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古菜花拜师
作者:吴少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68

晚上,大食堂里放内部电影《今日空军》和《前哨》。科教片子,并不好看,搞得那么神秘。吴阳只看了一小半就出来了。

金元庆缠着赖胜给他理,他们也出来了。

回到寝室,隔壁的老耗子大叫:“吴阳!菜花妹儿找你。”

古菜花坐在吴阳的藤椅上,显得心事重重又怯生生的。她个头适中,人显瘦弱,似乎营养不良。但气色纯正,精神饱满。刚刚平静下来,她感到不合适,马上起身把藤椅让给吴阳坐,自己背靠窗子坐在木凳上。

吴阳随和地说:“你很大方的嘛,啷个今天变得拘谨了?”

想了想,她说:“我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就怕你为难。”

“没事儿、没事儿,”吴阳说,“你利利索索一个人,格外有多大的麻烦?说。”

“我想考大学,找你当老师。”

“哦,这事儿,拜师啊。”吴阳说,“你啷个想起来找我,你并不了解我嘛。”

“我有几个东山厂的同学,已经在厂里上班了,他们都说找你合适。”

“我只是一个工人,我们厂有那么多大学生呢。”

“我那些同学说了。他们外地人地心思都不在这儿。又很高傲。不可能帮我。”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前几天在食品站公路上。我遇到卢小兰。她也说只有你能帮忙。”

“你想好了。相信我?”

“相信。我感觉你很仗义。别人也说你行。”

“古家中学你地那些老师,你啷个不去找?”

“嗨。我就是他们教出来地嘛。不得行。去年地高考我参加了。差一百多分呢。”

“哦。差一百多分。”吴阳想想。说。“你究竟有不有读书地天分我不晓得。需要试一段。关键要吃得苦哦。”

古菜花顿时来了精神:“我可能没得天分,但就是能吃苦,我也喜欢看书。”说话时,她的目光在吴阳的那只竹书架上瞟扫。

走廊上的灯光较弱,赖胜为金元庆理的地点就移到屋里来了。赖胜来自农村,听了古菜花的意思,他就有些感动。贫困中的村姑,想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的不多。赖胜怕吴阳谢绝,他就给吴阳戴高帽子:“菜花妹儿还算聪明嘛,你找吴阳帮你,算是找对人罗。”

古菜花一下子就活跃了,她高兴地问吴阳:“这么说你同意了?”

“同意了,试试看嘛。没准儿我还会成为一个伯乐哟。”吴阳又说,“其实麻烦不了我多少,关键是你自己努力。我给你说要求,你不折不扣去做就行了。”

她觉得自己变得正宗了,就在房间里走动起来;或许是坐那儿憋屈,想活动活动。“我家里有一堆破书,我看不懂。下回我提起来给你看。”她心不在焉地嘀咕。

“你家哪儿来的书?”

“我老头儿说,是破四旧的时候,在古家场查抄的。那时候,我老头儿是支部书记,他们就扔了一捆书到我屋头。我不晓得有不有用,反正我看不太明白。”

“你翻过的,大概啥意思嘛?”

“好像说的阴阳五行,什么经、什么卦、什么爻的,还有讲啥子术的。我老头儿没啥文化,他听说是一些算命的书。”

“你说你喜欢看书,你过去都看过哪些书?”

“《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这些书都看过。”

“看懂没得?”

“看懂了。反正我感觉看懂了。”

“几部名著你喜欢哪一部?”吴阳问。

“我不喜欢《西游记》,”她说,“《西游记》是写给小孩儿看的。”

金元庆老老实实低着头,任由赖胜的打理。他不甘寂寞地问古菜花:“你对三国里面的哪些人物有好感?”

她想了一会儿,说:“庞统,我一直觉得庞统灵活应变的才能要比诸葛亮强。比如在入川以后,刘彰和刘备之间的微妙关系变化无常,庞统总能制定出最合适的应变策略。最终二刘在涪水反目,刘彰已经开始着手布置对付刘备了。这时候庞统制定了三个计策:上策轻骑直取成都,中策立马攻克涪关,下策回去。在危机时刻化解了刘备的困难,刘备从此更加倚重庞统了。可惜英才命短,庞统死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如果他活到诸葛亮那个年龄,一定能为蜀汉政权做更多的大事情呢,或许能改变蜀汉的命运也说不定。”

三个男人一时语塞口哑。

她读书很用心,吴阳虽然不动声色,心头却已经热乎起来。

“《红楼梦》里头有好些优秀的女人,”吴阳问,“你最喜欢哪一个?”

她毫不犹豫就说出了一个名字:“紫鹃。”

“何以见得?”吴阳漫不经心。

“她不自卑,大气,高贵。紫鹃的精神很难得,她并不因为自己的低贱而失去尊严和志向。”

“继续说,”吴阳鼓励她。

古菜花想了一会儿,又说:“紫鹃,是大观园里头精神最健康、思想最干净的女孩子了。她正直善良,细心体贴,处处为别人着想。所以,曹雪芹用了一个‘慧’字来评价她。林黛玉固然优秀,但她爱走极端,多愁善感,紫鹃比林黛玉就要豁达得多了。同时,紫鹃不自卑,处于奴隶地位而没有奴性,这一点尤其珍贵。晴雯多么精明好强的人呐,小姐的身子不甘于丫鬟的命运,但晴雯就不如紫鹃;晴雯只是处处在争一口气,努力要摆脱奴隶的低贱身分,而紫鹃在思想深处就没有把自己当奴隶。她对林黛玉好,但她不是以奴隶思想去尊重林黛玉,而是把林黛玉当作自己的朋友去关心爱护的,她天然有一种平等的情怀。实质上啊,紫鹃的贵气和大气,决不逊于林黛玉……”

吴阳受到了刺激,他暗自承认,自己读《红楼梦》,没有古菜花那么用心。

金元庆和赖胜更是惊得说不出什么来,理结束了,他俩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行头,时不时以惊赏的目光瞟视一眼古菜花。

“给你嫂子说,做豆腐花来卖。”金元庆还忘不了这个。

古菜花笑笑,没出声。

“贾宝玉可爱不可爱?”吴阳继续问。

她干脆说:“不可爱。贾宝玉就像你们厂里头有些上海男人,不可爱。”

“啊!”金元庆一边用扇子拍打身上的头一边叫了一声,“你观察得那么细致?你接触上海人不多嘛。”

古菜花傻笑,她判断得出来,金元庆是上海人,赖胜是湖北人,但他不回避上海人。她说:“邻居嘛,这么多年的邻居了,我晓得上海人。”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说上海人像贾宝玉,并不是贬低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说话和行为风格像。说他们像贾宝玉其实是抬举,只是他们都有些琐碎、小气和矫情。”

“男人应该阳刚一些,阴柔了不好,”吴阳说,“我也这么看。”

古菜花似乎受到了鼓励,她就由着兴致继续说:“你们看嘛,那些上海男人温情脉脉,柔情蜜意,娘娘腔调,就像贾宝玉嘛。据说,上海男人还擅长裁剪缝纫,编织毛衣,烧菜做家务,就像我们这儿的女人持家。持家女人也有大气的,而上海男人小气、琐细的多。他们买豆腐经常只买半块,甚至只买半块的一半,我看不惯。”

停了一会儿,大家无话,她又接着往下说:“贾宝玉,名字都是嗲声嗲气的,成天与女人搅在一起,有多大出息?宝玉葬花,更是女人味儿十足。他甚至用湘云洗过脸的水来洗自己的脸,这种对大男人的叛逆,我觉得没啥意思。男不男、女不女,乱了性,也会乱了套。鄙弃功名利禄,清高得脱离了现实,走得太偏僻了嘛……”

“不说这些了,”吴阳打断她的话,“你也得现实一些,不要沉浸在名著里头。把读小说的劲头用来学功课,准备高考吧。今年的高考你参加不参加?”

她的声音和表情顿时弱下来:“今年可能不得行,来不及了。去年失败以后,我已经灰了心的,功课就没有动,只是读了不少小说。”

“那就准备明年吧,盯死一九七九年高考,我对你有信心,你自己要进入战争状态。”

沉默一阵,吴阳趴在三抽桌上,写下了一串书目,他交给古菜花说:“这是一个月的作业,先把这些书读完再往下说。每一周写一篇读书心得或作文,一千字以上,我要检查哟。”

想了想,他又说:“数学的复习,下次来我们专门谈。你得考文科。这些书,到下头俱乐部的图书室去借,用我的借书证。如果不够,我再给你搞几个借书证。”

金元庆接过话:“我这个借书证也拿去用嘛,反正我不爱看书。”

吴阳说:“借书证我多,车间里那些转二哥的借书证我搜来了十多个。”

“不是本厂职工,就算有借书证也可能借不出来哟。”赖胜提醒道。

吴阳想了想,问古菜花:“张晶,刘惠珠,杨霞她们你认识不认识?是不是古家中学的同学?”

“是的、是的。”

“就是她们在管图书室,”吴阳说,“回头我给她们说说好话,把书借给你。有些书我这儿有,待会儿你带走。”……

吴阳和金元庆躺在床上说“瞎话”——灯已经熄灭了,他俩热得睡不着。

“那个菜花妹儿是块上大学的料。”金元庆感慨道。

“上帝待她还算厚道,把她困在贫苦的农村,同时又赐予她智慧。”吴阳有感而。

“田墩狗,她家在农村算富实的,‘豆腐西施’嘛。”

谈到厂里这帮上海子女,一味抱怨命运不公,理不清的乡愁情绪,有条件却没有读书的**,他俩有一搭没一搭聊个没完……

吴阳到底还是把凉板搭到双杠上来睡了。和尚庙外面的草坪,在大楼和篮球场的北头;草坪上有一副吊环架,一副高低杠,一副双杠,一架单杠。草坪上的草芥是蔓生的野草,露出一块块高低不平的黄土,像癞子头皮;脚步践踏少的边缘地带,野草就茂盛。

对炎热的反应人人都一样,大楼的一些窗户还亮着灯光。球场和草坪上光影斑驳,有几堆人还在聊天、喝茶。

三个上海师父距双杠很近,其中两人对坐在护栏矮墙上(双脚也搭了上去),一人站着。阵阵亲狎柔软的上海鸟语,叽叽咕咕的像鸽子在嚷嚷。吴阳听不太明白,好像在说吃亏、亏损什么的。他感觉他们可怜,确实是亏损了,亏损得就剩下了乡音,就余有那么一点点尊严。

双杠上虽然有凉风,吴阳仍然睡不着。因为悬空而不塌实,太高了没有安全感。他又翻身跳下来,一手提着枕头,一手拖着那块凉板,走过篮球场,把凉板摆到蓄水池上面的预制板上头,这才整落实了。蓄水池不算小,长方体形,专为和尚庙建的。一排大号水龙头的接口大多封堵上了,只有两只能用。吴阳哗哗地冲了个脚,又浇一把脸,又才躺回到凉板上。他跷脚搭掌,仰面望天。夜空深邃,繁星微弱,像是在神秘地隐显或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