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袁成临终纵何颙
作者:魔纱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417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六月——洛阳

“老爷……老爷……”老管家呼唤病卧着的主人。

“咳、咳、咳……”随着一阵沙哑的咳嗽声,袁成艰难地睁开生疼的眼皮。他已经与病魔斗争了太久太久,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宽额大脸已经变得蜡黄无光,浓密的黑松散开已经焦黄,炯炯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朱红厚实的嘴唇几乎成了迸裂的白纸,手指细得就像干枯的柴火,整个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在幽暗的火烛下他的躯体显得异常的扭曲。袁成心里清楚自己虽然年纪不老,但染上这么重的病日子也不长了。刚才他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了死去的祖父袁京、父亲袁汤,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和两个弟弟袁逢、袁隗在家乡的田野上嬉戏,多美呀、多好呀、多可惜呀……再也回不到孩时了,他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孩子,甚至都不再是那个意气风的左中朗将了,现在只是一个病重等死的废人。六月的天气十分燥热,袁成的病也太过沉重,苦苦挣扎了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慢吞吞道:“夜深了吧……你叫我……用药吗……”

“老爷,您忘了,药已经用过了。”老管家边替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边小声说到,“实在是不得以才叫您,今天夜里外面很乱……您说过家里没有别的男丁,少爷还小,有大事必须要告诉您……刚才我听外面一阵阵喊杀声想出去看看,一开门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倚在门边,我细一看……是、是何颙!”

“什么……咳、咳……”袁成很激动。

“您别急,我把他带到我房里安顿下来了,他要见您。”

袁成几乎干涸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晦暗的光芒,翕动了一下嘴唇:“出大事了……”

“他后背让人砍了一刀,好象还受了点儿惊吓,想要见见您。可是您现在这个样子……”老管家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没关系……叫他……进来……”

“老爷!”

“去叫吧……我撑得住……”袁成轻轻抬了一下手。

“诺。”老管家咬着牙应声而去。

过了一阵儿老管家扶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何颙满脸的灰土,一身武服的打扮,可衣服上已经血迹斑斑,腰下空悬着一只剑鞘,佩剑不知到哪里去了。刚迈进门就扑通跪倒,膝盖着地边往前蹭着边哭道:“袁大人……太傅他老人家完了……朋友们全死了……全完了……”

“啊?”袁成挣扎着倾起身子,伸出手臂想拉住他可一松劲儿又倒了下去。老管家搀这个也不是顾那个也不成慌得团团转。

“扶我……坐起来……”袁成一句话老管家定住了神儿,忙上前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了袁成身子下面,这样他多少能抬起点儿头。何颙这会儿也踉跄着爬到了病榻前。

“伯求……慢慢说……”

“是!”何颙擦了一把眼泪,“老太傅给大将军出主意捕杀王甫、曹节他们,不晓得怎么走漏了风声,今夜三更宦官劫持了皇上和太后,他们矫诏逮捕大将军,还把尹尚书给杀了。太傅得着信儿带病赶到太学,召集我们太学生进宫解救太后。刚一冲进南宫就被宦官和羽林兵将堵截,我们想杀过去,结果老太傅被王甫亲手带人擒拿,我们八十多个太学生都……都被他们杀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啦……呜……我要报仇!报仇……”说罢他又凄厉地哭了起来。

“真的?咳、咳……太傅……太傅……”袁成虚弱地仰了一下身子,两眼直勾勾往着上方,彷佛他的目光可以透过屋顶看见阆阆无垠的天空。就在茫茫星空中隐约浮现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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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将近三十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袁成、袁逢、袁隗三兄弟在书房里读《孟氏易》。那时袁成十四岁,袁逢十三岁,袁隗才十一岁。关于《易经》的解说自古分为三派,施雠、孟喜、公孙贺三家各圆其说,袁家继承的就是孟喜的学说,后来《孟氏易》成为袁家世世代代引以为豪的家学,各地的儒生学子都跑到袁家来拜师习学。小哥仨都聪明伶俐,齐声朗读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袁隗年纪太小老是走神儿,一会儿摆弄摆弄腰下的锦囊,一会儿看看窗前飞过的蝴蝶。

“老三,你怎么回事儿呀!老是读不齐。”小袁逢抱怨道。

“真没劲!”袁隗懒洋洋地说。

“没劲?到晚上背不下来,爹爹打你**就有劲了!”

“哼!学这玩艺有什么用呀?”袁隗把书往桌上一摔。

“老三你别闹,咱们先念书,一会儿我陪你出去玩。”

“就你?你才不管我呢!”袁隗小嘴一撇。

“老三,你真不听话。”袁逢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我不听话?我问你,舅舅给我的陀螺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没有!舅舅也给我了,谁稀罕你的。”袁逢辩解道。

“我的那个大,你早就想要了。就是你拿的!”

“没有!”

“拿了!”

“是我拿的!有也不给你!”

“还我!”

“就不给你!”

稀里哗啦……竹简笔墨洒了一地。小哥俩打起来了,袁逢扯着弟弟的衣服,袁隗捏着哥哥的脸,哥两个为一件玩具在地上打开滚儿了。袁成一见忙上前拉:“行了!行了!成什么样子?”

“呜……”袁隗坐在地上直哭。

“哎呀!都念书了,还动不动哭鼻子。”袁成蹲下身子替他眼泪。

袁逢也不闹了和大哥一起哄弟弟:“别哭了,我还你陀螺还不行吗?你这一哭,娘又该说我欺负你了。”

哥俩好话说了足有半车,袁隗才渐渐止住哭声,吭吭唧唧地说:“大哥,我不想念了……咱们出去玩吧。”

“不行,爹爹知道要在打的。”

“不叫爹爹知道不久行了?”袁逢却附和道。

“唉……真拿你没法子。好吧,咱就玩一会儿,午前还要回来念书,爹爹要考的。”袁成答应了。

孩子毕竟只是孩子,一幅淘气心肠,小哥仨玩起来就忘了刚才的吵闹,在花园里捉开了迷藏。小袁隗趴在树上数数,两个哥哥藏开了。袁成见袁逢躲在了假山后面暗自笑:这种伎俩哪儿躲得过那个小机灵鬼,我得寻一个稳妥难找的地方。一面想着就奔前面客堂去了。

父亲袁汤的客堂这些日子是比较清静的,袁成蹑手蹑脚地跑到客堂窗户下回头看了看,见弟弟没追来松了口气。他刚要蹩进去,却听里面传来了父亲地声音“仲举兄,你又何必趟这浑水呢?”袁成一愣:原来父亲一大早就有客人!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去非挨骂不可。于是他一转身一缩脖蹲在了窗户下面。

“袁仲河!这是你一个堂堂士大夫问的话吗?昏聩!”袁成听了一激灵:这个叫仲举的是什么人?满朝文武谁敢这么样跟爹爹说话?接着又听那人道“自在莫当官,若要当官就不得自在,现在是什么时候,难道真的没有天理了吗?你们不敢说,我敢说!皇上明摆着就是他梁冀毒死的!”

“仲举兄!这话你在我这儿可以讲,出了门可千万不能说呀……引火烧身呐……”袁汤先得很焦急。

“引火烧身?李固、杜乔他们就不怕引火烧身吗?忠正之臣大有人在!大家就应该齐心协力诛杀梁冀,扶立一个像样的新君!为什么偏偏要选立刚刚十五岁的河间王?梁冀明摆着是要把持朝政!当年王莽毒死孝平皇帝扶立孺子婴,才几年的工夫他就篡夺的大汉天下?我看梁冀就是想当第二个王莽!还有,曹腾算个什么东西?阳奉阴违包藏祸心,凭什么我大汉皇帝的选立要听他这么个宦官的话?没有敢说公道话吗……”袁成听这个人越说越激愤,好奇地从窗口小心偷看了一眼。

相貌伟岸一身正气的中年人——这就是袁成对陈蕃的第一印象!

“我虽然只是个赋闲的议郎,但也不能辜负朝廷的恩情、李固的举荐。仲河……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你不是乱臣贼子呀!但梁冀信任你,他肯听你的话,你就不能阻止这一切吗?你想想办法……杀了他!你能做到的……一定能……你现在已经是司空了……我们都听你的……叫我干什么联系什么人都行……杀了这个跋扈将军吧……杀了他天下才能平安……”陈蕃说到最后几乎成了哀求的语调。

“仲举……”袁汤也哽咽了,“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的心……可是咱们办不到,要有兵权才行。就算咱们能侥幸杀了梁冀可还有梁家其他人,还有太后……我们只有等待,等待时机……接受调命到乐安郡上任吧!快点儿离开洛阳吧……”

“不……我不走。李大人他们怎么办?”

“走吧!”袁汤站起身来走到陈蕃近前,“我这是在救你,现在能跑一个就跑一个,你们活着朝廷才有希望。我上疏将你们罢免、降职、外任,就是想叫你们活下去!请你务必要理解我这一番苦心呐。”

……

两个人沉默了好久好久,陈蕃才道:“好吧!我去当乐安太守,我去……我去……”说着失魂落魄地向袁汤告了别。

袁汤也满腹惆怅地坐在那里只微微地道了句:“多保重。”

陈蕃忧心忡忡地步出客堂一转身便和窗下地袁成撞了个满怀,小袁成被撞倒在地上。陈蕃连忙道歉,蹲下扶孩子起来并拍去他身上的尘土。袁成自以为偷听失礼,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陈蕃却没了刚才的愁容,和蔼地问道:“你是袁仲河的儿子吧!长的很向你爹呀。”

……

“今年几岁了?”

……

“别扭扭捏捏的,大孩子了嘛。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当个好官儿。”

“诺。”袁成点头害羞地答道。

“这就对了。你们袁家世世代代都是好样的,你曾祖是,你祖父是,你爹他也是。你将来也要好好为国出力!”

“嗯。”袁成这次答应得响亮,“伯伯,你是个正人君子!”

“啊?哈哈……”陈蕃一愣,站起身摸了摸袁成的头,“世间孩提皆有分辨善恶荣辱之心,为何我辈士人中竟有不顾廉耻谄侍奸邪之徒?惜哉!哀哉!痛哉!”他踉跄着脚步晃悠悠地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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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成从悠远的回忆中回过神儿来,他的思绪突然变得清醒了许多:陈蕃的一生都在与奸邪之徒斗法,当年梁冀的是倒了,可后来的日子依然是暗无天日,如今陈蕃这根擎天柱也倒了。对啦!当年就在李固、杜乔血洒大地的时候,陈蕃离开了京师,后来才成了朝廷的擎天之柱!父亲当年做得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要把何颙救出洛阳……他想到此挣扎着竟忽忽悠悠坐了起来!

“老爷!”老管家惊呼一声;“您……”何颙也吓了一跳。

“我没事……拿……笔墨……来……”袁成慢吞吞说道。

老管家一愣,“诺!”忙去取东西。

竹简笔墨取来,何颙就跪在地上捧着竹简让袁成写。袁成坐在榻上稳住心神,努力不让手再哆嗦,就像孩子学写字一样攥着笔杆写着……

就这样写了半晌,袁成才长出一口大气垂下了手臂;“拿着……去……找张……张孟卓!”

何颙心中一亮:他叫我去东平郡投“党人八厨”的张孟卓!

“管家……准备车马……送……送他逃……”

“嗯!老爷您放心,我叫我儿子去,我告诉他拼死也要送何公子出去。”管家跪倒答道。

“现在……走……快!”说着袁成使尽全身力气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老爷!您不能动!您要什么我来”管家搀住他。

“送送……伯求……以后……再也……见……见……见不……不……不……”袁成心中哀婉,这句话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何颙泪流满面,“大人您一定要保重啊!”

从床榻到房门的十步是袁成一生中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管家每搀扶他迈开一步他都感到周身的无力,仿佛大地上生出无数荆棘要把他拖下去……终于走到了门口他斜倚在门上:“送他……走……”

“老爷!您怎么办?”

“我没事……”

“我去叫仆人,搀您回去。”

“别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老爷!您倚在这儿,先忍耐一会儿。我吩咐儿子备车,这就回来。”老管家帮他在门上倚好。何颙跪下重重给他磕了个头,含泪随管家去了。

此时的天已经蒙蒙亮了,一轮新的太阳又要升起来了。袁成独自倚在门上思量:我还能见到太阳吗?何伯求!你一定得逃出去,你是党人复兴的最后希望了,你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我没希望了,可我死了……我的儿子本初怎么办?他才十四岁,生母又只是个下人,以后无依无靠的。儿子!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本初……我的儿……

过了一阵子,老管家跑了回来:“老爷您放心,人送走了,另外刚听到消息,大将军已经……老爷!”管家顿住了,“呜呜……老爷!老爷!来人呐……快来人呐!老爷他殡天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