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有个讲究，叫做“辰起不言梦，午至不杀生，酉时不说鬼，子时不惊魂。”
简而言之就是早上起来不可谈昨晚的梦，过了午时不可杀生，晚上不可谈玄论鬼，这样才能夜半心安，不至于为惊魂之事所扰。
可是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与白日里的枯燥无味截然不同，就算醒了之后也还记得梦中的所见所为，就像是梦魂飞渡，万水千山之遥一夜看过，又在晨光鸡鸣那一刻魂归，极其瑰丽极其梦幻，在梦中，自己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卖豆花的小丫头片子，而是一个长剑走天涯的大侠，有着知己红颜故友两三，行大漠笑长空，何其潇洒自在。
这样的一个梦，真是比去镇子上看一场戏还精彩，却只能憋在心里，着实无聊，小棠在临街的棚子里百无聊赖地用小磨盘磨着豆腐和豆花，晨起清凉，日头却已经很高，隐约已经有了烈日炎炎的势头，即使如此，也能看出来今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正适合出去玩，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爱美的年纪，却只能干活，自然觉得枯燥。
“嘿，棠姑娘！”
“小西施，豆腐与我吃吃？”
街口有那么两三个游手好闲的少年人，闲来无事便喜欢来调戏卖豆腐的姑娘，小棠因为长得俊俏，便被叫成了豆腐西施。
刚开始的时候，小棠还会觉得不高兴，与那几个小泼皮吵上几句，日子久了也懒得理会，单手撑着腮帮，眼皮也不抬，道：“好啊，现磨的豆花，想吃拿银子来。”
“要得要得，棠姑娘磨的豆腐比旁人做的都好吃，陈二上次吃了，说是有蜜糖味儿！”那少年搬了条板凳坐下来，嬉皮笑脸道：“棠姑娘，给我来一碗冰糖豆花！”
“四钱银子！”小棠大声道。
那少年闻言一怔，道：“怎么四钱，平时不是二钱吗？”
小棠理直气壮：“你不是说了我做的比旁人做的好吃？做得好吃自然要贵一些的。”
那少年语塞，忽然伸手指向了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吃豆花的男人，道：“他也吃你做的豆花，怎的不是这个价钱！”
自家的豆花一直都是二钱一碗的，自己只是看不惯那小泼皮总来调戏，才故意翻了价为难他，自然卖给别人都是正常价格，正愁如何解释，那正在吃豆花的男人却是一笑，从衣袋里掏出四钱银子，扔在桌子上，慢悠悠地道：“四钱。”
这男人竟然帮小棠解了围，那少年虽不服气，却也只能掏了四钱银子，极不愿意地递给了小棠，道：“要冰一些的！”
小棠只是随口一说为难他，却没想到他真的要喝豆花，也不想多占他便宜，便拿了个大碗多盛了一勺豆花多放了些糖。
那少年嘻嘻地笑，道：“还是棠姑娘对我好！”接过了豆花还要去摸小棠的手，小棠抬手便打了过去，将那无赖少年的手背都拍红了，嘴都要撇到了耳根，嫌恶道：“去去！死远些！”
那少年端着那量很足的豆花，故意从那男人面前走过，显摆自己的豆花，几乎要把豆花塞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与这个男人争上一争。少年人之间的争强好胜之心，有时真是没有来由且无聊得紧。
那男子丝毫不理会，那小泼皮便觉得有些无趣了，见棠姑娘也不理会自己，便端着豆花回家去了，明日来还碗，还能与棠姑娘搭话。
那男人喝完了豆花，拿着四钱银子道：“再来一碗。”
小棠道：“你都喝了一碗了。”
那男人眉眼弯弯地笑道：“你做得好喝。”
小棠忍不住多瞧了那男人一眼，原本这男子替她解围，让她颇有好感，没想到看着人模狗样竟然也是个油嘴滑舌之徒，心直口快直接脱口而出道：“我不想卖给你。”
那男人笑了，没形没款地倚着门框子，道：“你不卖给我豆花，那我便出去嚷嚷，到时候你阿婆知道了，恐怕又要揪你耳朵了！”
小棠耳朵一痛，下意识抬手捂住，阿婆那“死丫头你怎么又偷懒”的吼声几乎立刻浮现在耳边，连忙摇了摇头道：“你怎么知道阿婆会揪我耳朵？”
“我不仅知道阿婆会揪你耳朵，还知道你昨夜做了好梦，你阿婆不让你说出来。”
“是啊，阿婆说好梦说出来就不灵了，坏的梦说了又会成真，我一说做梦她就要念叨我了。”小棠沮丧道。
那男子神秘地眨眨眼睛，又摸出几钱银子，道：“再给我来两碗豆花，你跟我说说，我不会告诉你阿婆的。”
这还是第一个主动提出要听自己梦境的人，小棠不禁对这个男子又产生了几分好感，印象从人模狗样上升到了人模人样。其实这个男子的容貌平心而论还算不错，小棠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看到他眉眼轮廓甚是分明，称得上是俊朗，一头黑色长发高高扎起垂在身后，发尾竟然是红色的，不由心想，难道这男子竟然是番邦人？
那男子倚着门框喝豆花，小棠便隔着小石磨，手托着腮，一脸天真地与那男子交谈起来。
“好吧好吧，我跟你说，我昨夜梦见自己是个行走江湖的大侠，生得高大威猛英俊潇洒，我一路英雄救美，好多女子都倾心于我，我便去参加了比武大会，却被皇帝一眼看中，招去做了驸马。”
那男子笑道：“那公主可好看？做了驸马可就不能再和别的美人儿谈情说爱了，岂不可惜？”
小棠仔细思索了一下，道：“好像是这样啊。”
那男子道：“你这准是话本看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棠瞧他话语里有取笑之意，便道：“昨天的梦没意思，我与你说前天的，我前天梦见自己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好像是个什么魔君呢！”
那男子的笑容迅速收敛了，那严肃的神情把小棠吓了一跳，那男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无事，你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梦见我是个厉害的魔君，却整天领着手下种地瓜！哈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小棠道：“我还梦见我有个喜欢的人，他是个厉害的剑仙，总是穿一身藏青色的衣服，但是他最爱的却是白色，我猜他一定有一柜子的白衣服，不然穿着穿着就脏了。”
那男子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不会帮他洗衣服吗？”
小棠道：“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他洗衣服？不过也没见他自己洗过，等我下次梦见他，一定要问问他。”
男子道：“你经常梦到他吗？”
小棠有些羞涩地笑了，道：“是啊，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经常梦到他，他长得可真好看，像神仙一样，他还说我是他的娘子，等我长大要来娶我呢。”
“那你就没有梦见过我吗？”那男子忽然道，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小棠，小棠被他看得发毛，道：“我为何要梦见你！”
那男子道：“我长得也很好看啊！”
小棠啐了一口，道：“我呸，你这人说什么怪话，你到底是谁啊！”
她原本只是随口嚷嚷，没想到那男子却极认真地回答了她“你到底是谁”这个问题。
“我是修斓。”
小棠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皱着眉叫起来：“谁管你修蓝修绿，我又没有没有真的问你名字！”
那个修斓却似乎有些失落，将银子放下然后默不作声地走远了，留下小棠一个人一头雾水气得不行，只好继续磨豆腐。
豆浆磨好了过筛，然后隔水上锅蒸，一打开盖子，豆花的浓郁香气便飘散了出来，整条街都能闻到，那豆花白皙嫩滑，就如同妙龄少女的胳膊，再加上做豆花的人美貌，吃在嘴里仿佛有脂粉香气一般。
其实小棠从来不用什么脂粉，修斓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会吃到朱棠亲手做的东西。
哪怕是在三千芥子的幻境中。
也算是值了，不枉他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归墟。
他原本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甚至将鲛人族屠杀殆尽也在所不惜，鲛人族虽然是神的子民，却不善战斗，修斓将半个碧落黄泉之海都搅得天翻地覆，毫不费力便捉住了两个小鲛人，要斩首取鳞。
“慢！莫要伤我族人！”
挺身而出的是鲛姬，她身后是更多手无寸铁的鲛人。鲛姬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个魔头，道：“你放了我的族人，我带你去梦湾。”
“族长不可！”
“族长怎可以身犯险！”
杀伤神的子民会遭天罚，权衡利弊，修斓也不想杀鲛人与神族结下梁子，便点头应允，那两个小鲛人回归亲人怀抱，害怕得瑟瑟发抖，海水中漂起细碎的珍珠。
鲛姬弃了武器，语气坚定不容违抗，道：“开启梦湾，形同背叛，虽事出有因，亦不可免罪，从今日起，鲛姬辞去族长一职。”
梦湾禁地已经有万年不曾开启，关于鲛人额头能够打开裂缝一事只是族中传说，并不曾试过。
贝刀剜下额头鳞片，梦湾果真如传说中一般开启了裂缝，至于这条裂缝通往何处，则不得而知。
“鲛姬族长真是令人佩服。”修斓道。
“没什么好佩服的，不过是无能罢了。”鲛姬偏过头，淡淡道。开启禁地应当受罚，她已经辞去了族长之位，尚有百年刑期，就算族人为她求情，她自己也不愿违背祖训——有些事情既然做了，那便要付出代价，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若不是我的主君折棠君被困，我也不愿出此下策，鲛姬族长，多谢了。”修斓道。
却见鲛姬听到“折棠君”三个字之后，惊呼一声，道：“你说……折棠君？！”
“她来过神域，想必鲛姬族长见过她。”
鲛姬咬着嘴唇，忽然做了个决定，将那还沾着血的鳞片交给修斓。
“鲛姬族长这是何意？”
“修先生，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如今我背叛族人，已是戴罪之身，恐怕我此生都不得再踏出碧落黄泉之海，不得再见她，这梦湾之鳞乃是鲛人梦魂之所，仅此一枚，请修先生帮我将它转交给折棠君，权作留念。”
饶是修斓如此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也不禁动容，那个有着绝色容貌的鲛人女子撩起鬓发，珊瑚钗坠下珍珠坠子，在她耳边晃荡，她竟然梳着人间常见的叠云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
“我鲛姬做事向来随性，小时候父母便责我胆大妄为，妄为便妄为，我小时候不想做族长，想应了神的旨意去做人间行走，哪怕要用刀剖出双腿也可以，只要能看看碧落黄泉之海外面的世界……后来我遇见她，觉得如果她能留下来陪我，我就去求巫祝让他把我变成男子，我不去看外面的世界，看她一辈子也不可惜。”
鲛人的血也是红色的，只是没有温度，融在了海水中，像是一阵烟雾，血从鲛姬额上的伤口流出来，为那张美丽的脸增添了几分艳色，鲛人的梦湾之鳞便如同修行之人的金丹，何其珍贵。
“只是可惜啊……我这一生，既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得她为伴……”
鲛姬笑着，眼帘低垂，一颗细小的珠子落了下来，闪着微光。
“至少你是个好族长。”修斓道。
“说什么族人大义，到最后还是为了一己私心。”鲛姬苦笑。
修斓一只脚跨进梦湾，扬了扬手中的鳞片：“别哭，等我带她回来，来见你。”
#####修斓找到三千芥子中的小棠了，猜猜他能不能成功唤醒小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