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来不及道一声珍重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8      字数:3829

就算是梦域失去了控制,朱棠也还是这梦域之主,她对于这个芥子世界有着特殊的精神感应,修斓说的不错,那个面黄肌瘦的药人小丫头,就是这个芥子世界中的朱棠。

修斓道:“不知道这里的你叫什么名字,是小棠,还是海棠,或者......季逢棠?”

“重要么?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幻境而已。”朱棠冷笑一声,道:“真是可笑啊,我在一个自己幻化出的乱世中,竟然成了一个救世之人。”

这个世界并非全然虚幻,三千余年前,帝姬之血诅咒众生,天魔为了复活枫琊帝姬耗尽心血,甚至用自己的心脏创造出永生之地,以求逆转乾坤,仙门与魔界斗争不休,谁还顾得上人间?那个时候的人间便是如这个芥子世界中所看到的一样,有悲欢离合,有天灾人祸,贪嗔痴怨憎恨,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在朱棠的面前重演了一遍。

在同一个时空中,两个自己,站在了对立面上,另一个自己就如同魔化之前的枫琅太子,用自己的血来救人,真是意外地讽刺。

“她是个救世之人,不如说,还好这个救世之人是她。”修斓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听起来并不是那么让人舒服的话,又接着道:“小棠儿,还好她不是我,还好她是你。”

朱棠冷哼一声,道:“一点都不好。”

夜浮间之主折棠君,堂堂一个大魔,去做拯救苍生的事业,只怕得到的评价无外乎是“沽名钓誉”“不安好心”之类,她也没指望谁会感激她,就算污名加身也没什么所谓,就算一开始觉得不自在,对风言风语多多少少在意一些,可是日子长了,那些骂名也就充耳不闻了。

但是,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想当这个折棠君,她也想有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可以踏风而来,并肩站在季竹尘身边,不用理会什么正邪之分。

不过这只是一种侥幸心理罢了,一种虚伪至极的妄想。

如今她被困在芥子梦中,并不知道外界情况,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季竹尘讨伐折棠君当居首功,此时定然是回了蓬莱府,继续风风光光地做他的剑宗宗主,只要她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季竹尘是天魔的转世。

她不关心天下苍生,心里没那么多苍生大义,她只是不想让季竹尘死,哪怕季竹尘骗过她,伤过她。

她自认为自己是个无可救药自私自利之人,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拯救苍生。

能救季竹尘就够了。

“季竹尘,他如今还好吗?”朱棠忽然问道。

“好不好,也不关你事。”一提到季竹尘,修斓之前对朱棠的那种谦卑恭敬全都消失不见,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懒洋洋地拉长了音调,道:“他可好得很,你若是疑心我骗你,不妨出去自己看。”

“如今时局想必安定,我又何必搅乱这风云呢。”朱棠叹了口气。

“是啊,那些庸人,满心欢喜地以为天魔已经被封印了,再无复苏可能,真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啊!”修斓的语气满是讽刺,甚至有些阴阳怪气了,道:“这样说倒也不算错,你承了天魔大人一魄,若是杀了季竹尘,将他吞噬,你就是新的天魔。”

朱棠被这样的论调吓了一跳,道:“你又再说什么混账话!”

修斓忽然跪下,牵起朱棠的右手,抵在自己额头之上,行了魔族的最高礼节,神情庄重而虔诚,道:“折棠大人,季竹尘太过虚伪,不配成为主君大人的转世,亦不配成为我的主君,小棠儿,我想选你。”

这种神情,朱棠并不是第一次在修斓脸上看见,可是几乎每一次都是在谋划着新的欺骗,朱棠敬谢不敏,甩了一下手发现甩不脱,索性将手掌都覆在修斓的额头上,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修斓道:“病得不轻,脑子都烧坏了。”

沿着官道向南走了一段时日,芥子世界的时间并不如常世那般清晰,日升月沉,始终是那一轮圆月,没有阴晴圆缺,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修斓再没有说过要朱棠杀了季竹尘取而代之这样的蠢话,也没有再一意孤行劝说朱棠离开三千芥子,反而闲来无事时,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天魔从前的事情。

比如枫琅太子曾经的治国策略,还有那场加速了古黎国灭国进程的瘟疫中,枫琅太子到底救了多少人,又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阻止那场疫毒蔓延到全天下,还有城破之时,枫琅太子又是如何一人守城对抗万人,可是枫琅太子直至死前,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未沾染一个平民的性命......枫琅太子的短短一生,竟然有那么多的故事可以说。

后来,已经成为天魔的枫琅再没有管过凡人的死活,正邪不两立,他与仙门百家相斗,既不推波助澜,也不施以援手,冷眼旁观人世间在帝姬的诅咒中挣扎,他像是个事不关己之人,却也不否认那些恶事都是他做下,将恶名担了个明明白白。

城破之时,是他下令不可杀伤平民,导致枫琊帝姬作为一个女战神,身死于庸人之手,他一直觉得这是他的过错,所以想让他这唯一的血亲重回人间,他历经千难万险,在上古神木上找到了永生之地的记录,神木文字虚无缥缈,鬼知道是不是那方法是不是真的可行?然而天魔去做了,哪怕有一点将自己妹妹复活的希望,他都要尝试,最后他将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他的心就是永生之地的入口,他用自己的心头血,来温养枫琊帝姬的魂魄与肉身。

“我的主君,是个强大而坦荡磊落的人。”修斓道。

强大是不假,坦荡磊落亦是真,朱棠想起了在古黎国见到的那个人,病弱之身心怀天下的枫琅太子,和后来神情冰冷翻云覆雨的天魔,真的判若两人,以枫琅太子的心性来说,即使入魔,也改变不了他的信念,他只是对世人失望了而已。

他足够强大,便有足够的自信,即便是天雷九罚,也改变不了他的心之所向,认准的事情不管对错,九死不悔甚至不会有一丝犹疑。

不,他是知道对错的,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妹妹做下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也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妹妹是个无辜之人,可是他没有因为这份“恶”而放弃自己的血亲。

恶得光明磊落,善亦善得无愧于心。他成为救世之人时毫无怨言,后来他将天下人放下,亦放下得坦坦荡荡。

这便是强者的骄傲了。怪不得枫琅如此轻狂,这世间万物山川大河都不配成为他的称号,他的目光离开了人世,欲与天平齐,欲与神争辉,是为天魔。

一人可救万人,可救,亦可不救。

至于修斓瞎编乱造狗尾续貂,又弄出来个“地魔”凑了个劳什子“天地人”三魔,真是贻笑大方东施效颦了。

“我等主君等了三千年,寻你又寻了三千个芥子,至少我觉得这都是值得的。”修斓道。

朱棠没有作声,她一向不喜欢被人夸赞,也不喜欢被人捧得太高,她很清楚自己没有天魔那样的魄力,也没有让人记挂上三千年心心念念无休无止的本事,她甚至不够磊落。

“我阴暗得很,我的阴暗都藏在心里。”她这样想着。

后来,他们又往南边走了一段时日,听闻不久之前曾有妖魔出现,或许是天魔,若是这个芥子世界真的会有枫琅太子,那么还是要见一见的。

然而路过一个小村庄时,朱棠却看见了让她难以置信的场面。

那个小村庄很闭塞,千百年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也算是民风淳朴山清水秀,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村庄前有着一大片空地,正好晒着新收下来的粮食,原本丰饶的景象,却极不和谐地被一具尸体打破了宁静。

高高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具瘦瘦小小的尸体,是个衣衫破烂的女孩子,在风中摇摆,像是一片枯萎的叶子,露出细弱的胳膊,胳膊上还有尚未愈合的伤口,永远也那是她放血救人留下的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了。

那个出身古蓬莱的药人小丫头,最终还是被这个乱世的洪流吞没了,她没有累死饿死,也没有血液流干而死,她被人杀了。

绳子绞在她的脖颈上,仿佛还能听到骨节断裂分离时的清脆声响。

不知道她在死去之前,有没有见到自己要找到的人。

枯竹亦有节,微光好过尘。那个人教给她的这两句话,被她牢记在心,只是竹已经枯死,有节何用?微光再美,也被尘埃所迫杀。

朱棠的眼睛中简直要喷出火来,她飞身而起,跃到半空中,一剑将绕在小丫头脖子上的绳索砍断,将那具小小的尸身抱在怀里。

那是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直面自己的死亡,熟悉又陌生,并不算是悲伤,却有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失望之感。

那小丫头似乎是饿了很久,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更瘦了,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皮包骨头,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似乎从来就没怎么吃饱过,破旧的衣服下面,手腕上又多了几道新的疤痕。

村子里的人紧张又惊恐地望着那个会飞的红衣女子,有人嚷嚷起来:“她们肯定和那个妖女是一伙的!”

朱棠咬着牙道:“是你们杀了她?”

有胆子大一些的村民道:“她是妖女,她要用巫术害人!”

朱棠的眼睛像是一把刀,在人群中挨个看过去,用冰冷的声音问道:“那她害了谁?”

没有人作答了。

朱棠将小丫头的尸身放在一边,看着那一群默不作声的男女老少,寒声道:“说不出来吗?那今后也不必说了。”

火光骤然亮起,恐惧与尖叫声蔓延了整个村子,红莲业火起,岩浆从地底喷出,将这个村子瞬间吞没。

她承认她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且手段残忍,只是魔王之怒,原本就不给任何人申辩的机会。她只是相信了自己看到的而已。

唯一一个身怀能够压制帝姬血咒之法的药人死了,少部分人用他们的愚昧和无知,断绝葬送了天底下大部分人的生机。

朱棠选了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将那个小丫头埋了,小丫头的神色很平静,没有怨恨,也并无狰狞,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知为何,这个小丫头作为梦域之主,死去后这个芥子世界并未消散,就仿佛她是个无关之人一般。

朱棠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化身,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同一个世界出现了两个朱棠,梦域之主的权限已经转移到了朱棠本体身上。

也就是说,他们将被困在这个芥子世界中。

这个芥子世界,除非朱棠本体死亡,否则不会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