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沫糊（上）
自从义宁元年（其实与大业十三年是同一年）九月初十那天第一次见到李世民之后，屈突通要再到次年八月才有再与他相见的机会.只因那天李渊收兵之后，在帐中召集重臣部将商议攻打河东城的战略，身为长史的裴寂主张要先攻下河东才好入关，否则会有腹背受敌之险；身为右领军都督的李世民却提出了与此针锋相对的意见，以兵贵神为重，认为大可绕过河东立即入关。李渊斟酌二人见解，最后决定两从之，留下一部分军队围困河东，自己则率主力于九月十二日渡过黄河入关。
屈突通听闻李渊此举，连忙留下部属的鹰扬郎将尧君素代理河东通守，自己则率领几万精兵自武关出蓝田回救长安。但李渊军队对此早有防备，在此兵分两路，一路由身为左领军都督的长子李建成统率，在司马刘文静辅助下屯守永丰仓和潼关，凭借这关隘的险要阻截了屈突通的军队。而李世民则被任命为渭北道行军元帅，负责统率另一路兵马，由刘弘基、长孙顺德等辅助，扫荡平定渭北，所以再也没有与屈突通照面的机会。
屈突通在潼关与刘文静的部队相持月余，在此期间李渊军队已攻下长安。他在长安的家眷都被俘获，李渊曾遣来他的家仆劝降，屈突通却怒斩了这家仆，坚决不降。他派部将桑显和镇守潼关，自己率领主力东去，打算投靠东都洛阳的王世充。但他前脚才离开潼关，桑显和已向刘文静献城投降，屈突通反而在稠桑被刘文静的军队追上。对方派来他的儿子屈突寿再次劝降，屈突通却当场斥骂“昔为父子，今为仇雠”，命左右向自己儿子放箭。刘文静再派桑显和前来相劝，向他的兵士说出“京师都已经失陷了，你们都是关西人，难道还想离乡别井到哪里去吗？”这一句话就完全瓦解了军心，众人纷纷扔下兵器投降。屈突通见大势已去，只得下马向着东南方皇帝杨广所在的扬州方向下跪哭拜，任由敌军士卒把他绑缚擒拿，送往长安。
李渊感念于屈突通的一片忠诚，不但没有作任何的降罪，反而下令释放，甚至把他拜为兵部尚书，封作蒋国公。次年三月，江都政变爆，被李渊遥尊为太上皇的杨广为许国公宇文化及所弑，消息在四月传至长安。走过禅让的形式后，李渊登极称帝，定国号为唐，年号为武德。李世民随之被封为秦王，并于当年两度担任元帅与前来入侵的西秦军作战。六月份时进行的第一战里，身为长史的刘文静在世民染病之时没有听从其坚壁固守的命令，导致唐军大败。于是当八月份唐军再与西秦军进行第二战时，屈突通就被调往世民麾下充作行军元帅长史。这样，武德元年的八月，屈突通又再次见到了河东城下、李渊身侧的那位少年射手，并直接就在他的统辖之下。
自此，屈突通就一直在平定天下的战争里充当着世民的副手，跟随着他从陇右打到河东，从河东打到洛阳，一个接一个的胜仗，一桩又一桩的功劳……
虽然屈突通半生征战，泰半也是赢多输少，但怎么也没想过自己在花甲高龄之后，追随在这少年元帅的身边，又多打了四年的仗，而且总是破敌灭国的大胜利。对于一个以打仗为生、舐着刀锋上的血腥有如家常便饭的军人来说，再没有比战无不胜更欢愉爽快之事了。而李世民这个顶头上司，正如同是一张确保己方必定胜出的通行证，那就无怪乎屈突通每次回想起自己与世民在一起相处的时光，几乎尽是如意畅快的滋味。
不过，屈突通很多年之后还会经常回忆起，他与世民一起最愉快的一次，不是因为打胜了某场艰苦卓绝的战役，而是在武德三年四月底从河东之战胜利凯旋返回长安的路上，经过他们次认识的河东城时，二人微服到城里的一个小摊子上吃蜂蜜凉粽子的事情。
那次他们会一起去吃蜂蜜凉粽子，源头却要追溯到差不多三年前的武德元年八月份那时，屈突通第一次作为世民的行军元帅长史，与唐军将士在高墌与西秦军对峙了六十余日之久的事情上去。
当时，世民以唐军新败、士气不振而闭关坚壁不动，有将领请战出击，世民却应之以“敢言战者斩！”在如此斩钉截铁到可谓凶狠无情的将令之下，自然没有人再敢哼声，便一日复一日地与西秦军相持了下去。
就在这沉闷胶着的日子里，一天，世民忽然把屈突通唤去，与他在城头摆开一张小几，怡然自得地吃着茶点，聊天闲谈，消遣时光。
西秦军天天都派人到高墌城下来叫阵，但唐军自然是从来不会出战，所以他们一边喝茶聊天，一边往城外遥望时，见到的是如斯奇异的景象：敌军士卒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或坐或卧，口里例行公事地叫嚷着咒骂的话语。
这时西秦军的士卒忽然见到城头的唐军摆着几案吃喝闲聊，如此自得其乐，当然是既感惊奇，又觉嫉怒。再定神细看，其中一人竟然正是唐军元帅李世民，那就更是怒不可遏，赶忙遣人回营向已经自称为“秦帝”的薛仁杲报告。
不久，薛仁杲拎着他那威震天下、罕逢敌手的长槊拍马而来。见着城头上的敌军主帅及其长史这两名权位最高之人居然在那里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当真是气炸了肺，他大声往这边喝骂叫道：“李世民！你就只会做缩头乌龟，躲在这高墌城的乌龟壳里吃吃喝喝吗？有种你出来跟你爷爷我单打独斗。你若能在我这长槊之下抵挡得住一百个回合，我就答应饶你一条狗命，就算日后打下了高墌、攻进了长安、灭了你唐国，我也不杀你，这够你划算了吧？”
说罢，他身边的西秦军将士故意附和着起哄耻笑，声音之大，在荒野之上远远传了出去，城头上的唐军士卒自然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都气得变了脸色，所有目光全“刷”的一下望向了世民，只等听他下令如何回击敌人如此无礼的侮辱。
世民却笑吟吟的恍如未闻，一边伸手拿起勺子往一碗红色的糊状之物里舀了一勺，一边向屈突通道：“屈突老将军，这叫做‘枣沫糊’。是用我今天才让人从帅府里那颗大枣树上新鲜摘下的枣子做成的，我看他们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做出来呢。要先把枣子洗净煮熟，搓烂之后去皮去核做成糊状。然后在大锅里加水、加碱面来煮江豆，以大火把豆子都烧烂了，再加进面粉和成稀糊，先前的枣糊糊也倒进去，加白糖搅匀烧开，才算做成。这枣沫糊味甜可口，你也来尝一下吧。”
屈突通应答着，一边也舀了一勺放在嘴里，果然是甜而不腻，滑润甘美。但他听着城下的叫嚷辱骂，就算吃到口里的是如何的珍馐美食，心中不怿那也是食不知味。他喝了一口茶，借着茶水把枣沫糊咽下喉咙去，瞟了一眼城下叫得声嘶力竭的西秦士卒，低声道：“薛仁杲如此轻率出阵，请元帅允许末将去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世民若无其事的道：“老将军何必为蜀狗吠日而动怒？我们自有我们的吃喝，由得他们口沫横飞、浪费唇舌去吧。”
“元帅若要吃喝得安然，那不如回帅府里去吧。薛贼虽是跳梁小丑，却又何苦听着他的污言秽语，害元帅耳根不得清静？”
世民微微向着屈突通抬起头来，轻笑道：“老将军不明白为什么我非要在今天、非要在这城头之上与你吃茶消遣么？”
这时世民所坐的位置，刚好又是迎着太阳照射的方向，阳光斜斜的映照在他那剑眉舒展、双唇轻扬的脸上，屈突通眼前竟又生出一阵耀眼生辉的错觉，似乎面前这一双乌黑深邃的瞳仁就是一年前瞄准了自己的那个尖锐的箭镞，恰好把阳光折射进自己眼内。
一年前？
他猛的想起，今天不正是又一个九月初十吗？
难道……
“一年前正是今天，末将在河东城头与元帅度相见，元帅是为了此事吗？”屈突通试探着问道。
那阳光般灿烂的脸上洋溢起更为和煦的笑意：“老将军的记性真不错。”
果然……
屈突通心中激荡起一阵感动：“元帅的记性才是让末将惊异了。元帅如此日理万机，却还记得末将如此微末小事。”
“与老将军这等天下名将度相见，怎么算是小事？其实我对老将军慕名已久，一直只恨缘悭一面，一年前终能得见尊容，可说是圆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呢。是以当天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如在目前。当时我就想，如果一年之后能与老将军化敌为友，一定要再上河东城头，与将军把酒言欢。”
说到此处，世民轻轻的叹了口气，神色转作惋惜之意，往河东的方向扬了扬下颔，道：“可惜现在形格势禁，我固然是困身在这与河东相隔千里的高墌城内，而河东城如今也仍控制在尧君素手上，这个再上河东城头的愿望，无论如何是实现不了的啦。也就只好今天在这高墌城头与你吃些茶点，勉强算是差相仿佛吧。”
后记：
1、大家有没有猜到这一篇有一大段的内容是“食谱”？哇哈哈哈哈～～～～查实是偶写这篇之前，无意中看到一篇讲述西安传统小食的文章，看得偶是食指大动啊～～～～于是就写进这一篇里来鸟～～～～
2、偶笔下的世民记性真好，与无忌gg小时候玩水的事记得很清楚这不用说啦～～～～李世勣那篇他在玄武门之变之前的什么时候宴请过世勣也记得～～～～这里又记得哪一天跟屈突通度相见～～～～～其实很多大人物的成功，获取人心，就正是靠着对这些细节的记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