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里,好冷。
可不可以留下来一个取暖的炉口?
想要去依赖什么,还是离开了。
再也不用了。
冰天雪地,孤独站立。
那是颗美丽的人头。
美人头,如莲花。
莲花生一夏。
无根无底的莲花,又如何不是飘萍?
人头碌碌滚动,一直滚到了连小开的脚下。
那么远的路程,她滚得那样累。
是临死前的怨意念,还是杀人者的嘲笑声?
她就准准地,来了连小开的脚边。
连小开伸手,去触她粉嫩的脸。
脸上的血污,和那半睁半闭的眼。
离开自己的身体那么遥远,楚云,可会觉得伤悲?
众人看着他。
平无奇看着他。
这就是江湖。
美人也会被斩。
——美人可以落在臭气冲天的茅坑里,美人又为何不能被斩?
难道,沈月关这样的骨子里的天生杀人者,会愚蠢到用不干净、不利落的方法来杀一个他要杀的人么?
刺他一剑,然后给他机会临死反扑?
给他一掌,然后让他去等绝世灵药?
擒住他,然后生生看援兵蜂拥?
神霄派的哲学是,杀人,定要破碎尸体。
所以莫易喜欢腰斩。他有趁手的长剑。
而沈月关的牙匕轻而短,弯弯的弧度有如情人的手臂,刚好可以摘下一枚头颅。
不论是粗俗到没有名字的男人的头颅,还是在每一个粗俗男人梦里的美人的头颅。
定要杀得对方必死无疑,绝无还手的能力,绝无翻盘的机会。
也阉割了连小开的所有人生,人生的所有希望。
连小开抱起来楚云。
他将楚云贴在他的胸口。
他真的可以做到……那美艳的眉眼。那盈盈的温度。那孤零零的头颅。
好像他的心一样,在跳。
人群被这一杀镇得鸦雀无声。
想要**阴谋的忘记了阴谋。想要明哲保身的忘记了保身。想要变本加厉的忘记了本利。想要以退为进的忘记了进退。
连小开和沈月关之间,是头颅一路滚来所开的一条血路。
人们站在两边。
连小开向前走去,踏在他所爱的女人的血中。
就好似,踏上了红毯的将军,正在接受两边潮涌的膜拜。
他抱着楚云的脚步,简直踏穿了地,踏上了天。
沈月关在天上。
他站的很低,却不知道为何给人感觉,就是他站在天上。
他看着连小开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只猫。
一只穿着将军甲的猫。
云一枝融化在这种眼神里。
十三年前,便是这种眼神。
把一切活物当作猫,任意宰割**的眼神。
他在天上,看猫。
连小开终于走到了沈月关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楚云的头,放在了她的身体上面。
垂垂的黑飘散在身体的前面,和后面。
用一种诡异的途径。
连小开横刀。
那把用生铁打造的,普通的刀。
他一刀砍向了沈月关。
沈月关没有躲。
因为他怀中的云一枝轻松地伸手,用一丝弹指的劲气挡下了这一刀。
以云一枝的武功,也能挡下的一刀。
那不是武林人的一刀。
只是下意识地,一刀。
平庸到除了愤怒,什么也无的一刀。
绝望的一刀。
求死的一刀。
无人知道,连小开在这一刻曾经认真地向往过黄泉。
因为这一刻之后,一切都变了。
刀势忽然变了。
变成一种可以遮盖天,踏穿地的东西。
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如地火绵绵,永世起伏。
沈月关飞身而起。
他跃上了将台。
他已经看出,连小开的仇恨与愤怒之中,已经加上了,武。
武道。武技。武术。武功。
沈月关轻轻放下云一枝,又如一片叶子一样,飘下来。
正落在刀势的咽喉。
他扼住刀势的咽喉。
刀势死。
新刀势生。
逼向沈月关的死。
一切武功的指向,应该都是对手的死。
只可惜,对手又岂会甘愿死。
连楚云也有多少放不下的凄厉。
沈月关再度转换身形,再入新刀势的咽喉。
于是新刀势又死。
新新刀势起。
转眼间,连小开已经攻出了八十多招。
沈月关一招都未反攻,只是借助身形去杀死连小开的刀势。
连小开厮吼了一声。
攻势渐渐缓下来。
支持他攻出这八十多招的那一口憋闷仇恨之气,已经是强弩之末。
一些令他回到理智,也令他分心的东西渐渐回到他脑海——比如,为什么?怎可以?
不为什么。就是可以。
沈月关看到了他的弱。
事实上,在他看到的时候,还只是“弱的征兆”,而当他出手的一刻,就成为了真正的“弱”。
牙匕画了一个优美的一字。
简单明了地攻向连小开的咽喉。
沈月关攻出第一招之前,连小开已经预料到。
他血红的眼里忽然映出一些预兆,比如,自己的头落地,同楚云并排而卧。
如果说,这在片刻之前还是连小开最甜美的梦想,那么此刻,他的心情已经彻底改变。
他不要死!
不能死!
沈月关出招的同时,连小开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音未落,牙匕已到。
口哨音未落,绿色的幽灵已到。
牙匕将一只绿幽灵斩到如实体一般纷飞出去,再也无能为力聚合一起。
另一只怨灵紧接出现在沈月关的背后,向他的脖颈伸出了幽灵之爪。
众人终于懂得惊呼。
原来是绿幽灵……
原来楚云真的同绿幽灵有关。
——倒带——原来是沈月关。
原来沈月关真的在碧云城。
多少江湖流言,成了真。
成了谶。
沈月关同怨灵缠斗了片刻。
先前重伤的另一只怨灵勉力重组了起来,不过就比之前的小了许多,勉强加入战团。
沈月关不断将两只怨灵斩碎,它们的重组也越来越慢。
连小开的口中,开始出一些低吼或者尖啸来帮助那两只怪兽。
却还是不敌。
对手若是沈玉刃或者别个,在连小开的全力施为下,必定已经落败。就算保持不败,也无能为力战胜这杀不死的怪物,只有远遁的份。
可是对手是沈月关。
十三年前,也许就已经可以独步武林的沈月关。
绿色幽灵的身量越来越小,已经缩小到如常人的孩童左右。
威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沈月关的动作稍微放慢下来。此刻众人才看清楚,他手中的匕,竟然染了厚厚的一层绿色,如胶如泥。似有非无。
难道,这就是那幽灵变小变弱的缘故?
沈月关的唇边出一抹冷笑。
而连小开的脸色则变得苍白而吃力。
明眼人可以看出,现在的幽灵,已经完全是靠连小开在支持。沈月关就跟对战连小开一样,简直是轻松如儿戏。
冷笑未逝。
牙匕光芒暴涨。一阵眩目之后,众人才现,绿色幽灵已经消失不见,或者说,化作了地上两滩粘腻的绿水,似有生命一样慢慢流淌。流到谁的脚下,谁也忍不住跳起来逃避。
而连小开的唇边,挂着一缕鲜血。
沈月关像一颗树站在那里。
稳得没有人可以撼动。
“你要杀我还太早。”他悠悠地开口,说出来这一年武林中最最惊魂的八卦。“莫易所教给你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连小开猛然抬头。
众人如沸水一样开了锅。
像仙女一样站在高高将台上的云一枝也变了脸色。
连小开咬牙。“可惜我的时间太少。跟随师父多学一月,我定能杀你。”
沈月关不禁仰天大笑。
“此战要是换了莫易,当是一大快事。只可惜,他的手脚已废,还收了一个活不过二十岁的徒弟。”
连小开窘了一窘。“你杀了我吧。”既然不敌,他只好抬起胸膛,勇敢受死。
“我不会杀你。”沈月关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回去修炼,到时候再来杀我。”
连小开的眼中精芒一闪。“当真?”
“自然。”
“那,一个月后,我回此城寻你?”
“一个月后,此城不会再存在。”沈月关扫一眼场中众人。“武林中有许多麻烦。”
“你不会怕这些。”
“可是我的家人会怕。”沈月关颇为友善地教导连小开。“若是你有什么心爱的人,定要学会保护好她。要么为她销声匿迹,要么让她跟你一样强到足够保护自己。千万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一个危险的地方。”
连小开的拳出格格的声音。“那,一个月后,我如何找你?”
“山西有个地方叫做贵人宅。贵人宅有八大金刚护院。你去将他们的老大轩辕甲杀掉,我便知道你的武功已经上了一个台阶。消息传出,我自然会去你在的地方寻你。”
“李公子,今年的四大美人选举的结果与内幕,是否可以透露一二?”
美丽的女人穿着低低的胸衣,媚眼如丝,偏偏口中却一本正经地问着武林四大公子之一的李方雨。
“你是天书馆哪个分号的?”
“侠义榜。”
李方雨嗤笑了一声。“叫你们暗黑榜的同僚来吧。”
哦,美人抬起了眉毛。“我们目前掌握的资料是,勇夺四大美人之一头衔的郁方仪,原来竟是赴会挑战的烟花会代表。这若是意味着慧妍雅集与烟花会数十年恩怨的终结,那么其中居功至伟之人肯定可以在今年的侠义榜排到名前十。”
“你们天书馆的消息一向无错。只不过,有时候,恩怨的终结并不是侠义。”
“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只知道,我们侠义榜的同事不可以被暗黑榜那边比下去。”一双又滑又腻的小手不知道何时,已经伸入了李方雨的裤子里面。
李方雨看了看美人的樱唇。
“你的嘴很美。”他向后靠去,整个人埋入了舒服的软椅中,心知肚明地眯上了眼睛。
美人笑笑。“从头开始讲给我听吧,四大美人选举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她俯下身子。
李方雨宽阔的长袍一拂,掩住了她美丽的面容。
“其实,你若是富豪榜或者暗黑榜的书者,会开心很多。侠义榜不过是一个装饰而已。我开始讲了?”
美人未答,她的双唇正忙碌。
……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美人端起一杯冷茶。
李方雨十分满足地瘫倒在软椅上。
“多谢李公子了。”她将冷茶一饮而尽。
“其实你身材样貌都不错,为何不来参选?”
“我?算了吧。我比较喜欢文书工作,没有优秀的出身,也不准备依附什么人。”美人洒脱地起身,披上一件外衣。“那便告辞啦。”
“别忘记去山西。这个月的贵人宅,应该会有无法回避的大风雨。”
“知道了。”回眸一笑百媚生。
“师父,我可以了么?”
连小开的刀上,穿着一只似鸟又不似鸟,似蝙蝠又不似蝙蝠的小兽。
“能够击杀此物,你的身法已经过绝大多数武林人。”玉石相击的声音隔着湖传来,听起来不那么真实。
“那么,是否足以杀掉轩辕甲?”
“可以。”
“那么,请师父准许徒儿离开。”
“才十九天,你不必如此心急。”
“师父有以教我?”
“有。”
一柄幽绿的长剑,忽然隔着湖向连小开直直刺来。
连小开想也不想,出刀格挡。
刀被震地落地。
剑则继续向前,势头一点未改。
连小开的额头刹那间沁出了汗。那么简单的一剑,毫无花哨变化的一剑。
他起身,闪避。
连换七种身姿。
忽然现自己仍在那剑下。
忽然现剑仍在自己面前。
似乎下一刻就能刺穿自己的胸膛。
又似乎永远也都会笼罩住自己,将自己囚困一世。
他大骇。
他以为自己已经如钢铁样无懈可击。
却被一柄无人握住的剑逼到这种地步。
他无路可退,无法可逃。
他只好做了一件事。就是,闭上眼大喊一声——
“师父饶命!”
莫易笑起来。
剑叮地一声,落在连小开的面前。
“它叫青磷。”他悠悠道,声音如垂下的长一样充满传奇。
“现在,我将他传给你。”
“徒儿要放弃之前所学刀术?”
“不必。三百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前辈是左手刀、右手剑闯荡江湖的。你也可以。”
连小开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样的光。“他强不强?”
“逆天之强。”
“好!我学!”
“七日时间,你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连小开咬住牙齿。
他一直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其实是——
我能不能杀掉沈月关?
他没有问。
因为他几乎知道答案。
他害怕那答案一旦从他最尊敬最信任的莫易口中说出,他将会失去所有勇气再踏出这个水洞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