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师徒情祸
作者:吴少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941

如果说沈阿根和任典章们的风流韵事只能算恶作剧,那么刘长林与王美亚的遭遇可就是大悲剧了。虽然同样是风流罪过。

因为缺电缺水,厂里的生产又不正常了。

生产大楼有四层,廊道上的钢管护栏涂的天青色油漆。政工大楼有三层,廊道上是灰砖方洞的护栏。两栋大楼前后高低错落而立;生产大楼在前,面朝着水泥公路,但上楼得走楼旁的大石梯,从二楼侧门进。政工大楼的地势高,从水泥公路经一坡拐折的宽石梯通上去,中间有三个缓步台。

在第一个缓步台左右分道的大石坎上,立着一面铁网眼的大语录牌,上面焊贴着气割后描红的钢板“毛体”草书字:“为了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必须建立强大的海军。”大语录牌立在树荫之中,鲜红钢硬的草书很醒目。脚下是一排修剪整齐的常绿冬青灌木丛,渲染着两栋大楼的气势和神秘感。

在铁网语录牌的旁边,生长着两棵若即若离的大苦楝树。两棵苦楝树的树干平行往上延伸,然后斜长出交臂般的枝丫。再往上,两棵树的主干上分别膨胀出一砣瘤瘿包,圆圆的像两颗头颅。不安分,两砣瘤瘿包居然俏皮地长拢了、咬合在一起了。这一咬就咬出了形象和味道,即便不经特意提示,人们就看得出来,两棵大苦楝树活像张臂拥吻的一对恋人。那意境,大家心头都明白,就是嘴巴不说出来,犯禁。在这块土地上,恋爱由苦楝树来象征,就难怪她的滋味儿像苦楝果一样苦涩了。过了好些年,直到人们能够酣畅淋漓地张扬爱情的时候,“恋爱树”才呼喊出来、才扬眉吐气起来;“恋爱树”也成为了东山厂光明磊落的一景。

“四楼会议室”在生产大楼的四层楼上,与厂长办公室和厂部办公室相邻。栏杆的天青色已经老化成浅湖色,在阳光下很闪眼。那天下午,全厂的干部和部分党员,集中在四楼会议室开会,传达中央文件。内容是关于贯彻落实湘乡经验和干部作风问题。刘长林不是干部,也不是党员,但工会要他也去听,因为他是锣鼓队队长,属于政治宣传方面的骨干。

那天晚上又有一场内部电影,介绍日本造船工业的情况。由于大家抱怨大食堂里看电影闷热,把吊扇全部打开还闷热,于是就折腾到大马路上来放,就是生产大楼下头、电焊班和大五金仓库那一带。刘长林对湘乡经验和干部作风问题不感兴趣,根本就不是坐下来开会的那块料。他听见下头架设银幕的响动,就跑下去帮忙。

在大马路上架银幕很简单,一头在石坎上拉一只三角架,一头挂在电焊班厂房的山墙上就行了……

三个转二哥干完活儿,不声不响进入电焊班归还工具,当走进最里面的休息室,他们顿时惊呆了——刘长林与王美亚正抱在一起亲嘴,好大肆哦,他把她抱在怀里缠绵!

三个转二哥大惊失色,跟着就大喊大叫,直到马路上更多的人也大哄大嗡起来。政治觉悟蛮高,刚才还是阶级弟兄,人们马上就翻脸了,认定他俩是在耍流氓……

按照惯例,第二天上午,机动科召开了对刘长林和王美亚的批判大会。转眼间他俩就成为了过街老鼠。

“乱搞男女关系”或“男女作风问题”。列为职工纪律处分之。

一切都是畸形地变态——虽然谁都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人们还是要做出道貌岸然地样子。甚至有些人心头同情刘长林与王美亚。但在嘴巴上也得要划清界限……

下午。他俩各自呆在寝室里写检查交待。懵头懵脑地。紧张、害怕又懊悔。批判会上。人们声色俱厉地指责一直在刘长林地脑海里打旋涡——

“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

“湘乡经验就是强调作风问题地。你居然对着干。胆大妄为嘛!”

“会议不参加。跑去耍流氓!”

“生活作风败坏!工作态度恶劣!道德品质肮脏!”

“资产阶级歪风邪气!”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你们是父女**,禽兽不如啊!”

“**徒弟妹儿,就是流氓罪!”

……

而在王美亚,情况似乎更糟一些。她很清楚,即便是不定性为“作风问题”或“流氓活动”,也要算谈恋爱,学徒工是禁止谈恋爱的。工厂有规定,“谈恋爱”、“道德品质不好”、“问题严重”的,就要“即予辞退”。其实,东山厂还算放得宽的,好些军工厂谈恋爱要向组织打报告,组织不同意就不能谈,不到22周岁也不许谈。然而,东山厂放得再宽,师徒之间的搂抱缠绵,总是骇人听闻的丑事嘛,更何况又是在车间里头,真是胆大妄为哟。

“作风问题”,最是“人人喊打”的罪恶;一般认为,女方比男方更卑鄙、更恶劣。

对于“道德”或“流氓”问题的指责和定性,他俩都是不承认的。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他们之间是真有爱呀,师徒情深,已经在谈婚论嫁了啊。

只有一条他俩都认:“你两个着啥子急嘛?王美亚只差几个月就出师转正了。”确实是心急了一些,这就是一念之差呀……

刘长林非常懊悔,他感到对不住王美亚;王美亚也非常懊悔,她觉得害苦了刘长林。令人意外的,还是王美亚糊涂的后续反应。

当天晚上,王美亚服毒自杀了!为了不惊动同伴儿,她是悄然出走的。

她喝下了一瓶农药,最后蜷曲在子弟小学后头那块枯槁的包谷地里,僵化成痛苦挣扎过后的解脱状,孤零零的,轻若鸿毛……

天气转冷的时候,刘长林进了劳教所,开始了“劳改犯”的生活。公安部门认定,他的“流氓行为害人致死”,他就被处以一年半的劳教,厂籍同时也开除了。

想挽救刘长林,汪成和李力康等上海头头自不必说,另外几个转二哥厂干也动过恻隐之心。但死了人,公安介入了,性质变了嘛。总得有人要为死人事件担责呀,难道厂里有啥责任?

刘长林也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爱人,该受处罚,罪有应得。他也就没作任何申辩,甘心归罪服法了。从此,他的生活轨迹就变了,后头的活着,只是以苦难的磨砺来自赎……

有人说,刘长林和王美亚是“白虎星”,给东山厂带来了厄运。也有人说,东山厂暴殄天物,遭到天谴……

没有任何征兆,这一年的年底,大批军工厂停产了,东山厂的生产计划锐减。

生产科的赵长江拿了一份清单,肖立刚手握红粉笔,张祖国和唐孟初从旁翻翻捡捡,四个人在厂房里寻着木模转悠。

“三零五箱体,停。”……

“BR指挥仪,停。”……

“扩大器,还补两只。”……

“o37绘图板,停。”……

赵科长念一句,肖立刚就在相应的木模上画一个大红叉,或写下一个数字。一大圈走下来,绝大多数木模都被打了红叉。

就要没事儿干了,朱怀根等一帮造型工幸灾乐祸的样儿,他们一边敲打工具柜的铁门,一边摇头摆尾地唱起歌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剩下的都是三只两只的,生活太少了,凑不起份量嘛,开炉啷个弄?”张祖国嘀咕。

“少数需要补做的生活,生产科快点儿重新下派工单,”肖立刚建议道,“原来下的不算数,用粉笔写写画画怕弄错了。”

“叉掉的木模就放在厂房里头,不要急于进仓库,”赵科长说,“上头随时通知就随时开工。”

张祖国回头对唐孟初说:“这下子好了嘛,我不再跟你争时间了,你可以天天组织他们学习、可以天天政治挂帅了。”

蒋新中接过话头:“再把张富根、王有富他们翻出来批斗嘛,现在有的是时间啦。”……

吴阳、卢小兰与唐萍和谢林芳,待在外头砂箱坝子上晒太阳。

十二号与十四号厂房呈直角排列,转角的部位搭建了一间高大的棚房,铁架石棉瓦。里面是铸件清理场地,还堆放着造型砂和报废的铝铸件等,带锯床和一些非标设备也安置在里头的。

从十二号厂房出来穿过棚房出小门,就进入砂箱坝子。坝子原是一口大堰塘,长期填倒废砂给填起来了一半,就辟做了码放砂箱的坝子。除了砂箱,还零乱堆放了一些芯骨、废带锯、钢铁废件等。

坝子的东头,横躺着一只像大钢桶一样的厚壁高压釜,高压釜内壁上附着两根小轨道,两根小轨道对应着用于浇注的小铁门,像只小天窗;整个钢体里里外外都生了一层薄薄的锈色。横躺着的高压釜,像一间圆筒形的小房子,就算吴阳他们四个人站进去也不会拥挤。那里面摆了几只小砂箱,有时候下雨就坐在里头。从外看进去有点儿憋闷,而从里往外看却很浪漫,像月门也像画框。

大坝子由于是废砂填起来的,就长出了大片茂盛的锁眉草,江浙那一带管锁眉草叫笔头草或节节草。锁眉草灰绿丛生,黄色的须根,直立齐腰,踩上去脚底下软绵绵的,坝体的边缘常常露出黑褐色的根茎。

草丛坝子上码放了一摞一摞的银灰色砂箱,交错林立,东倒西歪,就像玩儿过家家堆砌和搭建的积木。时间长了,许多节节草从砂箱堆里冒出来,就像有了生机,营造出童话般的隐秘空间。

唤起了童心,谢林芳说:“这儿是盘野猫猫的好地方。”

在劳动间隙,或没事的时候,吴阳和卢小兰她们,就爱聚在这儿来晒太阳,吹牛三。外面的人看不到里头的动静。

蔡井林在废件堆里翻找东西,一时没得合适的,又感觉自己在这儿多余,他嘀嘀咕咕着拍拍手就走了。

沙凼对面的大马路边上,电工班几个人正在进行线路维护作业。电杆下头,三个男人在监护和配合,上海女工李英妹着一身蓝色劳保服,蹬一副弧形弯梗的脚扣,身上系着安全腰带,**上别了一排电工工具,攀附在高高的电杆杆塔上作业,并不时地用绝缘绳接应传递的工器具和材料。她那全副武装的英姿,就像在琴弦中间弹奏,背景是蓝天白云;剑胆琴心的阿拉大姐,在太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很动人。

红颜武扮好英气!吴阳心想:上海女人真漂亮啊!

高高在上,李英妹看见唐萍他们坐这儿吹牛三,就甜甜地笑着朝他们挥挥手。

“唉!”谢林芳叹一口气,“因为长得漂亮,才躲进这个山沟里来,李英妹比我们还要冤!”

“啥子故事?”吴阳问。

“她呀?她的故事一言难尽呐,够写一部小说的。”

“嗨,李英妹真是冤枉。”唐萍说,“在江东厂当电工当得好好的,结婚以后又被一个**狂热追求,她男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婚姻,就主动申请支援三线,宁愿带她钻山沟,算是避难来的。”

“惹不起,只好躲呗。”谢林芳盯着杆塔上的李英妹,遗憾地说,“老公背着她下了上海的户口,现在想起来很后悔,却也很无奈。”

“保住了爱情与婚姻,”唐萍说,“却失去了上海,代价太大哟。”

“现在反过来了,”谢林芳说,“为了回上海可以舍弃一切,代价确实大哟。”

“狗屁!代价再大,也没得刘长林的代价大,几乎舍弃光了。”卢小兰忿忿然……

上海人独善其身的多,少管别人闲事体;上海人又极讲规则,就不大评说违纪犯规的行为。但刘长林的悲剧,还是在人们心头抹上了阴影。

卢小兰像受过刺激,近段时间一直沉默寡言,时不时从嘴巴里冒出“狗屁”来。

没事干,谢林芳穿了一条时髦的喇叭裤,就是那种上细下宽、把整个**绷得滚圆的、裤脚宽得可当扫帚的“倒咪喇”。喇叭裤已经不分男女了,开口拉链一律开在正前方。而过去,女裤从来都是奉行“右侧开口”路线的。

刘长林的悲剧,对谢林芳的刺激更大,因为她俩原本就是一对恋人,当年也算是轰轰烈烈燃烧过。因为父母要她调回上海,硬是把爱火给掐灭了。所以,谢林芳的恻隐之心就更重一些。她介意地抱怨道:“刘长林没有哪儿做错,他没有错。互相有爱,亲两口,有啥啦?”接着她又遗憾地摇摇头:“唉!哪儿没有地方搂抱啊?”她望着迷宫般交错零乱的厂区说:“他们偏偏要在车间里亲热,触霉头!”

“是啦,”唐萍漠然地说,“当初你俩疯惯了,至今他还那样。”

“还说啥子当初哦!”谢林芳轻轻叹一句,伤感,就不作声了,大家都沉默。

吴阳和卢小兰知道她俩说的啥,就刘长林和王美亚做的那种事儿,在当初谢林芳与刘长林,那是太普通了,确实不算个啥。直到现在,人们谈恋爱羞羞答答的,还要以他俩的英雄事迹来勉励呢。

有一次回上海探亲,坐四等舱,上铺位,他俩是对着的上铺位。两个人的块头都大,一间铺位容不下他们的折腾,他俩就横着来;横着打直了,上身与脚分别搁在两边铺位上,身体的中段悬在空中,就那么抱头亲吻,啃得津津有味儿,旁若无人;四条腿纠缠又紧绷着,像在耍杂技,那是何等的功夫哇!那样的举动在七十年代初,可是惊世骇俗呢。同室的旅客反而难为情,更不愿从他俩的**底下穿过,就只好走外头绕……

“唉!”吴阳叹惜道,“不该谈恋爱的偏要谈,该谈恋爱的又谈不拢,这世道就乱套了嘛。”

“嘿!侬个小年青晓得啥啦?”谢林芳悄声咕哝一句,接着她又冲他大声说,“这就是政治书上说的,时间地点决定真理嘛。在这个鬼地方,就是这么个真理。”

卢小兰盘腿坐在一蓬节节草丛中闷声不响,她扯了一枝孢穗在手上**,搓烂了扔掉,再扯一枝……

林立伟从一摞砂箱后面冒了一下头,他看见坐了这么些人,不声不响回头就走了。

“哪样?”谢林芳问唐萍,“你和林立伟两个的事情说好了?都不生气?”

“好说好散嘛,”唐萍说,“他宁愿找个癞子妹儿、小寡妇,也要在上海找。”接着,她神情黯然地叹息道,“他怕在这儿结了婚今后回不去。”

吴阳听了憋气,又抱不平,他不满地说:“你们这帮家伙,该娶的不娶,该嫁的不嫁,哪儿才是个头哇?”

“按照传统,从大上海出来的人,一般是经商。”谢林芳忿忿地说,“我们来这儿算个啥嘛?做工的。做工的离开大上海算是下贱人。”

吴阳感慨道:“你们哪,上海的包袱太重了。”

“这个没得办法的,”唐萍说,“上海的吸引力太大啊。”

“上海把你们害苦了!”吴阳愤愤不平地说,“上海就像一面哈哈镜,把所有的真东西都照得变了形,是非颠倒嘛。”

谢林芳淡漠地说:“上海不是哈哈镜,这个东山厂才是哈哈镜。”

“人生很短暂,何不珍惜今天,随遇而安呢?”吴阳像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