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人杀旧人
作者:绮丝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705

“连……”

“…小…”

“……开。”

连。

小。

开。

这个地方唯一剩下来的活人,少年的脸庞和高大的身体,神情混合了奇妙的天真执着与放肆的仇恨快意,一步一步登楼。

其实,若一个孩子只是天真执着地去经营仇恨以求一个快意,他本来应该是远魔而近侠的。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牵扯在这些事情里面,只要活着一天,就不得不被逼着散出妖邪的气息。

逼迫他的人,倒是堂皇潇洒,谈笑风生。

连小开走完梯级的一刹那,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感应,悬挂在屋顶中央的一盏华丽明灯竟然烧完了灯油,跳动一下熄灭了。

其他烛火早在交手中湮灭,一下子天霄阁陷入淡淡的黑暗。黑暗里月华慢慢浮出来,几乎要破晓的天色隐隐漫入来,晨风如流水一样荡来荡去,将血腥的味道携去四方。

“沈月关。”连小开蹲下来,很近地看着那张脸。

夜色掩盖住他满脸的水泡伤痕,只剩下一个英挺轮廓。高鼻薄唇的侧影,微微喘息的胸膛。

“沈月关——”连小开忽然伸手大力摇他。“你没有死。为什么不出声?你既然没有死,你便一定认得我。你这种人,就算快要死了,也不会容许自己神智不清的,是么?”

沈月关冷笑了一声。

“我的确是快要死了。我也的确没有神智不清。只是,我为何要认得你?你是谁?”

连小开怔住了。

“我是连小开。要杀你的人。现在记起来了没有?”

“你要杀我便请动手。我却并没有记得你的义务。”沈月关冷冷回答。

连小开又怔住了。

“……你……你杀死我妻子楚云……”

“抱歉,我杀人无数,实在是不记得你妻子是哪一个。”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甩到了沈月关脸上。

“沈月关,杀人者死!”连小开怒斥。

“不杀人者,难道能不死?”

连小开这次不是怔住,而是无力反驳。

“你要杀他,便快些动手。你手里有刀,身上背剑,随便哪一样割下他的头颅,便一了百了。如果再婆婆妈妈,以他的能力,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清微实在忍不住,出言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指点。

“你便是神霄公主?”连小开皱着眉头,看向地上形状惨不忍睹的话者。

“本宫字清微,号神霄,行三,你称呼什么亦可。”清微忽然放柔和了声音。“连小开,你赶紧杀了沈月关与莫易,再将本宫救出此处送回神霄山,本宫会大大地赏你!”

“……莫,易?”连小开眉头紧蹙。

“不错。”对面的人影苦笑着出声。“是我。小开,你杀了沈月关无妨,只是,别忘记顺便给这位神霄公主一刀。他是我此生最大的仇人,以你同我的关系,你实在是应该替我报这个仇的。”

“你最大的仇人……难道不是沈月关么?”

莫易来不及答话,沈月关便抢先开口。“不错,我们三人之间互有恩怨。我既然欠你人命,你尽可以杀我报仇。然而这个女人,你为了莫易,却也是该杀的。”

“呵呵呵呵……”清微一阵尖利的笑声。“连小开,你别信他们的鬼话。莫易同沈月关根本就是串通一气,莫易以授业诱你杀人,沈月关以仇恨迫你杀人,其实就是利用你将本宫在江湖上的眼目除掉,将本宫骗下山来好报仇罢了。你要是杀我,就正中了沈月关的圈套了!”

“小开,别理她胡言乱语。赶快杀了她,快!用我教你的剑法,**她的心室,将她的心脏挖出来!”莫易劈口打断清微的话语。

要真正。彻底地杀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在江湖中翻滚了无数年还留着一条命吃饭走路的人,任何伤害都是不可靠的,高山悬崖,深海剧毒,都无绝对。所谓必死无疑的招式伤痕,也经常成为帮助他人百炼成钢的助力……唯一彻底的办法,就是,断裂肢体,或者挑出内脏。

比如,沈仙刀的武功重挑抹捻拨,力小则割断咽喉,力大则削去脑袋;莫易的招式习惯将人腰斩,彻底一分为二。沈月关是割喉的高手,也时常以取下人头作为行事准则。英敏则暴戾嗜血,中意将人竖过来劈开的费劲方法……

总而言之,朝着胸腹刺上一剑,是最最没用的方法。

但是若是将胸口割出一个洞来,将心肺肝胆挖了出来,又另当别论。

莫易便曾根据连小开的刀剑齐用,教导过他这个杀人方法。一手刀,一手剑,正好可以像吃西餐一样,挖剜剔骨,勾切削肉。

莫易此时这么说话,也是要提醒连小开授业之恩,要连小开循着自己的话去做罢了。

沈月关可以死。

莫易也毫无活下去的兴致。

只是,若不能将清微一起拖入地府,这场戏未免太过无味。

若是等到天亮变故横生,谁知道是什么人先找到此处,又会做出如何的救援?

或是时间长久,谁知道谁能生出最后的力气,站起来屠戮敌手,自己逃亡?

伤势再重,养上三年五载,也不是没可能痊愈。

所以……

“小开!”

连小开站在三个人之间,流露出很是无辜的眼神。

“你们各执一词,我要信谁才好呢?——还是,我干脆谁也不信,在这里慢慢等,慢慢看,看你们谁先死,谁又先活?”

他的眼神仍旧很无辜。

莫易和沈月关的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意。

那种无辜太过讽刺,犹如一个恶作剧。

“连小开,”清微欲求保命,求生的念头炽烈燃烧。“你救本宫,再杀了那二人,本宫乃是当朝长公主,你要什么荣华富贵,本宫也会给你!”

再愤世嫉俗,到了这个时候,所剩下来的,不过也是世俗的表现罢了。

连小开有点悲哀地摇摇头——那悲哀里也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再多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我是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废人……”

“小开!”莫易高声叫道。“莫忘记我应承过替你驱除体内魔功,保你长命百岁……你只要杀了那个贱人,我便传你散功之法!”

“哼,笑话!”清微这才知道,原来眼前此人所学乃是染净心法。不过一切都不重要,“连小开,他只能教你散功之道。你若是杀了他们救了我,我有天下不传之秘可以救你,不但保你性命,还能保住你的一身武功,甚至日后仍可如初修之时一般,一日千里,进境神!”

“这才是笑话!”沈月关冷冷驳斥。“世上若有这种法门,魔道早就肆虐江湖,哪里轮得到我们横行乱走?”

“世上的确有法门。”清微高傲地道,“叫做‘染净天方’,是将人的根骨彻底改造以适应染净内功的方法。此方不少魔门中人俱都持有,只是,他们找不到天方中最为重要的一味材料罢了。”

“难道是……”沈月关莫易俱是一震。

“不错!便是乾坤二气所凝的合华丹!上乾之脉就在神霄山中,而下坤之脉在大内皇后寝宫地下。这两个地方唯有我知道,亦唯有我都能掌控。连小开,你只要能够撑过三年,便足够时间炼出一枚合华丹来,到时候,你便是天下无双的武林第一人,再也无人能与你为敌!”

“哼,你既然早知诀窍,怎么不见你自己修炼?合华丹三年就可炼成,怎么不见你广炼广采,散布门人?”莫易置疑。绝对不能让连小开相信此事,绝对不能!

“那是因为,若采两气炼药,每炼成一颗,则乾坤二脉将断绝六十年。与其如此,不如依禀其修炼上乾下坤来得容易。连小开,本宫所言句句属实,你想保命的话,就快去将他们两个杀了!”

“别傻了,连小开!”沈月关一边喘息一边挣扎着放大声音。“她会为了给你炼药而宁愿断绝乾坤二脉?别信她,她只要一脱险,必然会杀了你以绝后患!”

“本宫以先皇之名誓!”

“真难看。”连小开忽然叹气。

“什么?”

连小开啧啧两声。“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却像贩夫走卒一样嘈吵,真是难看之极。”

“连小开,你什么意思?!”

连小开缓缓拔出刀剑。

“无论如何,我要先杀沈月关,替楚云报仇。”

清微大喜。

沈月关微叹。“不错,这的确是你的正道。只是,杀了我后,我相信你会助莫易,而杀公主,对么?”他并不怜惜自己的生命。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连小开将剑鞘咬在唇间沉吟。

“连小开,杀莫易,救我!”清微是三人中求生**最强的一个,叫喊得嗓子也快要劈裂。

“连小开,你不会杀莫易,对么?”沈月关喘气追问。“你与他的关系……你绝对不可以杀他的,难道不是么?”

“沈大侠是想说……”连小开笃悠悠地,嘴角含着半分笑。“莫易是我的父亲,人自然不可以杀戮自己的父母,是么?”

“弑父弑君,同为大罪,都是一样!”清微尖着嗓子喊。

“那么……”连小开转头去看莫易。“……你怎么说?师父?或是爹爹?”

“小开……”莫易心知只有将戏剧唱到落幕为止。“我不强求你为我做什么,然而,前人恩怨,由后人继承,也是正当!”他默认了这个父子身份。

“说得好!”连小开忽然狂笑起来,甚至几乎笑出了眼泪。

这次,连清微,也已经看出来他的不对。

“连小开,你究竟要帮谁?不要只是玩……**我们的尊严!”清微怒喝。

“公主放心。”连小开忽然朝着清微躬身一拜。

莫易同沈月关的心俱是一沉。

“莫大侠说得好,前人恩怨,理应由后人承担。那么,我向他讨我连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

连小开终于,终于露出了魔鬼一样的眼神,似要射出火焰,将世间一切黑暗吞噬。

莫易同沈月关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句也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

“莫大侠三岁的时候,亲眼看着自己的亲父被公主所杀,此后隐忍三十余年,所为报仇。”连小开侃侃道来,原来他早知内情,先前惊讶,全是伪装戏弄而已。

“很巧,莫大侠杀我全家,逼我娘自残一腿而后自戕的时候,我也是三岁,我也是亲眼目睹。”连小开满口不在乎的酸楚悲凉。

“这两件事情教会我们一个道理,那便是,三岁的孩子,是能记事的,对不对?”他笑中有泪,双目如血。

莫易叹。

“你一开始便记得,便知道?”

连小开挑眉。“我一直做梦。从小到大,都将儿时的惊骇颠沛当作一个梦,时时在夜里重温。不久之前,沈仙刀为了令我忘掉我曾见过她之事,对我的记忆动了手脚。后来我又突然想起,并且电光火石间已明白,那并不是梦。是我想忘记,但是不该忘记的东西。莫易,你非但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杀我全家的仇人。你为你的父母向三公主报仇,那么,我也要为我们父母,向你报仇。”

“……听起来,甚为公平。”

“我不但要杀你为我家族报仇,还要救活公主,令你们辛苦经营的计划,彻底泡汤。我要令你们,死也不能死得瞑目。”连小开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也是无可厚非。”

连小开的身上,流露出了温柔而绵长的杀意。

那杀意如一池莲花或者人头。

那是之前的岁月里可以一挥手瓦解,灰飞烟灭的杀意。如神将强人的梦想扼杀在咽喉。如天的手翻云覆雨搬运人间离合。

然而当天堕落下来。当神遍身是伤痕,彼此伤害,彼此坠入泥土。

那人间的杀意,便足以勾销神的性命。

莫易闭上了眼睛。

面对这合理合情,又在荒唐中恰到好处强悍的杀意思,他只能接受。

除了接受,他什么都不能做。

也什么都不想做。

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空白。

真正无喜无忧,无嗔无念的空白。

……先是不远的对面,刀割断东西的声音。

然后是那处人头落地的声音

再然后是轻轻的,轻轻的脚步声。越移越近。

然后的然后,是剑风。

熟悉的人生里,熟悉的剑风。

一饮一啄。

……接着,剑……便刺入来。

莫易第一次知道被自己的青磷剑切入肌肤是什么滋味。

如情人分开了双腿。

如跌落,如放弃。

如母亲轻轻一踢。

如开始,如来临。

剑探入身体。

肋骨之间,很好。很对。心室。

奇妙而多情的角度。

……心脏离开身体是什么感觉?

莫易睁开眼,正对上连小开手里拎着的好朋友的眼。

好朋友的头垂在地。

下面却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就如手中攥紧的人生……

人生,是什么感觉?

死亡,是什么感觉?

清微的桀桀笑声如此干哑。

渐渐消失。

十七年前的某一天,长风流的莫易,在桥边遇见一个年少俊俏的姑娘。

“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白……闺名……闺名一个春字。”她的脸蛋酡红。

“那么……叫你春可以么?”玉石一样的声音,轻柔地问。

……

“你走了……叫我怎么办好呢……我便嫁了人罢……连家少爷……想必是可以骗过他的吧……”

那时候,白春曾经对着萧瑟的秋空,喃喃自语。

只可惜,那自语,除了风,并无人听见。

寅时三刻。

连小开割下沈月关的人头。

剜出莫易的心脏。

此时窗外雄鸡三唱。

妖魔退散。

天下大白。

刀剑的光,在太阳的光芒下面,黯淡下去。

平无奇捱过了不能动弹的三个时辰,终于匆匆地,跌跌撞撞地摸上了小楼。

一地的血和尸体。

清微公主,与连小开,已经消失不见。

他从万紫千红中,找到昏迷着的沈玉刃。“玉刃小姐……”

搭一搭她的腕脉。

她腹中的小生命,仍在勃勃跳动。

“上天啊,你对我平无奇实在是太好了……”他跪下来,亲吻着沈玉刃的脸颊和手,又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将她**了这万丈的杀场。

至于那些纷繁复杂人等的尸血肉,干他什么事?

反正,杀人的,不杀人的,哪个不是最后难免一死。

只能关照到心里的人。

只有对着心里的人,才那么愚蠢,才执着于十年和一百年之间可笑而卑微的差距。

至于其他,便任天去折腾收放,肆意妄为罢。

……

暖阳如此和蔼,静静的小镇上烟尘初升。

瞎眼的说书人坐在街头。无人围拢来,他便只有哼唱着不成调子,也听不清楚唱词的歌。

那调子听似荒诞,却仔细有些悲凉,竟似是远古时候所传。

那唱词依稀仿佛,含着一声声地“远离,远离。”

远离,远离……

远离这故事罢。

故事既已结束,为何还不远离?

——可是这个故事完结了,别个故事却还在继续。

一浪一浪,才叫做江湖。

也难忍有些十年与百年之间不能清明只得痴狂的愚人,不得远离。

不得远离者,且边行,边看。

【第一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