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斓已经可以确定，在这个芥子世界中，街角那个每天卖豆花的女孩子就是朱棠的化身。朱棠是魔君，有三毒之血和水镜芜华在身，力量太过强大，作为梦域之主，幻境受其影响，这些芥子世界极其真实，除了花长好，月长圆，与凡世并无太大区别。

茫茫人海寻找一人何其不易，修斓走了很多地方，辗转才来到这座小镇，找到了那个卖豆花的小棠姑娘。

烈日炎炎，炙烤着大地，青砖被行人的鞋底磨得发亮，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下几乎变了形，临街的窗子旁摆着一盆花，花瓣已经打蔫了，也不知主人多久没有浇过水，饶是如此，那花依旧热烈地开放着。

正值盛夏，来来往往的人觉得热了，便喜欢去买小棠姑娘的冰糖豆花来解暑，街角的小摊子越发热闹，银钱入袋，小棠摇小磨盘的动作都变得欢快起来，众生百态，鲜活而灵动。

这样真实的一个世界，其存在竟然是基于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修斓坐在对面的屋顶上，看着那个小姑娘忙忙碌碌，不知为何，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找到的第多少个世界了，他找到过许许多多个朱棠，每一个都是她，却又每一个都不是她。

如果朱棠真的曾经想过要再世为人，这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远离了修真界的那些纷争，不用理会什么狗屁正邪殊途，爱恨都自由，像是一张纯洁的白纸，每一个芥子人生都是全新的开始，可以给她无数次机会，可以不用活的那么累。

她不记得自己了，不过还好，她也不记得季竹尘，这样一想，修斓心中便平衡了很多，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曾经是谁，有过怎样一段精彩纷呈的过往与惊心动魄的力量。

自然也不知道，还有人惦记着她，还有人在寻她。

修斓也不是一开始便适应了芥子世界的，时间与空间都建立在某个人的力量上，就算是再强大都有不稳定的时候，要提防迷失在其中，所以走了很多弯路，他找到第一个世界的朱棠的时候，朱棠已经去世了。

他在墓碑前站了很久，那个世界的朱棠不叫朱棠，叫季逢棠。

“爱妻季逢棠之墓。”

修斓抚摸着墓碑上凹陷的字迹，新琢下的石碑棱角分明，甚至还有些割手，第一个世界因为域主的死去开始土崩瓦解，消失得无声无息，在这个世界，这个叫季逢棠的姑娘有没有和一个叫季竹尘的男人相遇，是谁立下了这个墓碑，修斓并不知道，也没有余力将每个世界都计较分明，他转身离去，去寻找了下一个世界。

只是心中尚有余悲。

许许多多个朱棠，或天真懵懂，或落落大方，有时是天之骄子王孙贵胄，有时是英姿飒爽江湖儿女，又或者是整段她曾听过的戏文重现了一遍，总之千般执念，在此尽可实现。

修斓看着这些芥子世界自成体系，兜兜转转百年，将喜怒悲欢尽数经历一遍，然后随着域主化身的死亡土崩瓦解，尘归尘土归土，纵有遗憾也依然烟消云散，然而域主只是在沉睡，她的力量不会断绝，芥子世界会重塑，再来一个轮回，无休无止。

在修斓来到这个芥子世界之前，上一个世界中的朱棠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倚马挎长枪，都成了一句“想当年”时嘴角的笑意。

那个老妇人即便满面皱纹，眼神也是亮的，澄净得像个孩子，让人一看便知她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美得热辣而招摇，不顺从于任何人的目光。她坐在摇椅上，儿孙绕膝，欢笑吵闹，紫藤花从房檐上垂下来，垂在她的睫毛上。

邻居提起她的时候，语气中不无惋惜，说她的夫君如何年少有为，又如何对她体贴入微，只是可惜副薄，年纪轻轻便去了，留下她守寡半生，只是她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夫君已经死了，她说夫君答应过她，平定妖祸之后就回来，既然答应了，便一定会回来。

她就这样等，等了半生，从青春年华等到两鬓斑白，等她的夫君回家。

儿女长大，繁花不曾落去，她便对着明月，等了半生。

稀疏的睫毛落下花的影子，像是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她似乎是睡着了。

修斓拎着她那些吵闹的儿孙的后领子，塞了一些铜板，将那些皮猴一样的孩子都哄骗出去玩了，然后在摇椅的扶手旁轻轻蹲下来，轻轻触碰她树皮一样枯瘦干瘪的手。

“你来啦。”老妇人道。

“你知道我会来？”修斓问道。

“我知道你会来，亦知道你会走。”老妇人叹息着：“你走了，我亦要走了，只是他镇了外面的妖物，回来便找不到这里了。”

“你怎知他会回来？你又怎知他还会寻你？”修斓问道。

“我自然知道，甚至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老妇人伸出手，信手一拈，不知从何处摘来一朵海棠，凑到鼻子前嗅了一嗅，海棠花自然是没有香味的，老妇人喃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潼渊说的不错，这三千芥子虽然是幻，却未必是幻境迷人，而是人自迷其中。

人生所求，无非是得偿所愿，只要能够称心如意，又何必在意是不是自欺欺人？

修斓在房顶上，看那“豆腐西施”小棠忙忙碌碌，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才发觉已经是这般时分了，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浅淡的颜色像是将散未散的薄云，修斓站在那豆花摊子前，道：“还有豆花吗？”

他从来没问过朱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她是否想去做那个魔君，如今才发现，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有滋有味的红尘，和一个人。

可是修斓并非是那种成人之美的良善之人，他可以容许朱棠想要一个红尘，却无法接受朱棠在心底都忘不了季竹尘。

“给我一碗豆花，今夜我入你的梦。”修斓笑着道。

我要你梦见我，便不会再梦见季竹尘了。

“怎么又是你？”小棠皱起眉来，道：“我为何要梦见你，你莫不是来消遣我！？”

这男子当真是莫名其妙，看起来正正常常，莫不是脑子有病，是个傻的？

“小棠儿！”修斓一把攥住小棠的胳膊，小棠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没见过什么世面，当即被修斓那凶狠凌厉的目光给吓到，后退了一步，尖叫道：“你干什么？”

“小棠儿，我会让你明白，这幻境虽好，却不值得！”说罢指尖露出雪亮刀光，乃是一柄匕首，他厉声道：“做凡人有什么好，你跟我回去，我将万里河山拱手与你，这天下都是你的，何必做这红尘中一只蝼蚁！”

杀了域主，这个芥子世界便会破碎，若非那滔天的妒意作祟，他也不愿意采取这样极端而狠毒的办法。

然而那持着匕首的手，却被人当空截住了，那人声音朗朗，如皓月当空，对修斓道：“兄台衣冠楚楚，竟然当街调戏民女，实在有违道义，调戏不成，便欲行凶，眼中可还有王法？！”

修斓回过头去，瞳孔锁成一线，恨得牙齿都痒痒起来，道：“季竹尘，怎么哪里都能碰到你啊！”

那人一身青衫，作书生打扮，头上戴着冠，身后还背着书箱，脚上的布鞋沾了雨后的泥，已经干了，像是赶了很远很远的路，颇有些寒酸落魄。

修斓早就猜到，以朱棠的执念深重，幻境中凭空幻化出一个和季竹尘一模一样的人出来是很正常的，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芥子中的季竹尘。

很像很像，容貌身姿都一模一样。却又不像，毕竟普天之下，只有那一个季竹尘。

“兄台为何知我姓名？”那书生季竹尘诧异道。

“先生救我！此人并非要非礼我，而是要抢我豆花，我不给他，他就说那些怪话还拿刀吓我！”小棠挣脱了修斓，往后退了几步，倒是实话实说，没有趁机污蔑。

那书生将小棠护在身后，道：“真是岂有此理，自古买卖银货两讫，你竟然想吃白食，姑娘，莫要怕他，我们将他扭送官府，相信官府会为你主持公道。”

堂堂大魔，沦落为一个吃豆花不给钱的小贼，委实可笑。

修斓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实在没办法相信季竹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哈哈大笑，目光落在那瑟缩着的小姑娘身上一瞬，道：“妙啊，妙啊，你心中的他坚信正义，愿意当这个英雄，来英雄救美，可实际上的季竹尘，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小棠儿，我若告诉你，这个季竹尘，只是你心中幻想，这一切都是虚妄，你可愿意跟我走？”修斓问道。

小棠迷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修斓便觉得无趣，大笑着远去了，磨豆花的姑娘紧紧攥着挺身而出护她的那个书生的袖子，看着那个名叫修斓的怪人在夕阳的残照中离去。

她没有选择报官，看着夕阳将那怪人的影子拉长，落在自己的脚面上，直到越来越远消失不见，内心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叫住他的想法，却还是忍住了。

短短人生百年，从那之后，她再没有见过那个叫做修斓的人。#####修斓有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