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向东看，泪落沾我衣。”

在春天这阳光明媚到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马车行于空空旷旷的官道之上，忽然自白云悠远处传来这清越而饱含沧桑的歌声，精神为之一振的同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苍凉感。

萧萧掀开马车前的帘子，探头问道：“溱哥哥，这歌唱的是什么意思呀？”

毫无例外地，李溱还来不及张嘴，已被坐在旁边孙淼抢着回答：“这歌唱的是一个人十五去当兵打仗，到了八十岁才回转家乡。可是家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兔子从狗洞里进进出出，野鸡在梁上飞来飞去。他回到家里做了饭做了粥，却没有人陪他一起吃。孤零零地一个人出门向东看，情不自禁泪湿了衣襟。”

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孙淼多多少少了解了萧萧的理解程度，所以不再拽文，解释得相当白话，不过依然鲜明地勾绘出一个孤独老者晚境的凄凉。

这回李溱倒难得地掉了句书袋，叹道：“兵祸猛于虎也。”

萧萧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连连催促李溱快快驾车向前，“溱哥哥，我们快点去陪那位老伯伯一起吃饭，这样他就不会伤心地哭了。”

李溱、孙淼无奈地对看了一眼，心道天底下大概也只有萧萧才会对一歌如此当真。

又行了半里地，远远地看见一棵大树的树梢上挂着条幅，斗大的“茶”字随风飘扬。树下高歌的老者见到有马车来了，便止住歌声喊道：“赶路的客人，停下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别看这老头满脸皱纹、白苍苍，中气倒是挺足，那一嗓子吆喝的，传入耳里如晨钟暮鼓，颇有世外隐士高人的风范。经他一提，李溱等人亦感到些微口渴疲累，于是便驰到近前勒住了马。

萧萧一下车，便连珠炮地问那老头，是不是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是不是刚刚打完仗回来，是不是家里人全死了，如果没有亲人也不要伤心地哭，她可以认他做爷爷，还可以带他一起回天城山，天天陪他吃饭喝粥。

李溱、孙淼当下又是尴尬又是担心，诚然萧萧乃是出自好意真心，然而这样大剌剌地一见面问人家是不是全家死光光了，是个人都会立马翻脸。幸亏这老头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度，竟不以为忤，边殷勤地招呼三人坐下边洒然道：“多谢姑娘好意，虽然小老儿的三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了，但好歹还有个孙子留在身边，总算老有所慰。”说着向灶台后道，“秋儿，还不快给各位客人倒茶？”

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青人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捧着茶碗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拖着左腿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注意到李溱等的目光均集中在秋儿的左腿上，那老头便道：“这就是我的孙子，大名秦秋。唉，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跛了一条腿，到现在还没找到媳妇。”

老头这么一说，李溱他们反倒不好意思再继续盯着秋儿。那老头想必心胸极其豁达，叹了一口气后却又自我安慰道：“也亏得秋儿是个跛子，才没又让官府给征去当兵。否则就果真如这位姑娘所言，小老儿一个亲人都没了。恐怕当真要厚着老脸认这位姑娘做干孙女，到那个什么山去享清福喽。哈，哈”

老头笑得倒是洒脱，可李溱、孙淼却怎么样也笑不出来，感觉心头像压了块大石沉甸甸的。那个叫秦秋的年青人和他的爷爷正好相反，性子沉默得紧，只顾低头倒茶，连看都没看李溱他们一眼。即使以萧萧的美貌也破天荒地没能吸引住他的目光。

秦秋倒完了茶，把茶壶搁在桌上，闷声不响地准备离去，突然左手边响起一个又甜又脆声音在对他说“谢谢”。反射性地转头，看见萧萧正朝他胸无诚府地微笑。没有掺杂同情，没有丝毫异样，很纯粹很纯粹的笑容。以其残疾之躯显然没接受过美女如此级别的温柔待遇，一时之间望着萧萧竟愣了神。小狸忽地从萧萧膝头跳到桌子上，“虎虎”出声地向着秦秋呲牙，戒备之极的神态。

小狸这突如其来的敌意或许李溱和萧萧并不会当作一回事，但是孙淼却心知肚明小狸的能耐，不由暗暗警惕。拦住李溱将茶碗送往嘴边的动作，低低道：“李兄，防人之心不可有。”紧接着，从怀里取出一根银针，正欲向碗内探去，冷不防一只手却一下子把面前的碗抽走了。

抬起头，只见刚刚还一团和气的老头寒着脸，气呼呼地道：“既然客倌认为小老儿在茶里下毒，干脆不要喝好了。”说完，一仰头将那碗茶尽数喝光。

李溱见此忙出来打圆场，陪笑道：“老丈说哪里话，我这位朋友不过开个玩笑而已。这茶怎么会有毒呢？”说着重又举起茶碗，作势欲喝，不料同样被那老头一把夺去了碗。

看着挺豁达的一人，没想到竟生了一副犟驴脾气，老头随即将茶往地上一泼，冷冷道：“山野粗茶，公子还是不喝为妙。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上吐下泻，这下毒之罪小老儿可担待不起。各位请吧，我这茶棚简陋，实在招呼不了各位贵客！”

李溱、萧萧还待说几句好话，哪知孙淼嘴快道：“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脾气这么坏，难怪生意不好。”

老头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把扫帚没头没脑就舞将过来。吓得一行三人连跑带奔上了马车，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