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洞悉

“好吧，既然世勣仅以军人自居，那我就向你请教一个军事上的问题。”李世民在等待了好一会儿都等不来李世勣的回答之后，终于换了个话题。

世勣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背上凉飒飒的，原来就刚才那么一阵子，他已是冷汗浃背。

“请教二字，臣……我不敢当。”

“世勣，你知道吗？武牢关那次……”世民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而幽远，“……你说的那番话——胜利是有很多种的，有最起码的，还有最彻底的——，我真的很感佩。在你说那番话之前，我满脑子里想着的，只是最起码的那种胜利。但你那一番话，于我而言犹如拨云见日，让我看到原来在此之外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可以选择。如果不是你那番话提醒了我，大概我是不会想到‘牧马之计’那样的兵行险着上去的。”

听着世民这时忽然追述起往事，世勣微感奇怪之余，心头却也不觉泛起一阵的暖意。

武牢关那次……

其实只是过了五年吧，回想起来感觉却是那么的遥远……就如幸福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然后从此遥不可及……

“这些天来，我总是回想起武牢关那次的事情，回想起世勣你对我说的那番话。胜利是有很多种的，最起码的，最彻底的……”世民忽然话锋一转，“那你说，如果我要消灭眼前的敌人，是前往洛阳召唤起天下勤王之兵为好，还是就在这长安城内的玄武门里动伏击为好？哪一种才能达至最彻底的胜利？”

世勣脑子里“嗡”的一阵轰鸣。

世民……他竟然就这样把他最秘密的谋划向自己和盘托出了！？

世民在兄弟争权中落在下风，朝廷内外很多人——无论是太子、齐王一党，还是如世勣这类冷眼旁观——，都在猜想他会选择前往洛阳这个他曾围攻长达十个多月、因而势力与声望都根深蒂固之地，与太子、齐王作长期的周旋。事实上，此前太子、齐王曾在一次召世民前去夜宴之际向他下毒，事后皇帝李渊也一度想让他出镇洛阳，以回避这日益激烈、残酷的兄弟之争。太子、齐王却深知此乃纵虎归山之劣着，连忙动朝中宫内的势力成功阻挠了这一旨意的实施。世民合法地出镇洛阳的如意算盘没能打响，那他很可能就会被迫改为掩人耳目地潜逃出京前往洛阳。

自从皇帝采纳了太子的举荐，一反常态地以齐王取代世民统军抗击突厥，只要世民一天没有上朝露面，京城之中就会到处流传他已秘密离京之洛的谣言。因此，大家都一直只想到世民会到洛阳去，从来没有人想过他竟有另一个打算——就在这京城之内动事变！

可是现在，世民不但把这谋算告诉他了，甚至连动事变的地点——玄武门——都明白无误地说了出来。

惊骇之下，世勣不觉抬头盯视着世民。只见那略见消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如两泓深潭，波澜不兴，却似有暗流涌动。

这就是程知节以前说的情形——当世民脸上罩着一层寒霜之时，他的眼睛就会变作一泓深潭，隐隐只觉其下深流暗涌，但就是看不出什么来——吗？

可是，我一向自负总能看明白他的心思的啊……

世勣凝神屏息，深深地看进那两泓潭水之内。

他把如此秘密之事都告诉了我，是因为他信任我吗？

想到“信任”二字，世勣一向平静的内心禁不住***了起来。

难道……我终于得到了……？

不，不可能！

理智很快就否决了这冲动的意念。

我一向不是他的心腹，方才还刚刚拒绝回答他问我怎么看当下的时局。我这样的人，他是绝对不会马上就如此推心置腹地相信我的。

但他为什么把如此秘密的谋划主动地如实相告？

心念电转之间，世勣想起自己以前对程知节说过的话：“你只要设身处地想一下，身为一军主帅该做什么，自然就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了。”

如果我是他的话……

犹如阳光穿过窗户照入暗室，世勣的心房也在刹那之间一片亮堂。

他这是在逼我处于中立！

我若对事变的动一无所知，城中突然生变，他恐怕我会立时率领所辖部队予以镇压。但现在他把这事告诉我了，除非是皇帝亲下敕令调动我的军队前去平叛，早已知情的我就会约束所部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他既然早有谋划在玄武门这样的禁宫北门动事变，自然会控制皇宫，不让皇帝的旨意能轻易地传送出来。

当然，世勣也可以选择在听到这秘密之后立即向皇帝禀报，这样世民还来不及动事变，这谋划就已然泡汤。

但是，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吗？——出卖他亲口相告的秘密！他是在打赌我做不出来吗？

世勣紧紧地盯着世民，那双眼睛仍是那样的平静安然，波澜不兴的深潭之下虽有暗流涌动，却并不像是因为他对自己怀有什么疑惑不安。

不，他不是在打赌！

他早就知道，我做不出来那样的事。否则……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不会从笔迹上认出是他亲手写下的信函就心甘情愿地到这里来，而是会直接把那密信呈递给了皇帝。

他亲手写给我的信……他亲口告诉我的秘密……只要是他亲自做的事情，我若拒绝不了其中之一，就不可能拒绝得了其它！

世勣忽然很想狂笑出来。

世民也许不如自己能看穿他每一分心思那样看穿自己，他却总能将自己掌握在他的手心之中……

世勣终是低下了头颅，再次回避世民的目光：“我……不知道。”

这次，世民的目光之中既没有现出质询之意，也没有显得失望或气恼，仍只是一片的平静。他站起来，不一言，转身就往外走去。

眼见世民只差一步就要跨出这雅间之外，世勣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再也按制不住的冲动，脱口叫道：“秦……您刚才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可不可以说一下希望？”

世民的身影顿住了，但他没有回过身来，只是淡淡的道：“请说。”

“我希望……是在玄武门。”

世民霍然转身：“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在战场上与您为敌。”

世民眼中流露出了然之色。

是的，如果世民选择的是到洛阳去召集地方上支持他的兵马，以“清君侧”之类的名义与长安这边开战，世勣作为行军总管之一，必定会被皇帝派遣上战场与之抗衡吧？

其实，世勣想得更深的是，他向单雄信承诺过，他以后所做的一切，不能是为了世民，而是真的为了国家。世民一旦潜逃到洛阳挑起内战，那他就是唐室的叛臣逆贼。为了国家，自己是必须要杀他的。

“以世勣之才，未必不是我的敌手。”世民上唇一掀，忽然溢出一个淡淡的笑意。然后，他不等世勣再有什么反应，转身快步离去。

世民离开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笑，一如武牢关那场酒宴上他冲着世勣的那一笑，似是敲在世勣脑袋上的一记，震得他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他怔怔地看着世民身影消失的方向，以低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的道：“不，我并非害怕不是你的敌手，我只是……我就是……不想与你为敌……”

后记：

1、世民的心计……真是很厉害吧～～～～

2、而世勣……其实是很苦很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