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萧子屈      更新:2019-08-10 15:51      字数:4514

于澜失魂落魄地冲进赵永生的律师事务所,那团血红却始终渲染在她的眼前。恶心暂时消散,恐惧则在增强,那是一种对可能永远失去亲人的惧怕。她急切找永生叔诉苦,可发现办公室里有客人。她只好垂立在门口等候,目光无神,心中更加六神无主。

赵永生送别客人,示意于澜关闭房门。他亲自为这个急于找到亲人的女孩冲泡一杯热咖啡,于澜冰凉的内心并未因此热乎起来。

不消多问,一看脸色就知道没有好消息,即便哥哥战死了,可连噩耗也无处查询。难道一个好端端的台湾士兵就这么没了?其实想来想去,这太正常了。不知有多少士兵的亡魂游荡在曾经的战场上,甚至连墓碑也没有,更别提还能重返故乡!

“别放弃,只要你哥还活着,就有希望。”这个大律师记不起他是第几次说过同样安慰的话语。

“就算他还活着,也会被推上审判台或断头台。”于澜很清楚希望和绝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布。

未必,他是被迫卷入这场战争!赵永生急于结束这个痛苦的话题,否则于澜会更伤心。他从抽屉里取出法国法学家蒙特斯鸠的著作《论法的精神》,在书页中抽出一份电文。

“南京战犯审判委员会已密令杜月明组建行动组抓捕桥本隆,他们同意我方安排一个无党派人士进入行动组,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澜几乎跳了起来,“我才不去成天陪那个自以为是的大傻帽。”

赵永生早就料到会遭到拒绝,他坦诚而迫切的语气让于澜再也无法推脱。“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人,就不卖关子了。军统大佬戴笠安插他的养女戴亦红协助杜月明工作,实为监视他,而你的任务是保护他。”

“那个女人不是杜月明的老情人吗?”

“要真有这么简单,我就不会让你一个外人去了!”

赵永生说的没错,杜月明和戴亦红之间的关系复杂又敏感。不过,此刻两人是以情人的身份坐在酒吧里。他们默契地望着窗外略显混乱的街道,多情的雨丝挑逗地滑过玻璃窗,也滑过两人的心坎。一首粤语歌曲从留声机倾泻而来,似乎割开了两个世界。

戴亦红情不自禁地触碰杜月明放在桌上的手,杜月明却抢先端起酒杯。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居然躲避一个火辣奔放的大美女,这在外人看来很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有意与戴亦红保持距离。尽管两人一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杜月明却认为这只是一份患难战友情,而不是爱情。

戴亦红毫不介意地笑了笑,也优雅举杯与他碰杯。

“你还是老样子,古板自负甚至不近人情。”

“我这身臭毛病改不了啦,所以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知道什么叫飞蛾扑火吗?”戴亦红身子靠前逼视着杜月明,“我就是那只不要脸不要命的飞蛾!自从八年前你在南京城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发誓非你不嫁,哪怕死也要死在你手里。”

“战争早他妈的结束了,你不会死的。”杜月明不为所动,他故意爆粗口显示毫无教养。

戴亦红冷笑:“我刚从重庆飞过来,那里正在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

杜月明嘲笑:“老头子若真想统一全国,先把香港收回来再说。”

一抹微弱但凶残的亮光突然在玻璃上快速晃动,明显在寻找被狙杀的目标。

亮光就像着魔似的穿透玻璃,锁定了眼神迷离、两颊绯红的戴亦红……

杜月明掀翻桌子,顺手将戴亦红推倒在地。

一颗子弹砰地击碎玻璃,把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残酷地拧在一起。

子弹从戴亦红头顶掠过,击中了酒吧里最妖娆的留声机。那洋玩意发出最后一声浪叫,就散架了。

酒吧内随即大乱,客人们尖叫着朝门口逃去。

杜月明掏出手枪趴在窗下,谨慎地向外搜寻开枪者。戴亦红异常知足地靠在他肩头,刚才那一声枪响不过是婚礼上的礼炮。

“月明,你又救我一命,我就知道在你身边最安全。”

“错,在我身边最危险。”

一个身轻如燕的影子越过街对面的房顶,蹿入下方的幢幢阴影中,彷如一片墨汁融进巨大的黑幕。

杜月明飞身追出门,戴亦红带着微微的醉意跟了上去。

那个快如游丝的黑影,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球发现前面是个死胡同。这应该不是计划的一部分。他将狙击枪拆解成精细的部件,熟练地塞进铁质拐杖。随后,他脱下风衣,换上一身乞丐的衣帽。一个邋遢的老叫花子就这么出现了,只是脸上挂着不协调的神经质的笑容。

杜月明和戴亦红刚冲进来,那个老乞丐就迎面走来。真是大胆得出奇!

他步履蹒跚,浑身哆嗦,随时可能冻死在世道炎凉的街巷。金属拐杖敲打着湿润的青石板,伴随着老人的咳喘声回荡在墓穴般的深巷中。

杜月明起初并未在意走到近前的老人,而是防范随时可能致命的黑枪。

“那人怎么像个鬼一样转眼就没了?”戴亦红率先打破沉寂。

“就算在眼前,我们也未必认识。”杜月明第一次把目光移向老乞丐。

老头无惧地迎逢杜月明的目光,猛然用力敲打地面。

戴亦红自以为聪明地领悟了老人的意思,将傻站着的杜月明拽开。

老乞丐干涸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与杜月明擦肩而过。

“等一下。”杜月明从头到脚打量老人的背影,似乎发现了异常。

老乞丐停止脚步,没有急于转身,而是偷偷拧开了拐杖的把柄。枪头在他衣袖下露出了狰狞的面孔,随时准备灭口。

静默中蕴藏杀机,须臾间又被杜月明的微笑融化。

“前面路滑,小心脚下。”

老乞丐愣了一下,藏好枪头走出巷子。外面的世界明亮许多,只是难以驱散他脸上的阴影。

戴亦红娴熟地掏出香烟刚要点燃,就被杜月明更加娴熟地吹灭了。那意思是吸烟有害健康。

“心疼我啊?”戴亦红说。

杜月明没有理会,而是把手枪放回衣服夹层,顾自朝巷口走去。“你应该想想为什么刚到香港就差点被打爆脑袋?”

戴亦红小跑跟上去主动挽着杜月明的手臂,这次杜月明没有拒绝。

“用屁股都能想到,”她抛出一个坏坏的笑意,“咱俩凑到一起,桥本隆自知死期将近,便先下手为强。”

“军统一枝花绝非浪得虚名!”杜月明对戴亦红的笑脸视而不见,“这进一步表明英国人在袒护战犯,他们绝对会阻止我们的抓捕行动!”

杜月明猜的没错,香港英军政府办公室里,夏壳和安德鲁正在浓烈的烟雾中讨论。电话铃响,夏壳抓起话筒,近乎叫嚣的语气震得玻璃也跟着抖颤。

“如何审判香港的日本战犯,这是我们英国人的内部事务,无需中国政府插手,”他将冒着火星的烟头放在世界地图的中国版图上,那里很快形成一个黑窟窿。“请你方尽快撤回那支先遣队以免发生不可控的冲突。”

夏壳不容对方回应,粗鲁地撂下话筒,随手示意安德鲁上前。

“为给香港市民一个交代,推送几个刽子手上绞刑架,”他伸出舌头在苍白的嘴唇外围扫了一圈,似乎在清除阻扰他进攻的障碍,“但必须保证日军参谋长桥本隆中将的安全,这是美国人要求的。”

“干嘛非得听美国佬的?”

“若不是杜鲁门总统的默许,大英帝国能顺利收回香港吗?”

安德鲁的智商确实不在线上,“可美国佬为什么非要保护这个战争恶魔?”

夏壳转身凝视窗外的维多利亚港,有如他正站在伦敦塔上俯视迷人的泰晤士河。他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没有一丝害臊和愧疚,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将香港送还母亲的怀抱。

“那是美国政客和日本政客的秘密交易!两个死对手刚从硝烟中走出来就擦干屁股握手言和,实质是为了共同对付独裁者斯大林的苏联帝国,也许将来还要对付可能崛起的中国。”他从战犯名册里抽出桥本隆的照片,放到烛台的蓝色火焰上,一团恶臭的烟雾呛得他险些喘不上气。“尽快把这块烫手的山芋偷偷遣送回日本,而当务之急是确保他的安全,尤其不能让他被中国军队抓回南京审判,那无疑会玷污大英帝国对香港的主权和管辖权。”

在香港岛中环半山上有一座颇有日本建筑特色的官邸,就像从周边的民居中突兀出来的一颗犬牙。那阴森的后门不断向外喷吐紫色雾霾,即使在阳光普照下也让路人浑身战栗。此时,那个刺杀未遂的老乞丐正一瘸一拐地走来。

两个裹着和服的日本忍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挥舞刀刃劈了过来。

眼看两道白光逼近,老乞丐以淡漠凌厉的速度挥动金属拐杖击退他俩。

老乞丐褪去肮脏的外衣,斜眼瞅着两个日本人。

“是我,桥本隆将军的养子陈锋。”他的嗓音沙哑冰凉,而瘦削的身影更是透着寒气。卷曲的长发掩饰着让人看不透彻的五官,深邃的目光不比手中的武器迟钝。

两个忍者点头后乍然消失不见,如同鬼魂缩回了地府。陈锋朝四下扫了一眼,奔进后门,冲上曲折的楼道。

一支日本思乡曲从二楼办公室倾泻而出,灰蒙蒙的灯光下伫立着一个枯木般的人形。桥本隆俯视着面前的作战沙盘,脸上露出绝望的笑意。

中国腹地的南京二字刺痛他的神经,让他如同患上癫痫病,控制不住手脚。

他掏出手枪,砰砰砰砰射向沙盘上的南京城。

直到打光枪里的子弹,他还是浑身着魔般的难受。

陈锋推门而入……

桥本隆慌乱转身瞄准门口,有一瞬间他真的看不清来人。

“将军,是我。”陈锋大喊!

桥本隆依然把枪口对准陈锋,那份源自骨髓的战栗和恐惧让这个杀人如麻的日军高官魂不守舍、不知动弹。

陈锋徐徐上前,一把夺过手枪扔进沙盘,搀扶着他坐到椅子上。

“大日本帝国战败了。”桥本隆凹陷的眼眶里写满失落。

“这是迟早的事。”陈锋显然不会安慰人,他毕竟是个杀手。

“但不是败于你们中国人之手,是被美国人的原子弹打败的。”

“结果都一样。”

桥本隆歇斯底里大叫:“不!中国人永远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这场战争只是暂告一段落,我们还会卷土重来。”

陈锋这次没有理会,而是为桥本隆冲泡了一杯镇静剂。

桥本隆接过水杯一饮而尽,猛然摔碎在地。

“你这条贱命是我给的,可你不能拿命去冒险,得保护我回日本。”

陈锋依旧没有理会,而是自圆其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杜月明和戴亦红曾当着汪精卫主席的面枪杀了我父亲,今天他俩在香港同时出现,这是我报仇的最好时机。”

“这个混乱的世界想报仇的人岂止你一个,”桥本隆逐渐冷静下来,可体内的热血还在撞击着邪恶的灵魂。“借用你们中国人的一句古话,要学会卧薪藏胆。违抗我的命令擅自行动,你必须严厉鞭策自己。”

桥本隆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好像在说我的孩子,时间到了,快去让灵魂得以净化吧。

陈锋没有丝毫辩驳,犹如被催眠了。他虔诚地低垂着脑袋,勾身退去。

陈锋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暗门,走进了这座官邸最黑暗最幽邃的地下室。他像个沉迷邪教的信徒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缕微弱的光芒透过狭小的窗户落在他死灰般的脸上。

陈锋嘴里嘀咕着,一边脱掉外套,露出瘦削但结实的肌肉。

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抓起一根鞭子,猛地抽打在后背上。

一下,两下,三下……

沉闷的声响连续回荡在黑暗无边的世界中。

他的嘴角有节律地翕动着,竟露出痛苦而满足的笑意。

他加快抽打,准备迎接高潮的到来。

一道道新旧交错的血痕有如蚂蝗爬行在身上,这就是他妈的所谓净化灵魂。

架子上方悬挂的竹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昂着扁平丑陋的头颅,朝跪在下面的主人吐出猩红的长舌。那可怕的嘶嘶声几乎被抽打声掩盖,却令人不寒而栗……

#####萧子屈 四川作协会员 中广联电视编剧委员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暗痕 暗藏 潘多拉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