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三千芥子梦里昙华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8      字数:3459

季竹尘自然是清楚朱棠的弱点的,朱棠也从没想过隐瞒于他。

那玉杯中是他们成亲的合卺酒,用梅花蕊上落的碎雪化成水烹制,夜浮间空有飞雪,却无法存活梅花,天知道她去人间寻了多久,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然后再用红泥小火炉慢慢煨开。

她用尽了心思,来装点着自己的爱情,然而,茶水被换成了真正的酒,季竹尘抛了玉杯,自是不染尘埃地潇洒,惊天一吻落下,却是彻骨冰寒加身,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两人狼狈地分开,最后一点酒气在朱棠的唇角消散。

“杀了那个妖女!”

“季宗主不愧是仙门之剑,好样的!”

自以为是的真心,从头到尾的骗局。

呼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头痛,仿佛那些人都住进了耳朵,拿着斧钺刀叉在耳中到处敲打一般,四肢百骸阵阵发冷,玉澈无法消解酒气,让她的肺腑都麻木起来,身体中的灵脉也失去了掌控。朱棠带着极其强烈的不甘心,拒绝了季竹尘来扶她的手,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渡给她酒气的人是季竹尘,是她刚刚拜过堂的夫君,也是她的师父,那个人穿着婚服,那红色却如此刺目,像是永远不会干涸的血。

她努力维持着清醒,眼前的季竹尘开始破碎,重合,出现虚影,她看不清他的眉目,他的神情,甚至已经快要听不清他的回答,她只能重复着,一遍一遍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她从前并不觉得不能饮酒算是什么弱点,因为她不可能会蠢到在敌人面前饮酒。然而事实就如离尽忘所说,这就是她的致命弱点,哪怕只有一丝一毫,都会成为强者溃堤的关键。

季竹尘的脸庞渐渐变得模糊,那些曾经鲜活的情绪,温柔的笑容渐渐逃离了这张脸,再次如那个高高在上的剑宗宗主一般,变得冰冷决绝,宛如一座石像,一座冰雕。

她不能失去意识,如果她倒下,那便是彻底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夜浮城中的居民信任她,信仰她,大战在即,无一人逃走。

可是她坚持不住了,两行泪水落下,她想要放声大哭,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哑声音,她用祈景剑钉穿了手掌,只有疼痛能够给她带来片刻清醒。

季竹尘终于还是骗了她,那个告诉她,谎言只能换来谎言的人,最终还是骗了她。

“正邪有别,天魔重回于世,后患无穷。”季竹尘沉声道。

朱棠忽然就懂了,无论她怎么努力,怎样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怎样九死不悔,在这个代表正义的男人面前,都是徒劳的,一句“正邪有别”就能够粉碎她所有的妄念。

不管她做了什么,经历了多长的岁月,结果都不会改变。

如今她是魔界等分天下的折棠君,杀伐果断,天下人无不敬她怕她,振臂一呼,天下都将为之色变,为了季竹尘,她愿意放下这一切,做回一个归隐山林的普通人,可是季竹尘仍然道出一句“正邪有别”。

在此时,她才知道,现在的一切和十几年前,并无区别。

那一年红枫如血,落在破败的墓室中,仙风道骨的世外之人,与满手血腥的孤魂厉鬼,同处一室,却让她无地自容,一句“正邪有别”割断了牵绊,一时间朱棠竟然分不清自己是谁,是折棠君,还是那个孤魂野鬼。

“你口口声声说我不容于世,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为何不能魂归天地?”

“为什么啊......季竹尘,为什么......”朱棠低低地笑起来,却字字都是血泪。

“我情愿我爱你三分,不管是看你心有所属,还是心无旁骛,我在你身边,为你笑,为你哭,就像向日葵追寻太阳东升西落那样追随你,你看不到我的苦痛,那我独自吞了便是,我不奢求别的,也不敢奢求别的。”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可是时间会将痛苦拉长,让痛苦变质,我已将对你的执念深刻于骨。纵我坟前三尺雪,不须君染半指霜……我以为我不再需要你,我甚至忘了你的模样......”

“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她仿佛一直都是哪个卑微到尘埃里,也弱小到尘埃里的鬼女,满心绝望,随着那过去的破碎时光,一起零落成泥。

原来这条路,真的不能回头啊......

她紧握着祈景剑,笑得恣意又绝望,杀意开始鸣动,立刻有人呼喊道:“季宗主,小心那个妖女!”

然而就在杀意顿起的那个瞬间,一道水系的灵流从朱棠头上的发簪迸发而出,像是一条锁链,将朱棠牢牢制住。

那是季竹尘在神域送她的发簪,在破红尘泉水之前,季竹尘亲手用这根发簪,挽起了她的长发,却没想到这根发簪也不过是一场欺骗。

是她咎由自取。

蓬莱海会比武,她毁了季竹尘的法器水龙吟,季竹尘便将残破的水龙吟重新锻造,藏在了这根发簪中。

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一场筹谋已久的骗局,等着她一步步踏入,让她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朱棠的意识开始涣散,她的身体从云层中坠落,耳畔的风雪交加之声像是贯穿了万古长空的悲鸣。

那个骗了她的人,曾经信誓旦旦,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小棠,我信你。”

泪水从眼眶中滑落,滚烫的液体瞬间被凛冽的风带走了温度,飘散在空中,意识消失的瞬间,她看到季竹尘的抛出了一个白色的菱形法器。

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纯白。

你信我一时,为何不肯信我一世?

“我折棠君从不怯战,却是第一次,不战而败。”

长剑脱手,喧嚣最终沉寂,不断下落的女子如同一片零落的花瓣,最终在那片纯白中自投罗网。那是神器芥子梦的最终完全杀招,三千芥子。

一瞬间,季竹尘的神情仿佛很疲惫,甚至发梢已经开始丧失生命力一般,被雪染上了灰白的颜色。他将芥子梦收回了袖中,如释重负。

这一年仙门与折棠君决战于夜浮间,伤亡并不如何惨重,甚至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历史总是为胜利者书写,仙门大肆渲染自己的丰功伟绩,将“折棠君”三个字踩在脚下,鄙弃如尘泥。

甚至刻意抹掉了在这场战役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堪称逆转了战局的那个人。

人间酒楼茶馆的说书人,还在为“仙门百家除魔歼邪大战折棠君”的故事喷着吐沫星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仙门百家无一不英勇善战舍生忘死,大魔折棠君自然是青面獠牙凶残成性。

“叔叔,那折棠君死了没啊?”一个安安静静听说书人瞎编的小孩子忽然举手问道。

“这个嘛,听说是没死的。”说书人收起折扇,挠了挠已经有些稀疏的头发。

“啊?”那小孩子的表情瞬间惊恐起来,道:“那他没死,会不会哪天又回来了,你说他喜欢吃小孩子,会不会把我们都吃了啊?”

此话一出,围绕着说书人的一群小孩子顿时嚎啕大哭了三四个,在一旁吃茶的小孩的父母立刻过来,抱起自家孩子,一边温言哄劝,一边指责那说书人道:“你讲故事便好好讲故事,怎么把我家的孩子吓哭了?”

说书人辩白无门,只能道:“这,这怎么能怪我呢!”

“怎么就不能怪你?”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众人一看,是方才路过此处,坐在茶馆外面歇脚的姑娘。

那两个姑娘一个身穿紫色劲装,生得一张讨喜的圆脸,一个身穿藏青色圆领衫,神情颇有些冷漠,正在喝茶。说话的是那紫衣姑娘,道:“你说书归说书,又为何胡编乱造,在此妖言惑众?我问你,你可是亲眼见过折棠君掠去小孩吃了?”

那说书人被人这样逼问,心中自然不快,一张脸逼得通红,道:“我自然是不曾见过,我若是见过,如今哪还有命在?”

那紫衣姑娘看了一眼那些嚎啕大哭的孩子,大声道:“别哭了,折棠君不会吃小孩的!”

“我理解你们仰慕仙门,想要匡扶正义的心,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应该实事求是吧?不能因为对方是个大魔头,就什么坏事都一股脑扣在人家头上!”

那说书人急了:“你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帮折棠君说话呢!”

那紫衣姑娘身旁的藏青色衣衫姑娘放下了茶杯,低声道:“算了,凛瑶师妹,别说了。”

凛瑶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凭什么不能说?星河姐姐,你就让我再说一句。”然后又转过来大声道:“就算是魔头也不是全然都做坏事的,你们口中的英雄也未必都是好的。喏,竺陵江上那个蛟骨水坝知道吗?曾经有蛟龙盘踞在哪里,致使水患越发严重,那蛟龙就是折棠君杀的!”

那说书人大怒:“你胡说八道!”

凛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毫不退却,道:“我可是亲眼所见!”

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子若有所思道:“姑娘说得也有些道理,坏人未必不做好事,好人也未必不做坏事,就比如那个仙门败类,叫季什么来着......”

星河神色一变,不顾凛瑶还待再说些什么,拉起凛瑶不由分说便走了,凛瑶走出好远才挣脱了星河的手,道:“星河,你让我去跟他们理论!他们怎么能说季师叔是败类!”

星河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道:“说不清的,清者自清罢了。”

凛瑶宽慰道:“放心吧星河师姐,我们一定会找到季师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