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论时局本初荐友士
作者:魔纱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882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十一月洛阳

孟德原是揣着一肚子不快回谯县老家的,但到了那里兴致一下子却高了起来:一来与母亲见了面叙了叙这些年的思念之情;二来换了环境没了父亲的严厉管教自由了不少;三来替父亲给“友人”夏侯氏一族送信,又见到了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日日游玩很是称心。

这样一来孟德反倒不愿意离开了,行期一拖再拖直到入冬才起程。临走时母亲说替他相中了本县刘家的一个姑娘,叫他回洛阳向父亲问一声看是否能迎娶,另外让他下次回来时一定要带着德儿。孟德领了命,才带着随从上了路。

开始的两天他们走得很慢,后来听路人传言会稽郡许生父子造了反,孟德怕路上遇到官军不方便,才加快了进程。但即便是这样,回到洛阳时已经是十一月了。

等他回到洛阳才知道这半年朝廷出了许多大事。先是五月里长乐太仆宦官侯览被参倒自杀了。当初侯览指使山冰协助窦武锁拿郑飒、算计王甫,结果窦武失败自刎而死、山冰被杀,侯览却躲过一劫;事隔六年之后他的失势过程中多少能看到一些曹节操纵的影子。说起来王甫、曹节都是靠巴结侯览起的家,如今却把恩人置于了死地,这些宦官也真是无情无义。不过侯览毕竟是咎由自取,这事倒犹可,但后面接连生的几件事就大不一样了!

六月癸巳,皇太后窦氏暴死在南宫。自建宁元年九月窦武兵败自尽后,窦氏一族迁往比景软禁,窦太后因为有策立新帝之功被迁往至南宫云台居住,实际上也与软禁无异。此后小皇帝刘宏亲自下令,将自己的生母解渚亭侯慎园贵人董氏从河间故地接进永乐宫,虽然朝廷有制度这样的藩妃不能为太后,但私下里她已经被人称做“永乐董太后”了。被软禁的窦太后虽然失了权柄形同囚犯,但皇上和董太后对她却仍然很感激,经常往南宫探视照顾,丝毫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可是王甫、曹节依然对窦太后心存怨恨,时时都想加害于她。最近半年里黄门令董萌屡次为窦太后说好话劝说皇上为其解禁。曹节生怕窦太后一旦恢复权力会追究前仇,于是以“讪谤永乐宫”为罪名把董萌害死。事情的蹊跷在于就在董萌被处死的那天晚上,窦太后就暴死在南宫中了。虽然对外宣称她是“感疾而崩”,但还是有人传言她是被毒死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入七月,又出了大案。一天早上守宫太监突然现禁宫朱雀阙上被人明晃晃写下一行大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竟然有人可以趁夜晚潜入禁宫。在王甫、曹节的煽动下皇上诏命司隶校尉刘猛调查此案,刘猛认为谤书直切不肯出力抓捕;皇上盛怒下贬斥刘猛,以谄事王甫的段熲为司隶校尉调查此案。段熲受命后亲自带人四处搜捕,短短两个月里就有千余名太学生死于他手。至此段熲完完全全沦为宦官一党,并成为太学生的头号敌人。

就在段熲捕杀太学生“小有成效”的时候,又有一件惊天大事震惊朝野:尚书令廉忠在王甫的指使下诬告勃海王刘悝谋反。刘悝被冀州刺史收监,被迫在狱中自杀,其妃妾十一人、子女亲属七十余口、侍女二十四人皆死于狱中,勃海国就此被除,自勃海相以下所有官员都以“导王不忠”的罪名全部被处死。

时至十一月,勃海王一案还未处理完,又从扬州传来了许生、许韶造反的消息。许生占领会稽,自称“越王”,大有推翻大汉江山的企图,太守尹端镇压失利,朝廷马上派遣扬州刺史臧旻、丹阳太守陈夤领兵征讨,胜负还无法预料。

对于大汉王朝而言,这可真是多灾难多是非的一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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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早就回来了!比我预想得早了一个多月呢!”曹嵩诧异地说。

孟德以为自己回来晚了肯定要挨训,没想到父亲竟嫌他回来早呢!

“也好!有空儿去拜望一下你那些朋友吧!”说罢曹嵩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孟德万没料到,离别半年多之后父子俩见面的第一次谈话竟是如此简短,真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离开书房来看弟弟,曹德正在专心致志地读着《孙子兵法》,他见到兄长回来很兴奋,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哥哥你可回来了……我好歹也读遍了四书,唯这本兵法怎么也看不透!”曹德的声音还很稚哑。

“噢?哪里读不透?”

曹德举起一卷说:“就拿这第一卷《计篇》来说吧!‘兵者,诡道也。’你听听,诡诈欺人岂不有违君子之道?而且‘亲而离之’明明就是小人所为!孙武何以教人诡道?你还在一旁批什么‘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这都是什么观点嘛!”

“哈哈……”孟德瞧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真是从心里觉得弟弟既可爱又可笑,“德儿,你的《论语》、《中庸》读得太多了!两军交战是你死我活的拼杀,怎么能讲什么君子小人呢?”

“不对呀!君子以仁德取信于天下,所以不欺君、不欺民、不欺心、不欺敌,仁德所在恶者望风而靡,何用诡诈之术?昔日周武王会诸侯于孟津,牧野一战殷商兵卒望风倒戈,不正是这样的道理吗?”曹德越认真起来了。

“德儿你为什么不说孟子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呢?依他的话武王连兵都没用商人就降了!”孟德不屑地说,“仁德的话不可全信!孟子说‘无道齐桓晋文之事’可他标榜为典范的周武王却是以杀戮夺取天下的……所以你不必时刻不离‘仁德’二字。”

曹德一时无语了,孟子确实有失语之处,这是无可争辩的。

“德儿啊!你还没有想明白吗?用兵打仗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所以要战决,这样才能使国家少受损失。往往以诡计取胜、用智谋胜敌,可以很快战胜敌人使百姓安定,你想想,这不也是仁德的表现吗?而且当初周武王会师孟津合诸侯之兵也是以多攻少、以强取弱,还不单单是仁德的原因。”

曹德点点头又说:“虽说是这样,但古人用兵纷纷约定时间、地点,互不相欺,那不也是君子之战吗?”

“德儿,你为什么句句不离‘君子’呢?”

“难道君子不好吗?”

“不是不好,我不是说了嘛,两军争斗之时不能分什么君子、小人,也不能刻意追求信义。宋襄公就是因为在战场上讲君子信义,不肯偷袭渡河的楚军,最后在泓水战败。”孟德认真起来了。

“话虽如此,但宋襄公不也名列‘春秋五霸’之中了吗?正是因为他讲求信义、款而待人呀!”

孟德反被他问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瞒!我宁学宋襄公之仁,也不以诡诈之术待人。”曹德一脸严肃。

“你可真是读书读呆了!”孟德叹了口气。

“另外还有……”曹德又拿起《九变篇》,“这里说‘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你听听,‘必生’‘必死’‘忿’倒还罢了,怎么连廉洁爱民也成了危险地因素呢?”

“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孟德说,“将帅廉洁爱民原本是美德,但是过于看重自己的名节或者一味注重百姓的眼前利益,都会被敌人利用而导致失败。孙武的意思是要将帅考虑问题要明晰利害,放宽眼光,适度掌握,才能在战场上随机应变。”

“你能举个例子吗?”

孟德想了想接过竹简放在桌案上,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爱民,可烦也。”的原文旁写道:“出其所必趋,爱民者,则必倍道兼行以救之,救之则烦劳也。”

曹德点点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你写了这么多,都快成注解了!”

“咱们生在太平时代,自然不必非学这等兵书战策,不过多看看也是有好处的。”孟德笑着说。

“我可读不透,还是算了吧!”

“嗯。我看你这辈子也当不成将军了!”

曹德也笑了:“我虽不成,但你认识那么多朋友,把你注的这套兵法拿去给他们看看,一起讨论一下为将之道,纵然没什么补益,不也是很好的消遣吗?”

这倒是提醒了孟德:袁绍很喜欢探讨兵法,我拿去给他看看不是很好吗?“你说得对呀!可惜咱身在城里最多是纸上谈兵,若是在家乡倒可以模仿一下战场。”

“模仿战场?”

“是呀!在谯县老家时总看见夏侯元让他们这么玩。把大家分为几队,就用木棒石块当兵器,打得还很热闹。”

曹德听了很神往:“上次回去我还太小,只记得那时妈妈很年轻、很漂亮……”

曹德与曹操并非一母所生。曹操之母是曹嵩的正室夫人;曹德却是小妾所生,他母亲在他六岁那年就去世了。但曹嵩连丧二子,就只有剩曹操曹德,所以两人不分嫡庶一样的看待。

孟德见弟弟忆起伤心事忙说:“妈妈虽然不在了,可还有母亲呢,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下次带你一起回去,她很想你呢!还有子廉、元让、妙才他们。”

“等我再过两年,也要自己回乡看看……像你一样!”

“傻孩子!”孟德抚摸着弟弟的头,“其实这次我本来是不想回去的,刚结交了几个朋友就被父亲打回去了。”

“不是这样的,”曹德眨着眼睛,“父亲是恐你在洛阳有危险才叫你回去的。”

“危险?”

“你想想这半年多京师的事,段熲捕杀了多少人?父亲还说你和我不一样,喜欢在外面游玩和结交朋友,所以他故意打你回乡避一避,等风波平息再叫你回来。”

孟德简直听得目瞪口呆了,想不到父亲让他回乡还有这么深的用意,难怪一进门父亲就说他回来早了。

“还有,你上次去给胡广吊孝认识了逃犯,我还真为你担心呢!”

“逃犯?那个人是逃犯?”

“是呀!父亲说朝廷正在四处追捕他,不过父亲还说能结交他未必是坏事。”

怪不得他不肯透露名姓,还说来洛阳要冒风险;他说河间一带不平静,指的就是勃海王被王甫诬陷一事;那他要做的大事……孟德不知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要是父亲没叫他回乡,或许还真有危险。

“他叫什么名字?”

“父亲不肯说。”曹德摇摇头,“但他说那人的名气可大呢!”

孟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走了,父亲又开始逼我念书了!把你地这些兵法拿来叫我读,有时他还要提问呢!”

“噢?你答得如何?”

“乱七八糟的,不过他没有生气。后来对我说‘实在读不懂就别读了’就不再问了。”

孟德不理解,父亲这是什么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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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回到房里,翻着自己注解的兵书,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我能成为一名将军吗?就像卫青、霍去病一样,还有皇甫规、张奂、段熲不也很杰出吗?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为国效力是什么样的感觉?父亲不是和段熲很熟嘛,我可以向他请教……不行!段熲不是好东西,他是王甫一党,杀了上千名太学生,血债累累将来一定没好下场。可是父亲不也和宦官交好吗?可他从不说党人的坏话,即使我结交了要犯他也不反对……或许世人都误解了他,他绝对不是向宦官献媚的小人!光读兵书不行,要想成为真正合格的将帅还是要像父亲说的那样多在经史上用功才行。不过,像德儿那样读成书呆子就不好了。怎样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呢?造福一方百姓,还是奋勇于行阵间为震慑一方的将军?卫青、霍去病、虞诩、班、皇甫规、张奂,他们算得上英雄吗?

孟德合上竹简,长途跋涉使他觉得累了,信步来到窗前望着天空:漆黑寂静的天空阆阆无垠,缥缈的云间隐约露出月亮和点点星辰。孟德突然想起母亲给他相中了一个姓刘的姑娘,她长得好看吗?

孟德转身和衣躺在床榻上。一会儿想父亲、一会儿想段熲、一会儿想袁绍、一会儿想张邈、一会儿想那个不知名的公子、一会儿想未来的新娘,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

孟德觉得身上冷,睁开眼才现天早就亮了,他就这样睡了一夜;赶忙起来唤小厮伺候洗漱。

“昨儿就这么睡了,你也不叫醒我。”

“大少爷!老爷说您累了,没让叫。”那仆人答道。

“哦?父亲昨晚来过?”

“是呀!老爷在您房里呆了半天,还看了会儿您那些书呢!”仆人指了指桌案上的《孙子兵法》。

“是嘛!”

“老爷昨天晚上可高兴呢,看了您那些书回去又喝了点儿酒。这半年多头回见老爷那么高兴。”

孟德听了心中欢喜,只是矜持着不露笑意:“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吃过早饭,孟德把十三卷兵法仔细卷好、捆牢,放进布袋子里。都整理好了,唤家人备好马,把布袋子往鞍上一搭,也不叫小厮跟着,一个人骑马往袁逢府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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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府门前车水马龙,京官、门生、故吏纷纷来拜谒,真比三公府第更热闹。孟德费了好一阵周折才见到袁绍。袁绍听说忙迎了出来,见他没带一个从人,腋下还夹着十几卷书,忙上前接过书来把他往书房里让。

“本初兄问也不问就把书接过去了,莫非算定这书是给你看的?”孟德戏谑道。

“哈哈……孟德还是那么爱开玩笑。”袁绍道,“自从胡府一别半年有余你也不来看看我,莫非把兄长忘了?”

“岂敢!我奉父亲之命回家乡探望母亲去了,在那儿结识了些朋友多留了几日。”说着两人来到书房,孟德看见屋里已经坐着两位客人了。

“孟德不认吗?”说着指着其中穿大红衣服的人说,“这位贤弟是廷尉崔大人之子崔钧。”

孟德一听知道他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崔骃的后人,而且又是与父亲颇有交情的廷尉崔烈之子,已有亲近之感。又见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面红耳赤,目若朗星,有从头到脚一身大红,带着一他团尚武之气,孟德更起了爱慕:“家父现任大鸿胪之职,与令尊最是交好。我也久闻兄长大名,只恨无缘相见。操有礼了。”

崔烈笑着还礼:“原来是曹孟德呀!咱们得多亲多近,这也算世交了。”

说罢四个人都笑了。

袁绍又拉过另一位介绍道:“这位贤弟姓许,名攸,字子远,与我是同乡。他可是桥公的门生。”

孟德举目细看:这个许子远身高不足七尺,挽着髻外包方巾,身穿白色粗麻长衣,腰系白布带子,外罩白中透黄的粗布氅衣,足蹬皮靴,毫不出奇的装扮;脸上看,一对稀稀疏疏又浅又细的肉梗子眉毛,小巧玲珑的元宝耳朵,瘪鼻子大厚嘴唇真是丑得出了奇,但长了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露着一股灵光秀气——好一副奇异长相!

许攸开口便道:“兄台可是当年司隶校尉府里壁上留妙笔、堂中溺琼浆、房上挑青瓦的曹阿瞒?”

孟德一愣: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儿?这也罢了,可连我小时候在墙上画画、堂上撒尿的小事都晓得,也真是奇了!而且这小子好厉害的口舌,桥玄的门生果然与众不同。

“正是在下,子远好厉害的口舌!”

四人入座没多久已混得烂熟了。

“张孟卓和那位贤兄近日可曾来探望过本初?”孟德最关心的就是那个人的情况。

袁绍收敛了笑容极不自然地说:“哦……没有、没有……他应该已经离开洛阳了吧!”

“孟德所言的‘那位贤兄’是谁呀?”崔钧也起了好奇心。

“这个……我不能说。”

“哦?真有这么神秘?”崔钧不肯罢休。

袁绍低下头想了想说:“其实……告诉你们也可以,但万万不可告知他人,不然的话莫说是他就连我恐怕都有性命之忧。”

孟德已经知道那是个戴罪之人便道:“本初兄但言无妨。”崔钧也连连称是。

袁绍似乎放了心,说:“你们可还记得建宁元年大将军窦武谋诛王甫、曹节被杀的事吗?当时太傅陈蕃率领八十余名太学生闯入禁宫想要营救太后,失败后陈蕃被拿,太学生全部被杀。这些事你们可还记得?”

许攸当年还在家乡不知细情,孟德与崔钧都在京师久居怎会不晓得?

“其实当初并非所有的太学生都被杀了,有一人从皇宫里逃了出来,就是那位兄长。要是提起他的名姓大伙都知道,就是太学中大名鼎鼎的何伯求!”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孟德、崔钧都大出意料。何伯求大名何颙,乃是南阳人士,当年颇受郭泰、贾彪、陈蕃的厚爱,显名于太学之中。闯宫失败后,曹节曾几度派人捉拿他,可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人间蒸了。原来他在张邈的资助下逃往河间去了。

“本初兄能与这样的义士结交实是令人羡慕呀!”崔钧一脸的神往。

“他原本到了洛阳,可段熲搜捕太学生,他应该逃走了吧!”袁绍草草结束了话题,“不说这些了。现在扬州战事……”

孟德却没有停下思绪:何颙说过来洛阳干一件大事……既然他能从守闭森严的禁宫里逃出来,就同样能潜进去……朱雀阙上的谤书!

“阿瞒兄!阿瞒兄!”

“唔。”孟德回过神儿来见许攸正手捧着他的兵书。

“这套《孙子兵法》可是你注解的?”

“是。”

“你是想让本初兄过过目吗?”

“是。”

“先借我看几天可以吗?”

“这……行!”

孟德有心事不太在意地答应了他。但他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正因为他把书借给了许攸才引出他人生中的一位大贵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