待他不薄,还将最心爱的公主嫁给了他,谁知他不思回报,听说夷吾病重,竟偷偷地逃回了晋国,秦君得知后大为恼怒。”

重耳叹道:“这么多年,算起来晋国亏欠秦国的地方多矣。”

长漪继续道:“说起来这位嫁给晋圉的公主,名叫怀嬴,原是国君的一位夫人所生,后来那夫人因病去世,我和国君一起抚养她长大,怀嬴不仅品貌出众,精通诗文,而且善解人意,温婉贤淑,可恨晋圉竟然弃她而去,白白辜负了这么一位好女子。”

长漪用眼瞧着重耳,重耳不甚在意,只略略点头,心里想起了远在翟国的沁格和齐国的平戎。

长漪见重耳心不在焉,便转了话题道:“你从楚国来秦国,奔波了数月,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改日我再与你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