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栖霞山回来不久，一份来自十三司的报告便出现在了张大雍的案头。报告写在简牍上，张大雍看后面上波澜不惊，四指轻轻一折，便把简牍掰断了，吩咐仆役点了火盆，把简牍扔了进去。

他合上眼，感到一丝疲倦。距离他命令萧黯去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个月，那女人实力很强，在当世高手之中能排进前十五，只怕还在萧黯之上。

所以这份报告，更应该视作那女人对自己的邀约，她想和自己谈谈。

次日便是休沐，当晚张大雍在用膳的时候，对妻子说：“明日休沐，我想出去转转。”

郗道茂心里泛起了嘀咕，丈夫这几年来一直保持着三点一线的作息，便是休沐也极少出门，今儿怎么转了性了？“好呀，老闷在家里也不好，你要去哪儿，需要我陪你吗？”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转转。”张大雍的眼神有些放空，“你在家照顾好望舒便是了。”

“哦。”郗道茂故作淡然，心中却像百爪挠心一样，好奇无比。

次日，张大雍换了一身暗蓝的常服，只带了少量的随从便出门去了。在他走后不久，郗道茂便派人去请闻人言。

牛车哼哧哼哧地出了东篱门，然后沿着建康城的外篱墙一路向难走。走到半途便下起了雨，姬彘停下来穿上斗笠，然后出言提醒主人：“郎君，车厢座位下的暗格里有雨伞。”

雨下得并不算小，南市上的行人稀稀疏疏。张大雍擎着伞，踩起的水花打湿了他衣袍的下摆。店铺“金匠伏莱梅”的门扇半掩，张大雍在檐收了伞，便让随从们分散在外围。

店铺内光线昏暗，金饰都收在柜子里，张大雍轻叩了门扉：“有人吗？开门做生意呀！”

店铺二楼的窗户先被推开，于是天光洒了进来。“来啦，您稍等呀！”一个慵懒的女声带着淡淡的媚意，随后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惹人遐想。

“店家在楼上休憩，楼下的门还敢开着，当真是心大。”张大雍讥讽道。

“外面时刻有武候在巡逻，而且奴家坚信，天日昭昭，在凉公治下，断不会有此强盗行径。”

“那若是有人对老板娘起了歹意呢？”张大雍的脸上有了渐渐笑容，“在下可是听说，这伏莱梅的老板娘在建康艳名远播，不逊色于闻香阁的闻老板。”

“世上男人多薄幸，像我和闻老板这样的女子，命运已经对我们颇为残酷了，客人又怎么忍心再出言调戏呢？”

随着一声轻叹，接着便是噔噔的下楼声。万俟明瑶拾着裙子下来，下到一半便停住了，看见面前的人自是一愣。

许是时光流转，张大雍以为自己会心动，没想到更多的是感慨——分别时，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是十三四岁的少女，而今却是半生将过！

“明瑶好生薄幸。”张大雍的嘴角挂起笑来，“居然认不得我的声音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你还有脸说我薄幸？你们男子成年不得变声？叫我如何光凭声音认得是你？”

她穿着一身式样保守的汉人衣裙，白色的面纱半挂在耳朵上，遮去了大半张面孔，却都挡不住她妖娆的风姿。她一双翠绿的眼睛里满是烧透了的情绪，而这三句诘问是真的让张大雍哑然了。

万俟明瑶见张大雍默默不语，便自顾自地调笑起来：“你还是和当年一般的腼腆，难怪少有女子喜欢你。”

张大雍心中腹诽，暗道向雨田那厮终日冷着张脸，讲话一套一套的，还很刻薄，怎么就比我更讨女人喜欢了？

万俟明瑶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哪曾想张大雍是彻底地闷住了，以为他是生气了。他也不曾说明来意，于是两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张大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却被万俟明瑶给打断了：“你今天来，是单纯地想问个好，还是来买东西的？”

张大雍的心头升起一丝疑惑，明明是你故意露了行藏，引我前来，怎么反倒问起我的来意？他于是缓缓开口道：“年前继兴在你在这儿买了东西，回来和我一说，我便隐隐猜到是你——我要感谢你给两个孩子做了戒指，还有小女的礼物。”

“当年长安乱时，我便见过继兴一面。当时只看了一眼，我便晓得那是你的儿子，于是出手为他拦下一路追兵。”她取出两张胡床，邀请他坐下，“想不到再见时，他已经是成人了。”

“继兴那时候遇险的事，我倒还真不知道。”张大雍收敛了一下衣摆，“要说起来，我这个父亲当得还真是不够格。如此，便真要谢谢你出手相救了。”

“你同我客气些什么？”她摘下面纱，露出妖冶倾城、极具异域风情的一张脸，同时感慨道，“时光荏苒，你已经是做快要祖父的人了，而我也老了。”

张大雍仔细打量她的面孔，她只比他小二三岁，也是年近四十的人儿了，但是着实是驻颜有术，面庞饱满细腻，不见一丝皱纹。而且身材该丰腴处丰腴，该纤细处纤细，丝毫不见走样。

张大雍真诚地赞美道：“若你这样要喊自己老了，那全天下二十五六岁以上的女子便都不用活了！”

明瑶闻言自是一喜：“真的吗？那太好了！”她展颜一笑，让张大雍觉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张大雍微不可查地叹息，再次相见，已让他确定二十六前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他已有过两次不算短的婚姻，自然晓得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应该”状态。

在确认过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之后，张大雍问道：“你不在西域待着，来建康做什么？”

“自然是做生意呀！”她说，“我秘族以商为本，经商却是不能没有一个安稳的外部环境。而西北之地自淝水之战后，吕光、乞伏国仁、沮渠蒙逊、秃发乌孤等人相继崛起，各自立国，彼此征伐不休。试问今日之天下，还有比你的建康更适合做生意的地方吗？”

这可以视作是对张大雍治国成果的极高赞誉，他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他站起身：“时候已是不早了，眼瞅着午时将近，我想邀你过府用膳，不知明瑶你肯否赏光。”

“我自然是乐意的。”她说完便要上楼去梳妆打扮一下，“对了，雨田他会来吗？”她突然从楼梯口露出满是期待的脸，犹如思慕情郎的少女。

张大雍心里有些不舒服，很含糊地说：“你若是想见，我便派人去请他。”

她过了一会儿便下来了，反正以张大雍的眼力，是瞧不出她的衣饰妆容有了什么变化。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万俟明瑶便想他挤一把伞。张大雍摇摇头，把伞塞给她，然后从姬彘手中接过另一把伞，同时吩咐随从们帮她把门板安好。

牛车停在市场外边，因此二人并肩在青石板路上走着。

明瑶故意挨得张大雍很近，她问起向雨田的近况，大雍只说雨田当了大官，故意略过谢道璨不提。

一间食肆的二楼，郗道茂看见此情此景，肺都要气炸了：“这万俟明瑶当真好不要脸！就算是大雍的旧识，但他都明确地表示要避嫌了，她怎么还有脸往上靠？你看那雨伞的水都滴到大雍身上了！”

“夫人没有怀疑凉公与那女子有不可告人之事，却是让我惊讶了。”闻人言笑着说。

“莫非我应该吃醋和嫉妒吗？”郗道茂也笑了，“大雍既已与我讲清楚，我对他自是十分的信任。而且除我以外，尚没有女子在他心目中能越过苻宝去，区区一个万俟明瑶，又怎配让我乱了阵脚？”

“凉公和夫人彼此忠贞不渝，实在让人言感到羡慕。”她说，“不过万俟明瑶乃是天下有数高手，她和凉公凑得这般近，夫人应该关心的是凉公的安全。”

郗道茂只晓得张大雍力气很大，身手不凡，但“天下有数高手”的名头却是实打实地唬住了她。待张大雍走近了，她不顾外面下着的雨，探出头去呼唤道：“大雍，我在这里！”

张大雍抬头一看，先是一愣，随后对万俟明瑶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却是我家那悍妇追出来了！明瑶，可否同我上楼与我家夫人一叙？”

万俟明瑶看着郗道茂脸上耀武扬威的表情，心下暗恨，口中说着“正好”，脚下却是不想走楼梯，而是直接擎着伞，脚尖点地，朝着郗道茂所在的窗口飞去。

楼上郗道茂被吓了一跳，连忙往里面一闪。楼下张大雍张开右手，五指对着万俟明瑶的背影，虚空一抓。

万俟明瑶只觉得有五道气劲勒住她的四肢和腰身，连忙娇叱一声，真气一提，方才挣脱了气劲的束缚。

但与此同时，两道流云飞袖从屋□□出，缠住两扇窗户，一道人影从中飞出来。那人的周身有着一圈无形的立场，万俟明瑶只觉得头上乌云罩顶，被迫降落在地面上，同时叫破了来人的路数：

“阴癸派，天魔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