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残夏

太子一事尘埃落定后，世民安静了很多。少了狩猎，多了待在书房中，埋头撰写留给储君李治的《帝范》。

他许我无需通传就能出入宫禁，甚至直入他寝殿卧室。我以前避忌，但现在都不再拘泥，毫无顾虑了。

在御书房中，我静静地看着他执笔挥洒。从前握着他的手练字的片段，一点一点浮现脑海。

如今世民的字，自然再也不用我来教；而那手，也已经不是当年那只能让我盈掌可握的孩子的小手。

忽闻世民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连手中的狼毫都抓不住，跌落在书案上。

世民患有跟那害死了无垢一样的气疾，作起来咳嗽不止，喘息欲绝，甚是骇人。就算平时不作，也特别害怕潮湿闷热的溽夏，一到这个时节就会气息不畅，坐卧不宁，彻夜辗转，焦虑难寐，状甚痛苦。

最近又是这种时节，看着他那痛苦的情状，我疼惜得恨不能是自己害了这病。我整夜地留宿宫内陪他，拨扇抹汗，饮水散步，舒缓气息。

这时我抚着他后背揉按，他喘息了好一会才能平复。

世民抬头看到我满脸的忧愁，苦笑了一下，道：「俗话说，不招人妒是庸才。又说，天妒英才。我得了这样的病，大概是上天嫉妒我了，见不得我占尽了这全天下的好事，所以要特意折磨于我的吧。」

看着他这样在我面前强颜欢笑，自我解嘲，我不由得眼圈儿就红了，连忙转过头去不敢让他看到我的泪水。因为我们说好了不准再哭，每一天都只有欢笑……

然而，上天给我们的「每一天」，到底还能有多少呢？

我常常会不期然地想起世民怀中那撮结。结乌黑如旧，可我俩的鬓角却已染上丝丝白霜。

无论是世民、还是我，都正在老去……不再是当日那两个可以率性而为的少年……

世民比我年轻，但年少时看似体魄比我强健得多的他，却在做上皇帝后不久，就因与无垢一样的气疾之患而时常病榻缠绵。我这体虚质弱的书生，反倒小病不断但大病不至。

立储那天，世民说到他若不在了，要怎么辅助雉奴，我答道「还有我。」早在那时，我们就已对彼此的人寿几何心清如水。

太子的风波虽然终于平息，但此事对世民心灵打击之大，使他尽管年龄上还正当盛年，身子却已经开始急剧恶化。

我年青时，恐惧世民战死。想不到拖了二十多年，害怕的，还是这个……

一代明君，也敌不过天意吗？

世民随性地靠在我怀里，轻轻地喘息着。我将他抱个结实，已经不再避忌。

想起他怀中的结，我就不愿意拒绝任何与他相聚的时刻。世民病得越沉重，就越像个孩子。我不得不宠他，能迁就的我都迁就。

他什么都可以听我的，那我，为什么就不能什么都听他的？

或许是，连我也已暗暗感觉到，生命的脆弱……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

我和世民在御花园里，相依相偎地赏看初开的杜鹃。

初春的风仍有点寒，世民紧紧地搂着我一条手臂，仍禁不住身子微微抖：「好冷……」

我忽然想起，从前世民在怎样的隆冬里也只穿两三层薄衣，就在雪地里策马乱跑，任我怎叫他多穿点他也不听。

光阴似箭，那箭矢就射进我的心窝，让我隐隐的痛……

我劝他早点回去，他却顾左右而言它：「啊，无忌，你还记不记得长安城外那条清溪？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

「自然记得。」

「我想去那儿玩。」

我诧异的道：「才入春不久，冷着了，你以为你……」

你以为你还年少体健吗？这句话，我说了半句就说不出口，忙转道：「……总之不行。」

「无忌，来嘛，我想去……」他像小孩想吃糖那样哀求了几句，忽然又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把你拉了下水，弄得浑身湿透，好一只落汤鸡，你那一下子还呆呆的，都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傻乎乎的，哈哈……咳……咳……」

说不了几句，他忽然又喘了起来。

我连忙给他捶背，终于作出一点让步：「不如这样，我去给你带一瓶溪水回来，你就暂且先看着来望梅止渴。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同前往。」

「唉，我这皮囊就是不中用，国舅爷怎说怎好吧。」世民伏在我肩上喘息未定，算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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