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乡村巫医
作者:一苇渡人      更新:2019-08-05 13:00      字数:4316

寒假,唐村。

长大之后,似乎对假期便也没有了什么欲望。

相比起暑假的忙碌劳累,寒假就显得更加的闲散自在。因为冬天基本没有农务需要帮忙,于是不仅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寒冷的时候,还可以躲在屋里考着火,以躲避外面呼啸的北风,冰冷的冬雨。

日子就在这闲淡的无所事事中,过得百无聊赖,时间漫长难耐。

睡了两个早上的自然醒之后,我开始怀念集中营里的生活。

每天有规律的忙碌着,学习,考试,听老师训话,偶尔的捣蛋一下,偶尔的和朋友拌一下嘴,日子就会飞快的过去,然后就会觉得时间排得满满的,脑子满满的,心也就满满的,连胡思乱想的时间与心情都没有。

好不容易养成的晨跑的习惯,读书学习的习惯,作息的习惯,回到家里只用一天的时间,就会变回原形,把千辛万苦努力养成的好习惯付之东流,完完全全的变回了只会吃喝拉撒的猪一样的本能生活。

尽管老师留有作业,李萧辰甚至给我安排好了复习的计划,却因为没有人的监督和约束,执行得也就散漫和随心所欲。

今天的天气特别的冷,还下着毛毛细雨,冷风夹着冷雨敲打着窗户,看来是没办法出门了,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直赖到了中午,肚子实在是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才终于满脸睡容的爬起床找吃的。

来到厅堂,看见房中间放着一盆火,火苗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父亲在忙着对账,母亲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大勇小勇都围着火盆烤着火,小妹高高兴兴的围着圈儿跑。

小妹再过些时日就满一岁了,刚学会走路的她,小脸挂满笑,由于穿得臃肿,走路像只企鹅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样子很是呆萌可爱。

我附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脸,她仰着头,眼里都是笑意的看着我,伸开双手要我抱抱。

“呀呀呀。”

她还不会说话,却会用动作和最简单的口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把她抱起来,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还有热粥和红薯,显然是留给我的。

我把小不点儿放在膝盖上,剥了个红薯就吃,小不点就伸手来抢。她穿着厚厚的冬衣,连伸手的动作也觉得迟缓了很多。

我把红薯放她手里,她拿过就塞进嘴里,用她绿豆般的小门牙嚼着,一会儿工夫,就胡得满嘴满脸都是红薯。

吃过了早餐,我看了看天空,雨还在下着,甚至比刚才似乎更大了些。

看来今天是没办法去洗衣服了。

我有些心烦,也不知哑叔在这样冷寂的风雨中是怎么度过的。

在小船里,蒙着头大睡?孤零零一个人在冷清无边的荷塘里听着单调的雨声和呼啸的北风?

我坐下来烤了烤火,看了看旁边正在缝补衣服的母亲,她神情专注,没有说话;父亲皱着眉头就着火光在看村里的开支账本,有些数目可能出现了差池;大勇小勇正盯着火盆里的烤红薯,也没有理会我。

我盛了碗稀烂的米粥,进了阿奶的房里。

阿奶的房里也烤了一盆炭火,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已经坐不起来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此时她的意识是迷糊的,认不出我。

想起她以前还偶尔有清醒的时候,还能活动活动手脚或者叨叨话,可是现在,她每天只知道昏睡着,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就那样一直躺着。更多的时候嘴角流着口水,傻乎乎的笑。

但她似乎还有些许残存的意识知道我是她的亲人,每次我给她喂熬得稀烂的米粥时,她总会亲切的笑笑,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看得我一阵心酸,那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想说话,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

我看得难受,便给她讲些有趣的事儿,一边还揉捏着她那僵硬的不听使唤的双腿。她似乎很认真的听着,眼里却是浑浊色,似乎介于人间与天堂之间的迷离的状态。

平时,我只要在家,就会尽量多的找些时间来照顾阿奶。今天,我刚给她喂了几口稀米粥,待要继续喂时,她却闭着嘴巴摇摇头,很痛苦的样子。我拍拍她的背部,没想到她竟哗啦把粥全吐了出来,吐得我一身都是,然后又竭嘶底里的干呕,皱巴巴的脸都变成了酱紫色。

我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憋得难受,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又缓过神来,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却又说不出来。

看着阿奶用尽全力颤抖的往口袋里掏,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好不容易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抖抖的把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我一看,原来是她常年戴着的银戒指。

这戒指也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开始就戴在老祖母的手上了,我可不敢随便要,便戴回她手指上,她又脱下来给我,嘴巴张合颤抖说什么又听不清,我明白,阿奶是想趁现在脑子还有意识,要把戒指留给我,让我收起来。

“阿奶,你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我不觉悲从中来,哇哇的哭,阿奶用颤巍巍的手帮我擦着眼泪,示意我不要悲伤。

“妈——妈——快来啊。”

我终于是控制不住的大喊起来,母亲丢了手里的衣服针线就跑过来,神色凝重的看着垂死般的阿奶。

急急的装了两斤米,又往篮子里装了一斤鸡蛋,我便随着母亲在风雨交加的午后赶往二叔婆家里来。

二叔婆家在村子的另一头,因为二叔公死得早,二叔婆就守着唯一的儿子阿生活了下来。

听母亲说,阿生小时候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要家人准备后事了,二叔婆硬是不放弃,用各种偏方草药来治疗,还每天烧香拜佛求各路神仙保佑阿生能健康活下来。

或许是那些荒山野岭中的草药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神灵,阿生竟然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前几年阿生娶妻生子,现在儿子都两岁了,二叔婆高兴得有空就抱着她的孙子四处转悠四处炫耀,人都说二叔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然而,早年间,自从阿生病好了之后,二叔婆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这病来得无根无源没有任何的征兆,只是每天卯时天未亮时,她就会到院子里又唱又跳,按说二叔婆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任何的舞蹈基础,却动作轻快,唱得极有韵律。

刚开始,阿生见她有些疯癫的样子,甚是害怕,过去拉她,她竟甩开阿生的手不认识他的样子,阿生无奈,也只好由着她。

天渐渐亮了,她也就会渐渐安静下来,再问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竟是不知晓,照常的忙碌着过日子。

阿生也心生奇怪,极力的想弄明白她究竟唱些什么,日子久了,竟也能听得到一二。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我奉观音之命来下凡

救苦救难在人间

普度众生是我愿

幸福生活是我求

一叶一舟皆可往

菩提度我到彼岸

......

每日的唱词都有不同,但意思却差不多。

族人都好奇,一大早的揉着睡眼来听她唱歌,见她嗓音极美,步履矫健,活脱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唱着听不懂的山歌,然天一亮就又恢复成一老妇人该有的模样,该干嘛还干嘛。

这种怪像持续了几个月,去医院检查不出有任何异样,村中的老者也不得所以然,直到某一天,还是阿奶无意中说了句:

“二叔婆怕是得了观音娘娘的点化,得了道,要成仙了呢。”

果然没几日,二叔婆她竟真的去庙里抱回了一尊观音娘娘的雕像回来,日夜焚香祭拜,说是观音娘娘救了她儿子阿生的命,她要帮助观音娘娘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对于这种鬼神之事,人们从来都是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有个新嫁娘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回娘家省亲,没想到那孩子连续不停的哭闹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家人以为得了什么急症,去医院又检查不出什么毛病来。

二叔婆见了,就在旁边说了一嘴:

“你们就别乱折腾了,这孩子没病,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于是就往孩子母亲的耳边说了化解的办法,孩子的母亲原是不信的,无奈孩子又哭闹得厉害,连同大人也被折腾得没了形,医院也是没有办法,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里,反正左右不用多费事,不就是在东边烧炷香,撒些米粒什么的。结果还没等回到家,孩子竟不哭了,睁着大眼睛四处的看。

这回好了,全村的人有点儿头疼脑热的都不去医院,尽往二叔婆家里来。

看她这样念叨一番,病也就消了大半,再按她的吩咐一剂草药汤服下去,这就和往常无异了。

大家去找她治病的时候,总会带点儿米啊面啊之类的粮食,说是供奉观音娘娘的,也是留下来作为酬劳的。这样二叔婆孤儿寡母的日子也慢慢过得滋润起来。

“除四旧,破迷信”那会儿,二叔婆首当其冲的变成了迷信的代表,她的观音娘娘被人砸了个稀巴烂。大家都不敢言语,似乎忘记了二叔婆是怎么帮助过大家的,个个见着她娘儿俩都是躲着,日子复又过得凄凉。

阿生直到了二十五六岁,也没有姑娘肯嫁过来,只怕是要当光棍了。

光阴荏苒,时过境迁,生活开始好转之后,有些在医院里也查不出原因的病症,苦苦找不到办法的,就想着找二叔婆帮帮忙。二叔婆原不想再掺和,却又心软,经不住别人的苦苦哀求,这一来二去,便也就开始重操旧业。

阿生是快四十了才终于是娶上了媳妇,自是非常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生活。

我是第一次来到二叔婆的家里,有种神秘的宁静,不免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却见母亲气定神闲,心便安定了几分。

进得屋里,只见室内光线幽暗,正中央设有一佛堂,供着的正是观音娘娘,二叔婆就坐在旁边,微微闭着双眼。见到我们,便站起来相迎。

母亲把带来的东西摆上,点了一炷香在香炉里,便跪拜三下,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儿做着。

只见二叔婆到外面盛回一碗水来,把我从家里拿来的米撒了些在水上面,米粒有些浮在了水面上,有些沉了下去。二叔婆看了看,就唱了起来,声音不似她本人的,却像是天外来音,只是借着她的口唱出来:

“今日你来敬观音

是为你家老人病”

顿了一顿,就问母亲是不是,母亲点点头,然后她又继续唱:

“问得观音来解难

求得观音显来灵

你家老人福德厚

阎王不敢随便收

皆因暑气攻心致

回去解暑病能消”

又问:是不是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

母亲说:是。

然后又继续唱:

“观音娘娘来帮助

过了这关寿十年”

二叔婆唱完,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了眼睛,扶起跪着的母亲说:

“放心吧,她还有十年的阳寿,应该可以活到98岁的。”

回来的时候,二叔婆给抓了些草药给母亲,哪些是煮汤喝的,哪些是煮水来泡澡的,都一一吩咐好。

我逗着阿生的儿子玩儿,他的小手正拽着我的裤腿,哧哧的笑。

母亲走出来,我便和那小子告别,他扯着我不放手。二叔婆抱起她的孙子,手里拎了一袋水果,塞在我手里,说:

“拿回去吃,有空来玩儿。”

我看看母亲,母亲示意我收下,我便谢过了二叔婆,随着母亲回家去。

当晚,阿奶喝了汤药,又泡了个热水澡之后,竟精神了很多,睡觉之前,还喝了半碗米粥,然后便是一夜安稳。

第二天,母亲吩咐父亲把屋里收藏了好多年的棺木搬出来晒晒太阳,去去晦气。

而阿奶连续的喝了几天汤药之后,饭量就慢慢的恢复了正常,跟着手和脚便有了些力气,虽然还是处在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状态中,但好歹是走过了鬼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