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渊夜微光皆是你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8      字数:3877

三千年也许真的很久吧,没有光,没有水,也没有朋友,一个人在幽深黑暗的地底,寸步难行。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已经习以为常,以为这就是永恒,世界在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直到封印破开,那道剑芒晃了眼睛,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三千多年,其实也没有很久。

无非是等到昔日的城墙湮灭在黄沙中,精致的丝绸经纬皆断一碰就碎,身躯化为了枯骨,沧海化作了桑田。

他向着那道剑芒伸出手去,像是隔着时光触碰自由,用已经沙哑的孩童嗓音问道:“枫琅王兄,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吗?”

朱棠在心中默默叹气,果然是他,朱棠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具已经无法认清样貌的枯骨,曾经这具枯骨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曾经在枫琅太子和枫琊帝姬的记忆中,朱棠见过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名叫枫珏,是枫琅太子和枫琊帝姬的弟弟,不同的是,枫琅与枫琊乃是一母同胞,枫珏却是那将枫琊祸害成久病药人之体的妖妃所生。

或许是因为这个古黎国灭国之时还不到十岁的孩子因为年龄太小,性子又懦弱寡淡不讨喜,朱棠对他并没有什么特殊印象,甚至连他变成一具枯骨之前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只记得古黎国城破之时,枫琊帝姬的记忆中,那妖妃站在宫殿的琉璃瓦上,踩着流光溢彩的屋脊,幼小的孩童扯着她的衣角,小声哭着:“母妃,我害怕。”然后却被他的母妃狠狠从屋顶上推了下去。

小小的身体,摔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还有枫琅太子的记忆中,枫琅太子手握祈景剑,踏着满地黄沙,身后是破败的城墙,曾经富丽堂皇,如今却杂草横生荒凉褪色的宫殿内,枫珏裹着厚重的华丽斗篷,被枫琅太子一剑穿心钉在了王座上,少年国主,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额外还有荒魂无数为伴,断壁残垣下,夜夜鬼哭。

枫琅太子问他:“这一切,你抢来的,开心吗?”

枫珏嘻嘻地笑:“王兄回来看我,真开心。”

朱棠记得,那段记忆中,枫珏华丽的衣袍下皆是枯骨,只有一张脸还能看出来本来面貌,显然从那时就已经不是活人,后来又被封印在棺中,连最后一点生气儿都消失殆尽。

青城倒吸一口冷气,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一具骷髅架子,竟然还能活动,吱呀吱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让人齿酸,这算什么?是人是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让天魔亲自动手,将这具骷髅封印在此?

那具骷髅迈出一步,却跌倒在地,手掌摔得飞出去,在地上摸索着,捡回来按在臂骨上,然后往前爬了几步,手指触碰着祈景剑的剑尖,发出了近似于哭声的悲鸣,朱棠没有后退,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悲悯地俯视着这个曾经叫做枫珏的小皇子,这是那样悲悯地看着他。

叔菊翁本来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清火扇都拿在了手里,却见那骷髅温顺而平静,反而不知道该作何应对,既然折棠君不动,他也不动,见青城眉头紧蹙,内心的不正经又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满口胡诌道:“此乃幻象,心中有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青城不知道叔菊翁是在忽悠他,老老实实地道:“我看到一具身量尚小的骷髅。”

叔菊翁微微一笑道:“我还以为青城大师高龄无妻光棍一条,定然看到的是红粉美人,再不济也能看到金银玉石过冬棉裤,怎么跟一条狗一样,看到一堆骨头啊!”

此话一出,青城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叔菊翁是在消遣他,怒道:“无聊!”

“枫珏。”朱棠轻启朱唇,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枫珏抬起头来,那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幽暗深邃的大洞,在听见自己的名字的时候,隐隐有光透了出来,像是原本已经熄灭的灵魂之火,重新燃了起来。他声音含糊着道:“王兄,是你吗?王兄,你来了?”

这声音尖锐而凄厉,和在万柳消散之时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王兄,王兄,你来看我了!”枫珏的手顺着祈景剑摸索着,那把曾经将他一剑穿心钉在王座上的利刃,在他眼中就如同救世主,是他全部的期盼,他顺着祈景剑往上摸索,扯住了朱棠的裙摆,忽然松了手,震惊地后退,道:“不,你不是我王兄,你是谁,你为什么拿着我王兄的剑?”

退了几步,又似乎是不甘心,试探着问道:“是枫琅让你来找我的吗?或者,他让你来杀我?”

“枫珏,枫琅太子和枫琊帝姬,他们都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朱棠轻声道。

古黎国城破,枫琅入魔,到天魔殒命,已经无从考证过去了多少年,比三千年还要久,久到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说上一句“很久很久”。

在枫珏这里,是漫漫没有尽头的黑暗,没有日升月沉,没有东升西落,他慢慢理解着很久很久的含义,忽然道:“那你为什么要召唤我出来呢?”

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回到了那小小的石棺中,依靠着墙壁,抱着膝盖,缩成小小一团,道:“这位姐姐,你走吧。”

全程他都没有在意叔菊翁和青城,他看到的只有那把曾经属于他王兄的佩剑。

“不得了,这孩子竟然是天魔的弟弟!”叔菊翁将扇子展开,横在身前,显然已经做了战斗的准备。他心中觉得不妙,外界传言折棠君和地魔一路都是天魔那一方的,如今竟然找到了天魔的血亲存世,若折棠君存心偏袒,那就棘手了。

“枫珏,以后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朱棠道。

“折棠君!”叔菊翁怒喝道。

“天魔余孽,怎么可以继续存在?希望折棠君深明大义,行个方便。”青城也道。

“地魔修斓也是天魔余孽,实打实的天魔余孽,你们怎么不去杀了他?”朱棠道:“别看小孩子好欺负。”

这孩子确实可怜了些,性格懦弱被生母当成工具,然后残忍杀死,死后乖张残暴,灵魂亦不得解脱,枫琅亲手将他封入棺中,他却还是眼巴巴地希望兄长能来看他一眼。

天魔若是想杀了一个人,别管这个人阎王有多不乐意收,都得乖乖把命勾了,而枫琅没有杀了枫珏,只是将他封印,不会是因为杀不了,只能是因为不想杀。若是三千年前天魔没有死在妄海潮,说不准真的会顾念情分,来看看他这个并不亲厚的弟弟。

“枫珏不是天魔血亲,你们不用急着将他销毁。”朱棠的声音轻缓,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墓室中回荡,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枫珏,你来告诉他们,你是什么。”

枫珏缓缓抬起头颅,骷髅没有皮肉,自然看不出来表情,可是枫珏的表情居然像是在笑,孩童的嗓音稚嫩中带着沙哑,道:“你问我,我是什么?我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他站起身来,将身上那些已经腐朽的丝绸扯下,露出空洞的骨架,道:“我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这位姐姐说的对,枫琅不是我哥哥,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想当他的弟弟。”

古国密辛,自然鲜为人知,除却湮灭在岁月长河中的,还有一些,在当时就被掐死在流言蜚语流传之前。

古黎国的王妃薄容姬在小王子枫珏诞生那天,秘密下令将所有见到小王子真容的宫女和稳婆全部处死。

薄容姬姿容绝世,国主早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过是杀伤几条人命,算不得什么大的过错,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包裹在锦缎中的婴儿,抱在那倾城之色的女人怀中,见了阳光雨露,就像是春天的草,从干瘪的骷髅中,生出了血肉,玉雪可爱,和寻常婴儿无异。

薄容姬的脸上露出一个千娇百媚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她生下了王子,朝野上下叫嚣着巫族女人怎么可以玷污王室血统的声音终于渐渐沉寂了下去,鲜血与兵刃下,所有人都选择了噤声。

当年古黎国的国主为了纳她为妃,铁骑踏平了整个巫族,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有报应。

小王子渐渐长大,他和普通的婴孩不同,他从出生就有神智,他觉得接生的宫女长得美丽,从襁褓里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花一样的面庞,却在小小的白骨手指触碰到那宫女的脸时,看到那宫女惊叫着仓皇逃窜。

“王妃生下了妖孽!王妃生下了一具白骨!”

然后“啊”的一声尖叫,温热的血溅在了窗子上,王妃,那个美丽的女人提着匕首走进屋中,面上是残忍的笑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为她的孩子唱摇篮曲。

世人皆有皮相,但他没有。从那一刻开始,枫珏便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人。

他仰慕他的兄长,那是他短暂的一生中见到的最完美的人,他像是扑火的飞蛾,即便自己不能拥有,也想去守护。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将自己母妃送去的药一碗一碗喝下,然后辗转艰难度日。

枫琅太子开始咳血,那将山水色都披在身上的清雅男子,拥有这世间最好,最完美的皮相的男子,让人忍不住痴迷,枫珏想去摸摸他,触碰他的脸,摸摸看和自己这张巫术幻化的脸有什么不一样。

“滚!毒妇生下的小崽子!”枫琊帝姬爆喝,将枫珏送来的药掀翻,拎着他的后领子,拎出了大殿,然后重重将门关上:“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

枫琅太子的声音轻轻地传出来:“还是个孩子,何必这样对他,他毕竟是我们的弟弟啊。”

他坐在大殿门口,看满天星斗闪烁,真好,他这样的一个小怪物,在枫琅王兄的眼里,是他的弟弟。

他出生便是一具骷髅,他一无所有,如果不是突生变故,他这一生也将别无所求。

“你的父王,他是我们的仇人,他罪恶滔天满手鲜血恶贯满盈,我怎么可能为他生孩子!”那个女人咬牙切齿,美丽的脸变得狰狞,城破的那日,她牵着枫珏的手,爬上王宫的屋顶,幼小枫珏惊恐地挣扎着,哭喊着,却还是被推了下去。

那个女人也是恨他的,哪怕这个孩子是她一手创造,带来世间的,即便如此,她也毫不珍惜。

对她而言,不过是屈辱,是怨恨,是她不惜一切想毁灭的东西之一。

飞檐朱瓦离自己远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杀伐之声,战旗倾覆,火焰吞噬罪恶,枫珏反而平静了,他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再心存幻想,因为他只是那个女人为了复仇,以怨气为根基,用秘术制造出的一具骷髅傀儡而已。

旁人的一生是从生到死,他的一生从开始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