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不相负百日为期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9      字数:3434

云盏峰上,如今只有一个阶下囚,偌大的云盏峰,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那人穿着白色的衣衫,素净得如同用庭院中开得正繁茂的梨花裁成,他坐在窗下,看那飘落的花瓣落了满阶,一头白发垂在膝头,明明是个眉眼锋利俊朗的男子,却无端多了几分温柔。

“这人到底是谁啊?他一个人,竟然能换原本这云盏峰上的几千修士?”负责看守的魔族侍卫望了望那个安静的白发男子,闲来无事,便与旁人聊起了天。

“老兄,他你都不知道?你是从万魔之渊那破地方才出来吧?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季竹尘季宗主啊!”另一个魔族侍卫神色夸张地道:“那可是仙君一般的人物,也就咱们主君厉害,说抓了就给抓了!”

“季竹尘?就是咱们主君一直要抓的那个人?看着也不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你认真的?他可是就靠一个人一把剑打上了云盏峰,将那几千修士给放走的!”

“我说你们两个,闲聊怎么也聊不到重点上啊!我跟你们说,我可是夜浮间的老人了!”又一个魔族侍卫凑了过来,先前那两人立刻极狗腿地陪笑道:“哇原来是个前辈啊!前辈快给我们讲讲呗!”

“咳,我跟你们说啊,当年主君在夜浮间大婚,这新郎官可就是这季竹尘,但是这婚最后也没成,姓季的骗了主君,如今主君大费周章将他抓来,是要再续前缘还是要报仇雪恨,那可就说不准喽!”

“好好干活,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修斓走进院子,正好看见几个侍卫在议论纷纷,便训斥了一句,然后推开了关押着季竹尘的房间的门。

季竹尘如今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走路时镣铐便会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那镣铐只是普通的黑铁所铸,以季竹尘的修为来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它震断。

所以这镣铐的作用并不是为了防止季竹尘逃走,而仅仅是为了折辱他羞辱他,提醒他不过是个卑微的阶下囚而已。给他戴上这镣铐之人再了解他不过,知道他根本就不会逃跑。

修斓推门进来,摆出一副主人的派头,问道:“还习惯吗?”

季竹尘不理会他,只是点点头。

修斓幸灾乐祸道:“你活该啊!”

季竹尘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修斓问道:“你还能活多久?”

季竹尘终于不再点头,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开了三千芥子,原本就时日无多,三千芥子破裂,对你影响极大,你迟来了三个月,若我所料不错,你应该是在养伤吧?”修斓盯着季竹尘,盯着他那头白发,幻境中的季竹尘呈现出的自然是最完美的样子,现实中的季竹尘却并非如此,十年前修斓入三千芥子之前,曾在登城对季竹尘下了战书,那时的季竹尘已有老态,皱纹爬上眉梢眼角,如今看起来除了头发是白的,容貌和年轻人无异。

擅用神器造成的亏损无法逆转,这三个月,季竹尘除了养伤,应当还用了些法子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为了来见朱棠。

“季竹尘,你还真可笑。”修斓不屑道。

“不过百日。”季竹尘垂着眼眸,睫毛的阴影落在脸上,就像是一片花瓣的影子,轻声道:“我剩下的时间,不过百日而已......不要告诉她。”

修斓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道:“季竹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啊?还要我帮你瞒着我的主君?你知不知道,小棠儿瞒着你的事情更多?”

有那么一瞬间,修斓真的很想揪着季竹尘的耳朵,将朱棠隐瞒着他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多么大的蠢货,迫不及待看他懊悔痛苦的模样,可是他忍住了。

“我只不过想用我剩下的时间,好好陪陪她而已......我似乎从来都没怎么好好陪伴过她。”

修斓笑得更大声了:“你怎么想的?现在才想来补偿?我告诉你,晚了!”他抬手指向窗外,道:“你看看这蓬莱,这里已经不可能恢复原样,就如同小棠儿对你的仇恨,她不会原谅你了。”

修斓离开后,季竹尘一个人坐在窗边,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细雨如丝飘进屋里,将季竹尘的衣服打湿了。

于是他关上窗,依旧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他并非不想起身走动,只是那刺耳的镣铐声音提醒着他,他现在是个比起奴隶还不如的阶下囚,这一点让他羞愤不已。

他坐在窗边,等着他的小棠,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从一场绵绵细雨,等到雨过天晴,再从太阳升起,等到明月高悬,小棠都不曾来看他。

朝思暮想的人已经见到了,只是心中的感情已经说不清是爱还是恨,或者只是单纯的执念,朱棠亦是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季竹尘,索性便孤身一人,去了人间散心,先去看看“老朋友”。

不管仙门与魔界闹得多么不可开交,潼渊都不管不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怡然自得地捣鼓着他那片小山头,等满山的桃花落了,就种些地瓜,很久以前在蜀地居住的时候,他那个名叫“阿离”的妻子爱吃辣,这回房前屋后还要种些辣椒。

在蜀地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还不吃辣的人,大概只有潼渊自己吧。

杏花落了,蒂还是红的,剩下一树浅淡的绯色,远远一看也十分好看,朱棠就站在那杏花下,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会,看那两个男人扛着锄头在在地上刨坑,粗布的裤子卷到了膝盖上面,袖子也挽得很高,露出精壮的肌肉,和普通的农人没太大区别。然后对那两个对于种什么争论不休的男人开口道:“不如,种些海棠花吧?”

那白瞳的男人一见是她,神色一凛,往后退了一步,手中已经凝聚了电光。

潼渊赶紧走到两人中间,将白瞳男人手中的电光化去了,笑着对朱棠道:“你看你,走路怎么也没个声啊,看把我家阿忘给吓的!”

然后回头数落离尽忘道:“客人来了不要想着打架,我这园子还要不要了?”

朱棠道:“我就是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离尽忘神色缓和了不少,对潼渊道:“既然客人来了,你去烧水,给客人煮茶喝。”

潼渊的脸都要笑成了包子褶,喜笑颜开地答应了,还不忘在离尽忘满是汗水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去了里屋烧水。离尽忘引朱棠在凉亭坐下,落花满阶,椅子上也都是被风吹落的花瓣,朱棠用袖子拂了,坐了下来。

说不上是朋友,也说不上是敌人,那年二人在不悔世宫殿的屋顶上对月饮酒,也依稀是这般光景。

“他叫你阿忘?”朱棠问道。

“是啊。”

“我觉得不如叫阿离好听,阿忘,阿旺,听起来真的很像小狗在叫。”朱棠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建议,离尽忘伸手从树上揪了一颗指甲那么大的青果,扔进嘴里嚼了,道:“有理。”

然后冲里屋嚷嚷道:“潼渊,让你烧个水也要这么久!你是去烧水还是去打水了啊!”

潼渊便嚷嚷回来,无非是寻常的拌嘴,这二人不知为何从朱棠手下逃生之后,倒关系好了很多,真如老夫老妻一般。

“说起来,还要谢你。”离尽忘道。

“谢倒不必,你......想起来他了?”朱棠从未听说过破红尘能够解除。

离尽忘却露出来一个温暖的笑容,轻轻道:“那个傻子......破红尘我根本就没喝。”

潼渊端着茶水出来的时候,却见凉亭中少了一人,只有离尽忘一人对着落英纷纷,朱棠已经不知了去向。

“她呢?”潼渊问道。

“走了。”离尽忘回答得倒是简单。

“那我这茶岂不是白煮了?”潼渊傻了眼。

离尽忘很是嫌弃:“就你煮的那茶,还不如白水好喝,还是不拿出来丢人比较好。”

潼渊挠了挠头发,道:“也是。”然后将茶放下,回头看了一眼地里方才二人刨的那些坑,回归了一开始的疑问:“那我们到底要种什么?”

离尽忘道:“我不爱吃西瓜,不许种西瓜。”

“那都是修斓种的,瓜藤我都扔了。”

“要么,种些海棠花吧。”

离尽忘的白瞳纯净如水,落了些天光云影在上面,他独来独往,也没什么朋友,有个可以举杯共饮之人,偏偏对方还不能喝酒。

潼渊道:“好啊,可惜今年桃花都落了,明年邀请她来赏花如何?”

离尽忘却不知为何,揽过潼渊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等不到了。”

等不到什么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等不到的花,只有等不到的人罢了。

朱棠回了蓬莱府,站在云盏峰梨花小院对面的山峦上,俯视着那个小院子。

还是觉得无法面对。

那个白衣的男人拖着镣铐,每走一步都那么沉重,脚腕上已经磨出了血痕,他推开窗,看见庭院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盛开了遍地的海棠花,似是幻象,那海棠中央,站着一个绯红色衣衫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盼兮。

“小棠!”

然而不过一瞬间,那个少女便消失不见了,不知为何,季竹尘的心中却松了一口气。他亦不知若是相见,还能说什么。

剩下的短暂不过百日的陪伴,只是这样遥遥相望,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恨与爱都平衡,不会跃出边界,对他们二人来说,已经能够算是最好的救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