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斓有时候会躲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观察这个世界，他坐在屋脊上，和檐角的小兽坐在一起，然后和它们说说话，当然，是得不到任何回答的。

镇子上新开了一家书院，新来的教书先生是个姓季的秀才，因为模样英俊，媒婆都要踏破了门槛，然而说来说去，季秀才却选了街角豆腐坊家的姑娘。

季秀才没什么钱，当掉祖传的古董，换成聘礼抬了过去，小姑娘脸都要红到了脖子根，羞答答地点了头，择了良辰吉日，吹吹打打上了花轿，成就了一段姻缘。

修斓站在冷清的豆花摊子前，看着门上那挂着的那把锁和墙上贴着的红纸出神，那张红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店家有喜，歇业三天。

他有点想吃一碗冰糖豆花，可是吃不到了。

他觉得很失落，他已经看过了无数个大同小异的完美结局。

这个芥子世界中的朱棠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平淡的生活，不出意料的相遇，水到渠成的婚约。如果自己没有出现，那么上演的戏码会不会就是落魄秀才在豆花姑娘的摊子上喝了一碗豆花，然后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了呢？

修斓冷笑，小棠儿啊小棠儿，你还真是没有创意啊。

他不是没想过按照潼渊说过的那样，破坏完美结局，他做了，可是圆月当空，芥子须臾，一瞬即是百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如同浮萍聚还散，眨眼间又是一个世界。

他阻挠过无数次季竹尘与小棠的相遇，可是命定的相遇可以推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

在另一个芥子世界中，小棠是万众瞩目金枝玉叶的王女，季竹尘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公主及笄那年，王上下了旨意，将公主许配给了季将军。

修斓已经习惯了在人家和和美美的时候，跳出来做上一些恶事，他游说了邻国，挑起了战争。

杀死一个凡人，对于修斓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祈景剑即使已经失去了锋利的尖端，照样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利器，季将军手下的精锐部队被困在山谷里，却拒绝投降，直到剩下了最后一个人。

修斓的嘴角挂着灿烂的笑容，看着祈景剑一点一点没在季将军的心口。

“公主在等你回去，可是她要失望了。”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想看这把剑插在你的心脏上，割开你的喉管，我不能这样做，但是她可以。”

“为什么她不肯呢......”

“季竹尘啊季竹尘，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鲜血喷溅在修斓脸上，像是心中多年的怨气一齐发泄，哈哈大笑起来，然而季将军战死的消息传回了王宫，随即而来的却是整个世界的崩溃。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修斓寻找着朱棠，却像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斗智斗勇，他机关算尽，也还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然后再一次回到原点。

修斓仔细思考过潼渊的话，想要打破最后一个芥子，便要找到朱棠的本体，如何找到本体却是个无解的问题，总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去试。

朱棠那复杂的心思，没有道理入了幻境便简单起来，他隐隐有种直觉，朱棠的本体不一定会真的出现在三千芥子的世界中，有可能像自己一样，只是一个旁观者。

在同一个芥子世界中，未必只有一个朱棠的化身。

比如，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黄沙漫漫，风一吹便露出来黄沙掩盖下的白骨和锈蚀的兵器，歪斜的旗杆上停着几只羽毛干枯的寒鸦，叫声都是沙哑的。

这是一处古战场。

修斓的面前站着一个人，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背对着他，红衣如火裙裾飞扬，脸上覆着面纱，只是那面纱几乎等同于无用，那女子一转身，修斓便认出，她是朱棠，和之前找到了各种“小棠”不同，这个红衣的女子，是他记忆中的样貌和神情，她是折棠君。

朱棠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她的神情冷漠，无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无对待故友应有的热情。苍凉的古调响起，黄沙被炙烤得很热，热浪几乎让远处的黄沙变了形，就像在流动一般，过于明亮的阳光让修斓觉得有些睁不开眼，眼前这个比阳光更加耀眼的女孩子，就像是从太阳中走来一般，遥远而不真实。

修斓问道：“我不该来吗？还是......你不想让我来？”

朱棠毫不遮掩内心的想法道：“你应当知道是后者，修斓，我不会和你回去。”

修斓的目光停在朱棠颈间那个小小的萤囊上，冷哼道：“你当真可笑。”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你出来见我，又是为什么？”

“我并非为了见你。”朱棠道。

修斓问道：“那你可知，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季竹尘用来困住你的幻境吗？！”

朱棠神色黯然一瞬，低声道：“我如何不知。”

“既然你知道都是假的，为何不肯离开这里！”

“不仅我知道这是假的，三千芥子中每一个我，都知道身处的世界是假的。”朱棠向前走了几步，脚印须臾之间便被风抚平不留痕迹，像是上好的绸缎。

她的手中不知从何处拈来一朵海棠，放在鼻间轻嗅，道：“荒漠之上，何来繁花似锦，无情之人，又怎能一世情深。”

“我与他一次一次相遇，一世一世白首，相知相伴，都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而已，若非这芥子幻梦，我仍是那个被八千修士围困夜浮间，被至亲挚爱之人欺骗，那个可笑的折棠君！”朱棠道：“我在幻境之中，未必不能清醒地活着。”

修斓怒不可遏，伸手去扣朱棠的肩膀，朱棠闪身躲过，二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朱棠是此梦域之主，只要季竹尘不操控芥子梦强行压制，芥子世界中的一切都会听从朱棠的意志。

霎时间黄沙漫天，修斓修为虽然不弱，此刻却明显处于下风，朱棠漂浮在半空中，一双眼睛已然变成赤红色，仿佛要落下血来。

龙卷风夹杂着狂乱的沙粒，修斓勉力维持着身形，几乎要睁不开眼，他从腰间解下祈景剑，向着那个绯红身影的方向，大声道：“折棠大人！你看这把剑，它选择了你，我将它带来给你了，你真的要放下自己的使命吗？”

灵力锁链像是红色的丝帛，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从袖子蔓延出去，操控着龙卷风，对修斓道：“祈景剑从未认我为主。”

那柄剑到底也只忠于枫琅太子一人。

修斓勉强躲过，在地上打了个滚，满头满脸俱是沙子，呸了一口，道： “是啊，你是很清醒，你清醒地自欺欺人，你以前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他宁可看到一个眼神像野狼一样凶狠乖厉的朱棠，也不想看到他千辛万苦找到的夜浮间主人，成了一个逃避的懦夫。

他指向远处，喊道：“你还是在乎的，不然三千芥子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朱棠微笑道：“你曾对我说过，天魔会择最强者作为宿主，若不是我，那便只能是季竹尘。”

朱棠转过身，只见平地起高楼，一座巍峨城池拔地而起，城门上三个古朴的古国文字赫然是“古黎国”，朱棠扬起头，笑容逐渐消失，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看真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