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卧虎藏龙
作者:绮丝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029

“好美的日出。”

“是啊。”

一只手从背后搭在了连小开的肩上。

连小开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认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我拿到了断魂刀。”他不温不火地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你吃过早饭没有?”

“不但早饭,我赶了一天一夜,已经有四顿饭忘记了吃。”

“听说盐城的盐香鸡不错。”

“一早上吃鸡?”连小开讶然。“我又不是轩辕兄弟。有没有地方喝点粥呢?”

“好,我吃鸡,你喝粥。”

平无奇津津有味地吃着埋在盐巴里的手撕香鸡。

连小开慢慢地喝着粥。

“……鸡不咸么?”

“咸。”

“那我帮你吃掉一点吧,省得平大哥你白天口渴。”

连小开终于找到借口将整盘鸡端到自己面前。

“可是,我吃什么?”

“既然太咸,自然是喝点粥就一就了。”连小开大方地将自己面前的粥推给了平无奇。

平无奇只好苦笑。

他一边苦笑,一边将怀内的一叠书册扔了出来。“你要的东西。”

连小开眸中精芒一闪,顿时忘了粥也忘了鸡。“神仙洞府的资料?”

“不错。我差点送了小命才到手。”

“平大哥不是短命相,不会那么容易送命。”连小开打开书册,迅地翻阅起来。

平无奇趁机将粥和鸡大口消灭。

“为何东缺一页,西少一点?”

“这个……”平无奇顿了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任性的女子……”

“沈玉刃?”

平无奇傻眼中。“你怎知道?”

“因为你一脸灰暗,纵欲过度的样子。”连小开严肃地说。

平无奇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想起一事。“小开,玉刃同她二哥并无什么关系……”

“我知道。就如同楚云同神霄派也无什么关系。有些东西,可以选,有些东西,没得选。我要杀的只有沈月关一人而已。至于沈姑娘,她很可爱又适合你,你要加油。”

“我我我……”

“像她这样任性的姑娘,你要好好用心调教……”连小开仍是正正经经的样子,却趁着平无奇手足无措的时候,将剩下的鸡和粥一扫而空。

平无奇回过神来,瞪着空桌子,大叫一声,“气死我了,老板,再来一只鸡一大碗粥!”

连小开忍住笑。“我劝你不要,抢着吃的乐趣,再叫一份,定不会再有了。”

“四只盐香鸡,四碗莲子莲花粥,八个芝麻烧,一坛女儿红,带走。”

清晨的店里,随便来一个客人都很引人注目,何况是一开口就点出四人份菜量要求打包的大客户。连小开同平无奇齐齐向来人看去。

不看便罢,一看两人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别过了头去。

因为那要外卖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色长袍。那长袍的式样,分明就是在英敏文承锐等人身上见过的,神霄派护法的法衣样子。

黑衣男子的眼神,也恰好扫到他们身上,停顿片刻,便冷冷移开了。

“客官请拿好,这是鸡和烧饼。粥和酒是否由小人替您送到外面马车上?”

“不必,给我就行。”

“好好……一共是二两六钱。”

“拿去,不必找了。”

连小开的眼角中,那男子扔出一片金叶子,提着满满当当四个包裹,离开了店门。

“是……神霄派?”平无奇压低声音问。

“是,那衣裳,那眼神,那……金叶子。我认得。”

“神霄派护法历来孤身行事,他怎会和人一齐?还买那么多吃的……”

“走,追去看看。”

虽然是清晨,盐城的街市上却已经热闹万分。众多需要在高贵的人们起床之前做好的平贱事务,比如米,菜,煤,水,柴,甚至粪,都被装在一辆辆大大小小的车里,轻快地从街市上掠过。

连小开与平无奇跟随那马车七绕八绕,却是越走越偏僻,越走人烟越稀少,最后,马车停在了一座破庙旁边。

“城里居然有如此破落之地?我们是否已在不知不觉间出了城?”

“应该不是。这里虽然荒凉,却宁静逸雅,再过去一些便是富人聚集之地。刚才的闹市虽然繁华,却尽是穷人百姓出没的所在。”

“平大哥在此城住过?怎么如此清楚?”

“嘿……”平无奇面上一红。“再过去一点就是神仙洞府了啊……我能不熟么……”

“哦?”连小开精神一振。

“小心,”平无奇猛地将连小开一拉,隐入了树丛之中。“有人来了。”

自平无奇所说的富人区方向,缓缓走过来一个男子的身影。那人青衣负剑,一身素朴,身量不高却十分挺拔修丽,看不出来年纪,也看不清楚面貌。

不知道为何,连小开与平无奇齐齐被那男子吸引住,眼神似乎一刻也不能从他身上离开,只想将他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可惜那男子却在见到马车之后停顿了脚步。只见他向那马车躬身一拜,似乎说了些什么话语。

“他说什么?”平无奇征询连小开灵敏的听觉。

“他说,参见什么堂主……嗯,是花堂主。”

“神霄派的堂主?”

“谁知道?”

说话间,马车中已然跳下来两个女子,俱都穿着粉衣纱裳,其式样飘拂,令连小开纵然早有准备却也忍不住心头一窒。

“哪个是花堂主?”

“都不是,她们也在说,请堂主落车之类。”

片刻,一只雪白的柔荑从车中伸了出来。要不是隔得太远,还能见到五枚玉葱一样的手指上染着红艳艳的蔻丹。

两名女史正要去接,青衣男子却抢先一步,扶住了这只纤纤玉手。

为女人做这种事情的男人,照道理说来会给人十分奴颜媚骨的印象。偏偏这青衣男子做来,却天然妥帖,风度奇佳。

待那玉手的主人下车之后,连小开与平无奇才恍然大悟为何这女子的确需要扶助。原来她一身宫装,裙尾又宽又长,高高的髻上插着华丽的步摇与金钗,的确是行动不便,十分累赘。

宫装女子好不容易下来马车,背对着连小开等,也看不到她的容貌神情。

“她说什么?”平无奇急问。

“什么也没说。”

“难道在相互凝视?难道他们两个是一对么?”

“不像,那女的很俗气,那男的……”连小开一时找不到词语形容。

却听啪的一声,连平无奇也无须连小开的传达便知道,那宫装女子一挥手,打了青衣男子一个十分响亮的耳光。

青衣男子被打得弯下腰去,片刻才站直身体。

又是更为响亮的一记,落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

这次他承受住,没有躲闪。

那女子却不依不饶,一记又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那男子的脸上。

“太过分了,那男人一点也不反抗,那女人却每一掌都带着掌风!”平无奇有点忿忿不平。“要是换成男人打女人,我一早冲上去了!”

连小开苦笑,“我也有冲动去保护那个男子……不过我是第一次见到,连挨打也那么潇洒漂亮的人。”

那青衣男子虽然不断地承受宫装女子凌厉的掌掴,身形气度,甚至神色感觉,都毫不慌乱,十分从容镇定。

终于,宫装女子停了手。

“她说,‘这是娘娘的吩咐,你莫怪我出手太重。’”连小开赶紧说给平无奇听。

那男子似是一笑。他挨了无数掌掴,面上却看起来无甚伤痕肿胀。他开口说话——

“他说,‘多谢娘娘’——难道这些人真是宫里出来的不成?”

“我听说,”平无奇沉吟道,“神霄派的创立人与宗主被叫做‘清微娘娘’,指的也许是她。他还说什么?”

“没听清,似是在认错……他问那女人为何下山,娘娘有何懿旨之类。看来果然是神霄派的某个堂主……”

“奇怪……神霄派的女人越来越抛头露面起来了……”

“那女人说,‘先清理一下再说’……糟了,快跑!”

不必连小开提醒,平无奇也看见了一众人等的目光直冲他们几个的藏身之处而来。

神霄派的黑衣护法,已经一掌遥遥劈来。

连小开自是浑然不惧,以内功硬生生地扛住,还将那护法反震地飞了出去。

只听那护法咦了一声。

“我来。”这次那青衣男子的语声清晰地传入连小开与平无奇两个人的耳膜。

平无奇只看见天一下子黑了。

连小开还能勉强分辨密云涌动的过程。

一道奇诡的闪电亮了起来。

平无奇被耀得浑身一震,跌了下去。

连小开勉力拔刀,挥出——

断魂刀,欲断魂。

连小开看见了那青衣男子的面貌。

秀如风花雪,清若夏秋冬的面貌。那朗朗的唇边,带着一点点笑意,那是见着了断魂刀之后的笑意。

青衣男子出剑。

刀剑相交。

连小开从未想到过,这世上除了沈月关之外,还有人能够在内力上给他如此,如此的压力!

不过是一个偶然遇见的,普通的男人而已!连小开又惊又怒,这江湖中,到底还有多少卧虎藏龙?

一蓬鲜血从连小开的口中狂喷了出来。

他凝住最后一点冲劲,拔剑。

青磷。

那青衣男子的眼眸中,有异光一闪而没。

汹涌的内力逼了过来。

他在阻止连小开拔剑!

为何?难道他忌惮连小开的刀剑齐出么?——怎可能,他的武功,分明高出连小开不止一个层次!

连小开来不及去想为何,只知道青衣男子注重着压迫他的剑,那么,他的刀便可以了无阻挡!刀势熊熊,狠狠地劈向那男子胸口!

天空中有什么落了下来。

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连小开十分满意地听到了那男子的闷哼声——就算不明不白地死在对方手里,至少,他也伤了他的对手!

虽然,这伤人的机会,是对手自己莫名其妙的举动所自己制造出来。

“怎么回事?”宫装女子追了过来。“天,他是什么人,竟能伤了你?”

“我是刚才被你所伤。”青衣男子反手擦去自己口角血迹,淡淡地回答。“走吧,我已杀了他们。我们回洞府说话。”

地上的连小开与平无奇,躺的横七竖八,好似两具尸体。

他们可真的是尸体?

日头慢慢升上了中天。

又是一架马车呼啸而来。这马车华丽而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座驾。

马车上跳下一个穿着男装的女孩子,又美丽又任性,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真是的……”她叹口气,跺跺脚。

马夫一言不,将两具“尸体”搬上了马车。

马车隆隆地转身,向城北穷人的聚居地而去。

马车上,美丽的小姐对着两具男人的尸体,看起来十分苦恼。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

“大哥也牵扯在这件事情之中么?到底是什么?到底为什么?莫易,二哥,你们到底在玩什么?要玩到什么时候?”

“这个游戏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接下去,就算不去推动,它也会自然而然地走下去了。”

小镇的一角,被称为棋王的老王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神情深不见底的男人。

自从十日之前,这个男人搬来这个小镇以后,老王头就再也没有在棋盘上称王称霸的感觉了。

而最让他受不了的,还不是那男人似乎永远不可预测的棋艺,而是他经常对着棋盘所说的话语。

那些话里面,好像包藏着很多故事,很多阴谋,很多记忆,很多爱恨。

“相公,该吃午饭了。”

那男人有个很不错的老婆,丰满的胸脯似乎总要从衣襟里蹦出来一样。她看她夫君的眼神总是很柔媚,却柔媚到让活了七十多岁的老王头每每心生寒意。

“好了,老伯,这局就算平手吧,我要去吃饭了。再见,老伯。”

“老伯,再见。”

那对夫妻两个,手牵手,转身而去。

他一手拎着小板凳一手拎着棋盘棋子回家,看见他自己的眼神粗鄙的老太婆和庸碌懒惰的儿子孙子们,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不死的?今天这么早滚回来吃饭啦?”

“老太婆啊,”老王头深深吸气,做了他人生最后一个重要,但是奇异的决定。“我们搬家吧。”

“爹你疯啦?”

“一定要搬,搬,把田和屋都卖了,搬去六十里外的你大太爷家。谁不听我的就不是我儿子,分不到我一分钱!”

老王头做了他一生中,也许最英明的一个决定。

一个用他七十年人生经验凝练出来的正确决定。

远离,远离开会成魔,或是已成魔的那些人,那些世界。

水鸟一样的飞物从小镇,划到荒山,划过了阴暗的湖面。

长披散下来,那小东西可怜兮兮地停在他手心。

长男子轻轻捏它的腹部,小东西的口中吐出了一颗圆圆的银丸。

手中冒出烟气,银丸融成一滩水,那水附在掌心里,盈盈流动,最后,变成袅袅的无色轻烟。

那轻烟却拥有奇怪的形状。似乎在叙说些什么事情,又似乎演变出什么难懂的字体。

莫易抬头,望着轻烟,沉入思索。

许久许久以后,他伸手在虚空中一抓——

那一抓,轻烟似有回来了,慢慢地凝固下来,落下来,回到他的掌心。

那掌心的边缘,结起了雪霜。

掌心里流动着盈盈的水,水里沉浸下去许多苍茫的心事,更多逼仄的答案。

最后,那水,流成了一颗银丸。

吱呀一声,小东西又飞了回来,很是听话地,摇头晃脑地含下了那颗银丸。

然后,它,振翼,飞走。

“我在什么地方?”平无奇揉着眼睛醒来。两日之内第二次晕迷,前一次是美丽春梦,这一次,他做好了一个噩梦的准备。

谁料,入眼的,仍旧是一个绮梦。

两日之内,第二次被同一个女人救走,在她面前醒来。看见同一张百转千回的面孔。

不同的是,这次,平无奇的身边,躺着连小开。在他坐起来的同时,连小开亦动一动手指,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