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顿悟
作者:sindy迪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320

16顿悟

总章二年十二月。

这一夜,李府之内突然一改最近因家主李勣病重而愁云惨雾的气氛,大厅之内家仆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正准备着今夜的酒宴。人人脸上笑逐颜开,家主大病得愈的喜讯口口相传。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大堂之内已摆好了酒席,李府子孙全都在堂下满排而立,等候着家主李勣从后堂出来入席。

须臾,两名侍女搀扶着满头花白的李勣,颤颤巍巍的进来。在堂下站立在最前头的,是李勣的弟弟李弼。他连忙赶上前去,扶持着兄长在大堂正中的大椅坐下。

李弼近在兄长身边,见他满额是汗,神色间甚是痛苦,似是这样从后堂走出来已耗去他大半的体力,不觉暗暗心惊,想:“看哥这样子,根本不像是大病已愈啊,怎么……”

李勣抬头望了弟弟一眼,已看出他的心思,苦笑了一下,道:“其实我的病并没有好,看来这次……是我的大限来了。”

李弼骇然,正要说什么,李勣轻轻摆手,道:“我是自知必死,怕你悲哭,这才假装病情好转而让你设宴作乐。现在你脑子清醒,要好好地听着我说话。”

李弼强忍悲意,连连点头。

李勣眼望远处,似在追忆往事,道:“我亲眼所见,以往房、杜二人平生勤苦为政,好不容易才立起了门户,却因后辈子孙不肖,终致家破人亡。现在我这些不肖儿孙……”他说着伸出枯干的手往堂下满列的子孙一指,“……就都交给你了。我死后,由你来谨察严监着他们,但有志气不伦、交游非类的,马上就给我打杀了,然后再奏报朝廷,以免倾覆家族。”

李弼含泪答应着,道:“哥哥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可是……哥的病虽重,应该还是有得救治的,我知道有个大夫很不错,现在就叫他来给哥哥看看……”

“胡闹!”李勣低喝一声,怒目一瞪,吓得李弼立时收了口。见到弟弟这畏惧的样子,他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压着声音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以山东一介山野匹夫之身,却享尽富贵荣华,位极三台,年将八十,这已是盈满之至。所谓老而不死是谓贼,你别看皇帝和太子都送来御药,其实在他们心中,正愁我死不去呢。”

李弼心下恍然,想:无怪乎哥哥自患病以来,一直只服用皇帝送来的御药,我们家人延请的大夫他却连门都不让他们进,这些都是做给皇帝看的啊……

李弼想着宫廷官场如此种种,越想越是心寒,道:“哥哥,你从高祖武德年间一直到如今,可谓三朝元老,在上位的心思,你都看得很明白。可我……我真怕担当不了这一家之主的重责,在你之后败亡了家族。”

李勣叹道:“你的担心,也正是我的担心。所谓盛极则衰、盈满则亏,旁人只看到我们极尽荣宠,却哪里知道那只是把我们置于众所嫉妒的高处?”他沉吟片刻,又道:“我死之后,皇帝为了以示君恩浩荡,多半会提拔你我的其他子侄儿孙,授予高官厚禄,这必然会招致旁人的嫉妒。那些人一时之间或许不敢逆势而为对你们下手,但时过境迁之后,难免就会寻得各种借口施以打压。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你们就不要接受高位,甚至反而最好是被贬到低处去,旁人的嫉妒不忿自然消除,以后各凭实力晋升,倒还好些……”

李弼道:“可是正如哥哥所说,皇帝为了以示皇恩浩荡,一定只会提拔我们,绝不可能是贬黜啊。”说到这里,他忽然苦笑一声,道:“世事也真是讽刺:皇帝若把我们贬黜了,反倒可能他是真心的爱护我们。只是这天下哪会有皇帝对臣下爱护至此,不惜毁了自己的声誉,为了保护臣子免受嫉妒,宁可被人认作是对大臣有功不赏反而施罚的昏庸之君?……”

李弼正感慨之际,忽见身边的李勣双眼直,连忙叫了几声“哥哥,哥哥!”可李勣恍如未闻,眼睛的瞳孔却是张得越来越大,脸上的神色也显得甚是可怖。李弼害怕了起来,只道李勣的病作了,虽是双眼圆睁,只怕已失去知觉。他赶紧伸手去探李勣的鼻息,感到仍有热气喷出,但一摸他的手心,那里却正不断地浸出津津的冷汗。李弼越的惊恐,用力摇晃了李勣的身子几下,叫道:“哥哥,你没事吧?哥哥!”

李勣身子给他这么一摇,猛地颤抖了一下,似是忽然从迷惘之中惊醒过来,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我想跟你说的话,就这些了。我……”他脸现疲倦之色,“……想睡了。”

李弼忙唤来侍女,一起把李勣扶回内堂休息。

李勣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脑海里此际正翻起千层巨浪。刚才李弼无意中的那一番感叹——“世事也真是讽刺:皇帝若把我们贬黜了,反倒可能他是真心的爱护我们。只是这天下哪会有皇帝对臣下爱护至此,不惜毁了自己的声誉,为了保护臣子免受嫉妒,宁可被人认作是对大臣有功不赏反而施罚的昏庸之君?……”在他脑中反反复复地回荡,如惊涛般汹涌翻滚。

在那不断地于他脑海中回荡的那番话之后,一个声音渐渐的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难道,当年世民贬黜我为叠州总督,还有这另外一层的深意?难道,我的愤怒只是缘于误会?

难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我虽然是聪明的,看明白了世民临死前颁下的那圣旨的含意是要我立即赴任叠州都督,稍露半点犹豫都是杀身之祸。可是,再聪明的人也有看不明白的时候——哪怕是像我这样一向自负最能看懂世民心思的人。

所谓百密一疏,也许世民的计算里遗漏了一点:他不是十分清楚我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毕竟,我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太内敛了,即使是甘露殿那一场酒宴里,他大概也只能猜想到我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心情,却不晓得这份情感到底有多深。

这心情其实也蒙蔽了我,于是我看不到那圣旨更深的含意,看不到世民是借贬黜之举保护我免受长孙无忌的嫉妒之害……

一直以来,李勣只要一想起贞观十七年时甘露殿的那一场酒宴里世民的所作所为,再与贞观二十三年世民临终前颁下的那道圣旨两相对比,他满心里就尽是羞愤交加,前就似成了一场再讽刺不过的笑话——不,在深信自己至少已经得到了世民的信任的李勣看来,那不是可以让他一笑而过的讽刺或笑话,那是可悲的虚伪,是可耻的谎言,是可恨的欺骗!

这二十年来,李勣就一直在品味着对这往事的怨愤之中度过。在李治的朝廷里,他比在世民的治下之时更受重用、更位极人臣,但这怨愤像毒蛇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他的内心。他只是不断地记起,自己从来没有得到那人的信任,一切尽皆妄想……

然而,就在他也将要辞世而去之际,他忽然觉,也许一切不是谎言与欺骗,不是他的天真与妄想,而是……可怕的误会!

是误会吗?是吗?

这是永远都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因为,世民已经永远地离开这个人世,不可能再回答自己的这些疑问。

尽管如此,李勣还是忍不住要去想,如果是误会,那……世民毕竟真的是信任自己的,自己毕竟真的得到他的信任了!可自己……拿着这信任却都做了些什么啊!

狂喜,懊恼,惊忧,忐忑……诸般思绪纷纭沓至。

“来人……”一直闭目沉默的李勣忽然双眼一睁,似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在高声叫喊。

在旁侍候的李弼慌忙上前问道:“哥哥,你要什么?”

“朝服,我要朝服,给我穿上朝服……”

李弼奇道:“朝服?为什么要穿朝服?哥哥现在病成这样子,还怎么能上朝面见圣上?再说,现在三更半夜的……”

“我不是要去见当今天子……”李勣又是一副双目圆瞪、瞳孔越张越大的神情,“我要去见……”他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本来苍白的脸色泛起满面的红潮,“……先帝!”

就在这最后两个字从他齿缝之间艰难地挤出的一刹那,他脑袋突然耷拉了下来,双目一闭,嘴角含笑,溘然长逝。

“世民,我要来见你了。我要再问清楚一次:你,信任我吗?”

后记:

1、这一部《信任》是短篇,到此就结束鸟~~~~总算是处处扣着“信任”这个题眼了吧~~~~

2、这一章写的李勣向弟弟交待后事的话,以及他临死前要求穿上朝服、说要去见先帝,都是史书明文有载滴,不是偶编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