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君临四洲的第一人——！

百里拓浅浅微笑着，不置可否：“延华你为何会这么想？”

“无论你是否承认……天底下没有人比你百里拓更适合，你会得到你衷心想要得到的天下权柄，毋庸置疑。”延华公主咳嗽着，燃烧的沙色眼眸光彩逼人，“但我诅咒你这个完全不懂得爱的怪物！——你终有一天会遇上你所爱之人，那个人让你恨不得掏出心脏展示在她的面前，你为她神魂颠倒，但你终将爱而不得！你会千百万倍地体会到我今日的痛苦——我如此诅咒你！”

延华公主如掷金铁般的声音回荡在华丽的未央殿中，殿宇似乎都为她出自心腑的动魄诅咒所震撼，百里拓第一次露出了近似惊诧的神情。

最初也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已过，延华公主惊人红润的脸庞也以肉眼可见的迅速为灰败所吞噬，她连连咳血，可看着百里拓终于有所动容的表情，她却称心如意地弯了弯唇角。

她的意识正在消散，眼前的一切都在化作飞舞的碎片加速融入黑暗之中，但那名长身鹤立的银衣男子却仍然鲜明得令人惊异，就好似少女时代的她在赏景琼楼的二楼向窗下张望时，蓦地撞见陪伴父王游逛花园的银衣少年抬起头来那般刻骨铭心。

那时银衣少年漆黑如夜的眼眸中仿佛落入星辰一般，好似天上银河闪耀，延华公主误以为那道光为她而亮，于是奋不顾身地投入爱河却从此误却终身，满腔爱意终成粉碎。

在搬入未央宫之后，那时光漫长的当真是无尽无已，本来是祝福吉语的“永乐未央”却成了令人窒息的不祥诅咒，在空荡的宫殿之中，延华公主总是会忆及她早逝的母妃为她反复念诵过的那首《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未落的桑树之叶新鲜可人，可斑鸠多食却会沉醉其中；唉，我亲爱的姑娘啊，不要耽溺男子的爱情之中，男子沉溺在爱情尚可脱身，但姑娘你沉溺在爱情之中，还怎样将之摆脱呢！

这首诗究竟是母妃在借以哀伤自己，还是在告诫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呢？

黑暗席卷而来，银衣男子的昳丽身姿终于在她的视野中寸寸瓦解，很快便要隐匿不见了。

延华公主却莞尔一笑，最终那淡淡的微笑化为了永恒，凝固在她历尽风霜的秀丽面容之上。

“想必在大千轮回中我们的灵魂再也不会相遇了吧。永别了，百里拓。”

齐国延华大长公主病逝，其子百里霈在头七之后怀抱着装有母亲骨灰的大叶紫檀盒，与秦王百里拓及全体挂白的秦、齐护送者前返秦国。

那天齐王燕绎一直送他们直至阎浮城外的江水之畔，滔滔江水很快隔绝了开往秦国的大队人马，久久站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之岸，燕绎瘦削的脸庞上不过数日便又退减了一层少年稚气。

“如果我早一步出生，或许就可以阻止父王将五姐嫁与百里拓了。”他的神情有些落寞，“我的确认为百里拓拥有帝王之资，但我也很早就知道，这样的人并不适合成为一名女子的夫婿。”

姑射也放眼望着东流江水，水光潋滟倒影在她的明眸之中，“命运便是如此，齐王，你认为延华这样的命运是谬误了吗？可如果没有如此磨难，令她骄傲的百里霈就不会诞生于世；如果天底下俱是完美无缺，也就无法以苦难与残缺凸显幸福。”

燕绎苦笑着叹了口气：“命运的真相总是让人感到无解的矛盾。”

姑射淡淡一笑。记得她在刚刚得到心脏，初次茫然在世间苦痛与美好的矛盾时，她也向天市如此发问过吧？

那时天市的回答是——

姑射笑意怅怀：“没什么矛盾的，齐王，命运神祇从没有向人们承诺过只要勇敢地奔向美好，就一定会得到完美的结果。可纵使挣扎痛苦，追求世间美好的路途也绝不会变成谬误。”

一人一灵又静静地立在江岸之上片刻，飞涌的雪一一静默无声地投入江水之中，江风从明镜般的水面掠过，轻柔地、和美地，就像是来自天地的拥抱。

燕绎在静默之中或许在叹息着延华公主的结局，感忧着百里霈的将来，思忖着齐国与秦国的交往，熟虑着四洲与雪域即将到来的战争，但姑射此刻却没有想到这些。

姑射在想着已为浩荡江水远隔的百里拓。那名冷血无情的昳丽男子让她第一次看清五百年以前的战祸之灵姑射是何等模样。

百里拓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可以牺牲之物，身旁盛开的荼蘼他从没有顾及、也不在乎那过□□猛的步伐是否会将脆弱的花朵践踏成灰——虽然与百里拓的出发点截然不同，但如果没有天市，姑射便也是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天市……

在失去之后的五百年，姑射更深刻、更深刻地体会到天市对她的重要，他绝不仅仅为她带来了他的爱，他清明的爱意更为她指明了光明的方向，带她去往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他已然贯穿了姑射从今往后的所有时间与生命，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姑射的永恒。

那么……谢长垣呢？

姑射注视着浩荡的东流江水，心思亦似这奔涌江水难以停歇。

姑射清楚谢长垣与天市是两个截然不同之人，但越是靠近，除了日与俱增的喜爱之外，谢长垣与天市两人的灵魂与面容便越有相互重叠的迹象，让她越加困惑。

她喜爱谢长垣，究竟是因为单纯喜爱着他本人，还是因为他神似天市的灵魂呢？

正当姑射陷入苦恼沉思时，燕绎却已从感慨中回过神来，道：

“姑射神君，之前你判断于梦中怂动五姐刺杀秦王的那个青衣神祇，是雪域十方巫神之首的钟离，不错吧？”

姑射闻言，立即从自己的烦恼中抽□□，颔首道：“一定是钟离，不会有错。他是擅长窥探与操纵人心缝隙的神祇，但他是以神力介入了延华的梦，看来他此次会留守天上，并不直接参与四洲和异陆之争。”

雪域十方巫神之中，以钟离为姓氏的青衣神祇神力最高，他也即十方巫神之首的“巫咸”，虽然此时还无法知晓雪域有几位神祇化凡入世，但神力最为高明的钟离留在九重天，一来是为了与长垣相争，二来……是否也有监视麟角的意味在其中呢？

姑射回忆着在九重天时与青衣神祇寥寥无几的几次接触，他显而易见地对麟角的不尊，她认为这个猜测并非完全的空穴来风。

麟角与雪域神祇的微妙关系，会变成击破他们的要害点吗？

姑射认为大可一试。

思忖间，姑射听见燕绎道：“齐国一切准备已经就绪，随时可以反击异陆，不过，姑射神君，这次我也想挂帅出征。”

姑射一怔，她侧目于清瘦的少年，“你不准备留在王宫之中？”

历代君王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性命，总是想方设法令自己稳坐于最安全之地，竭力不让外界的风雨侵扰自己的荣华富贵，谁会想到年纪尚轻的燕绎竟想反其道而行之！

燕绎微笑，稍稍有些紧张：“此次与异陆的战争非同小可，第一次反击成功与否将决定未来的士气与走向，我的曾祖父于战场上称霸，令齐国一跃为百国之首，而我也要让异陆、四洲知晓齐国之军并未走向衰败！——这件事我忖度已久，但还未向朝臣正式宣布，神君不会觉得保护我这样的人太麻烦吧？”

姑射闻言稍稍一顿，眼见燕绎似乎有些提心，她方拊掌莞尔，“别忘了我可是战祸之灵，我怎会排斥我的诞生之地？我就陪着你去走这一遭，看看异陆的元主还有神祇究竟有些什么手段！”

燕绎耐了一耐，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粲丽一笑，沙色的眼眸明亮而旷远。他转而远目飞翔的白雪，道：

“初看大雪还觉得新奇，可它始终不停，对我们来说却实在不利。”

姑射抬手，轻触这违背自然规律的飞雪奇景：“钟离身为巫咸，本也是主持战争蓍占的神祇，这场大雪一定也是他为了战争胜利制造的杰作，只可惜九重天上本来的司雪神女却化凡入世，无人可以阻止这场大雪下降。天界之上的交锋早已开始了。”

燕绎稍稍凝眉，略一沉吟，道：“异陆虽然擅长雪中之战，但他们想必也会因此道为他们所擅长而有所轻心，兵法曾言‘攻其所不戒’——我们一定也有击败异陆的机会。”

在送走百里拓及阿霈之后，燕绎再度投身于繁杂的事务之中，并且在适当的时机宣布了他亲往前线的决定。

但正如燕绎与姑射所料，此消息一经公布便在齐国臣子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派占据绝大多数的席位，他们希望燕绎留在固若金汤的齐王宫中，而不要前往战场去冒无端的风险。

“无端的风险？”身为齐王的少年高坐于王座之上，睥睨冷笑之间却令群臣不敢直视，“君王守国土，为社稷而死当是吾辈应有之觉悟，眼下异敌突起，孤焉能安坐朝堂之上无所作为！”

众臣静默，仍是丞相劝阻：“齐王您即使亲自前往前线又能做些什么呢？”

高堂之上，燕绎与身侧红裳的守护神灵对视一眼，俱是微笑。

燕绎遂斩钉截铁地道：“孤坐镇前方便是要告诉孤的臣民，大齐必胜！四洲必胜！孤会与他们并肩作战，并与他们一同凯旋归来！”

无人再有异议。

齐国并没有刻意封锁齐王燕绎将会亲临前方的消息，魏王与秦王都很快得知了燕绎的决定，魏王赵徐相听说之后唯有鄙夷，在他看来放弃己身安全实在是再傻气不过，秦王百里拓却是淡淡微笑着评价一句：“燕绎果然是一大劲敌啊。”

这句评价实在有些含混，让人弄不清百里拓究竟是认为燕绎是他百里拓的一大劲敌，还是燕绎会成为异陆的一大劲敌，惹人无限遐思。

但在议论纷纷之中，春天转眼便要逝去，大雪积得更加深厚，姑射与燕绎一行却在此时抵达了齐国的边陲五都城坐镇，在异常的天象之中，四洲与雪域两个大陆终于因相互撞击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