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川颜——我可以原谅你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427

她怔愣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走过来,在我身旁的躺椅上坐下,静静陪我看日升日落。

我们好似又回到当初,她晨间出门去雾缈山,在夕阳落尽前归来,有时抽出一把剑,在凤凰树下舞动,我就在躺椅上,静静看她如蝶般的身影;有时她会躺在我身边,对我说着她的雾缈山上的无关紧要的趣事;有时也会什么都不说,只依偎在我怀里,闭着眼如同睡熟一般。

我时常想,倘若我放下那日在符邱殿外的听闻,忽略漂湮峰玉爵被盗一事,是不是会觉得她的笑颜更真切些?是不是此刻的和谐就不如薄纸般一捅就破?

我在躺椅上静静看了她百日,她若无其事地舞剑做饭,自然而然的亲吻拥抱,就连对白芽的哀悼也毫无痕迹,好似她从未说过“我与川止逢场作戏十多年”这样的话来一样。

她怎能如此?她如何能十多年不变地扮演那个爱慕我的女子,眼中深情不减,甚至与我缠绵时也无半分抗拒,全心全意的,毫无保留的,她如何让我以为她给了我她的全部?

我恨自己的清醒!

有时我甚至会想,是否是我误会了她,可漂湮峰掌门在玉爵失窃之地查了她的痕迹,漂湮峰灵气渐衰,而雾缈山却有起死回生之象,况且,她亲口说过要利用与我的情义盗走玉爵。

而最最让我心寒的,是她回来了,她又回到我身边来。

“川止老头,我们喝一杯吧。”她从屋内搬出酒壶玉杯摆在凤凰木下的石桌上,笑着朝我招手,夕阳从她背面照来,她像藏在虚幻里的一个梦。

我看着她手中斟满酒的玉杯缓缓起身,“今日怎么忽而想起饮酒了?”

她笑得柔媚,“几年前偶然得了一坛梨花春,早就想与你同饮,你走后我便埋在雾缈山那株梨树下,昨日才挖出来。”

甘冽金凤水,禄俗梨花春;名驰塞外三千里,味占三晋第一春。

酒是好酒,我闻着便觉香沁五内,饮一口,却莫名苦涩,我喃喃呼喊她的名字,“雀儿,雀儿。”

意识朦胧中再抬眼,便见她泪眼婆娑,跨步过来扶住我,如雨的泪珠洗刷我内心的凄苦,我从不见她哭,这次她却哭了。

她当真演技如神,在喂给我一杯混有毒药的梨花春后,她哭得梨花带雨。

我用指尖戳破手心,保持最后的清醒,我用不曾流血的手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我从来都知晓她聪明,她怎会不知偷过去的玉爵只有漂湮峰一半的灵气,然那已是我最大的让步。

但她还是回来了,她要回来偷走我漂湮峰的全部,要偷走我的全部。

“雀儿,如果没有这杯梨花春,时日漫长,总有一日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你。”

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唤着我的名字,喃喃说着“对不起”。

“雀儿,你把玉爵还回来,我……我可以试着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雀儿……”

我越发觉得疲倦,眼皮沉重得如同千斤巨鼎,我努力睁着眼看她,她满面悲色,眼圈已同她的唇瓣一样红润。

我用尽力气举起手,想要抚上她的唇,却不小心将石桌上玉杯酒壶扫落,梨花春洒了一地,瞬时酒香四溢,冷冽的香味肆无忌惮钻入我鼻内,我愈发昏沉,最终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漂湮峰弟子在晴庐外争论着要如何杀上雾缈山,我看着伏在床前的漂湮峰掌门人瞬间沧桑的面容,心中有一种饮过那日梨花春一样的苦涩蔓延。

此事,是她之过,却是我的错。

终归,是她仗着我对她的情义才敢如此。

我推开门,晴庐外瞬时寂静无声,几百弟子黑压压站成数排,像将军帐前大军,我漂湮峰弟子素来无拘无束,从未如此整齐过。

我暗叹一声,视线扫过面前一张张愤怒的脸,我知晓此时任何语言都无法抚平他们的怒气,以及,无法挽回他们对我的信任。

前排有个弟子,低眉垂目,长须白发,我忽略漂湮峰太久,一时间竟想不起他是否本就如此。

他颤身跪拜,高声道,“弟子恳请师尊拯救漂湮峰!”

随即,几百名弟子齐刷刷跪在我面前,整齐的呼喊声响彻整个漂湮峰,“弟子恳请师尊拯救漂湮峰!弟子恳切师尊拯救漂湮峰!弟子恳切师尊拯救漂湮峰!”

“起身吧,此事,我责无旁贷!”

我又去了雾缈山,隐藏身形声息,至这一刻,我仍旧想留一条后路,不想与她在人前决裂。

我绕雾缈山回环廊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着她走过的路,这一路很长,我走了许久,我心里暗盼这条回环廊再长些,如此我便可晚些面对,可又希望这条回环廊能短些,如此我便可早些结束。

我心怀矛盾地走上雾缈山的符邱殿,可这一路遇到过海鸟,遇到过花草,遇到过雾缈山稚气未脱的弟子,独独未见那一袭紫色身影。

符邱殿仍旧高大恢弘,比之凡间帝王宫还要气派许多,威威高堂,人情冷落,那张掌门之座右侧的座椅落了一层薄灰,我仍记得那日她肃穆冷然,盛气凌人,高高在上如睥睨天下的王,她对她的“子民”允诺,要利用与我十多年的情意去换取那个能让雾缈山起死回生的灵气之源,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众人宣告她要偷走我漂湮峰的全部。

符邱殿亦没有她的身影。

我辗转来到灵修湖,雾缈山的圣池已然干枯,早没有绿波粼粼金光闪闪之相,而四周草木衰竭,枯黄暗淡如秋,我仿佛看到雾缈山的气数奄奄一息行将木就,我似乎能体会到她的迫切和走投无路。

我翻遍整座雾缈山都未能寻到她,在我又回到灵修湖时,我看到雾缈山掌门站在干枯的湖边,我显露身形,手指指着他的眉心,他满目惊恐,我不觉冷笑,“玉爵和她,你总要交出一个,或者,都交出来。”

他却放下惊恐,苦笑着道,“尊者也已看到,我雾缈山如今哪像有玉爵引灵之相?至于她,我正想前往漂湮峰拜访尊者,雾缈山上下也寻她不得。”

我收回指尖火焰,雾缈山掌门在我面前跪拜,“尊者,若能寻得颜雀,还望手下留情,颜雀曾说视惜师尊给她一条命,而视惜尊者临终将雾缈山交与她,她实属……”

“不必说这些无用之言,你若有线索便说,若没有,便滚!”

“尊者……颜雀曾说,漂湮峰玉爵之灵与我雾缈山有异,需借助载体转化才可用,她……”

呵……

果真怒极失智吗?我倒是忘了,漂湮峰与雾缈山虽同处一源,然在镜海相互独立千万年,而两山修行截然相反,自然会影响到玉爵,她必要寻一处无人打扰之地转化玉爵的引灵之法。

难怪,难怪,难怪雾缈山早早便要与我漂湮峰交好,难怪她要以交换生的名义在我漂湮峰蛰伏多年,难怪她要三番两次让我教她修行,原来,自她登上漂湮峰那一刻起,便是这个阴谋的开始,她竟如此有耐心,花上将近二十年来下这盘棋,而我,输的彻彻底底。

我只觉胸中郁结的闷气在我体内乱窜,横冲直撞打乱我体内顺畅的气流,冲破我的心界,在我脏腑重重一击。

我听到漂湮峰掌门探手搀扶我,焦急道,“尊者……”

“滚!”我吐气之时只觉口中一股腥甜随之而来,抬手一抹,才见虎口一丝嫣红。

洛颜雀,很好!很好!

我最终在蜜兰湾找到了她,清冷月下,她赤着脚在蜜兰湾的沙滩上和鲛人之歌而舞,她妖娆身姿如魅,一袭紫衣似仙,仿佛若轻云蔽月,飘飖如流风回雪。

她好似看到了我,又恍如不曾看到我,她不知何时抽出长剑,铮铮剑鸣隐在鲛人之歌下,而她闪烁的泪光藏在缭乱的剑影中,她在舞“慕川”剑,直到此刻,她还在扮演那个爱我至深的女子。

我不会再被她魅惑,倘若这是一场梦,我已沉睡近二十年,倘若她是一壶酒,我已迷醉近二十年,我早该醒了,在几年前我悄然踏上雾缈山,站在符邱殿前听她说“逢场作戏”这四个字时就该醒了。

可她呀,最知道如何制服我,她哭着笑着,丢掉手里的剑,像白芽一样,委屈巴巴看着我,那双黑白分明眼眸中的深情如旋涡一般将我吞没,她柔声唤我,“川止。”

我就像被她蛊惑一样,看着她笑起来,用上我所有的柔情,对她张开怀抱,“雀儿,我可以原谅你。”

她怔怔站在原地,从袖袋中拿出玉杯,我神情不变,看着她将那只曾盛满混合毒药的梨花春的玉杯捧在手心,玉杯隐隐发出光亮,熟悉的灵气一丝丝溢出,在月下如烟雾般绕她周身盘旋。

“雀儿,把偷走的还给我,我原谅你。雾缈山之事,我同你一起想办法。”

她犹豫着跨出一步,鲛人不知何时潜入海里,寂静的蜜兰湾只余她赤脚踩在沙上的声音。

我脸上挂着笑意,摊开的手不曾垂下,我想要拥抱住她,然后,回到最初的模样。

她走过来,玉杯的灵气与我身上的灵气共鸣着,我体内仿佛有火光燃烧。

我终于抱住了她,我伏在她肩上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如许多次同她缠绵时一样,我喃喃唤着她的名字,“雀儿,雀儿。”

我的手聚满火光,从她心口穿过,她的泪垂落在我颈边,湿了我的衣襟。

她断断续续道,“川止……我……我的命……等它是我的命……我会把它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