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到底是冷暖自知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8      字数:3544

一滴血落在雪莲的花瓣上,渗透进了花蕊,花瓣轻颤,然后瞬间枯死。

修斓一只脚迈进夜浮间大殿,长靴上的银链子碰撞出细碎的声响,显得大殿格外空旷。

他皱着眉头前行几步,踢到了一个酒壶,那酒壶劣质得很,像是人间小酒馆常用的那种陶壶,散发着刺鼻的酒气,修斓皱了一下眉,有些不悦。

祈景剑随意扔在一边,自从那日在芥子梦中与忘月斩对砍,其实祈景剑的剑身上已经出现了细细的裂缝,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它是一把神兵利刃,可是它就这样被随意丢弃在一旁,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委屈。

地上散落着几只巨犀鹰的头,羽毛凌乱,创口整齐,血已经干了,前阵子某个附属小郡上文书称巨犀鹰作乱,请折棠大人派人相助,修斓已经给忘到了脑后,想必是朱棠回来时顺手收拾了。

朱棠此时的样子也称不上多端庄,大大咧咧躺在王座前的台阶上,也不嫌硌得慌,胳膊搭在王座上,手指微微蜷曲,纱幔被随手扯了下来,又因为喝醉了耍酒疯胡乱缠在身上,就像是误入了蜘蛛妖洞的普通人。

修斓几乎要被气得晕过去,玉澈无法消解酒气,朱棠只是喝了一壶人间的劣质酒,只怕醉上半月都醒不过来。

浓烈的酒气之中,还有一丝药材的清苦气味,修斓无奈摇了摇头,好歹他这个不省心的主君大人还知道为自己处理伤口,胸前血迹斑斑点点地渗出来,脖子上戴着的那枚萤囊却是干干净净,没有沾到一滴血。

提到无法愈合的伤口,肯定要想到忘月斩,可是忘月斩和这情伤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

修斓传唤了几个仆人过来,收拾了那些巨犀鹰的残尸,大殿中总算显得整洁了一些。然后修斓蹲下身来,手掌中运起一团魔气,自天灵而下,将朱棠身上的酒气都逼迫了出来。

朱棠睁开了眼,扶着太阳穴,苦笑:“离尽忘不让我喝酒就算了,你竟然也不让。”

提起离尽忘,修斓更是一肚子火,道:“你可真是胆大妄为,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个样子,就算是个懵懂顽童,也能一刀斩下你的头颅?”

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敌人,是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都说一醉解千愁,其实不过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罢了。

修斓苦口婆心劝道:“小棠儿,你不可如此轻贱自己,这天底下男人何其多,只要你想要,不管是什么样的男子,我都可以为你寻来,把他们锁在在夜浮间,要宠要打都随你。”

朱棠执拗道:“我要季竹尘。”

修斓就知道她会这样说,只得道:“小棠儿,姻缘讲究一个缘分,强扭的瓜不甜,勉强不来啊。”

朱棠低头轻笑了一声,道:“不要勉强,强扭的瓜不甜,不能在一起说明没有缘分。”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不带感情地复述了一遍那些大道理,然后轻声道:“有没有缘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心痛是真的。”

修斓道:“小棠儿,我求你了。”

“你求我什么?”

修斓的眼神很认真,敬畏又虔诚,简直不像是修斓会有的表情,不,修斓只有在提到天魔大人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恳切地哀求着:“小棠儿,我们不能放弃,你不能这样下去,我没有……我没有时间去等待下一个机会了。”

在朱棠之前,修斓在人间寻找过无数个适合做魔引的人,毫无疑问都失败了。

朱棠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修斓的孤注一掷。

朱棠定定看着修斓,看着他那双眼睛,努力想分辨这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个机关算尽的男人跪伏在她的脚边,捧着她的手举过头顶,缓缓道:“折棠大人,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就算是承了天魔的血肉,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千年,魔亦不可能永生不灭,地魔的力量来源于天魔,已经开始衰弱了。

这个男人欺骗了她太多次,她曾经致力于从修斓的嘴中挖出来真话。只有这一次,朱棠却希望修斓也是在骗她。

朱棠道:“若我失败了呢?”

修斓道:“那我便打开永生之地的入口,睡上千年万载,我寻觅天魔大人三千年,做回一片骨简,换他来唤醒我,也未尝不可。”

朱棠沉默了,其实永生之地的入口,她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就是天魔骨简,修斓若是拿到了天魔骨简,十四片骨简聚齐,便可以打开永生之地。这也是她将骨简留在了蓬莱的原因之一。

“好累啊。”朱棠喃喃道,然后径直走出了大殿,背影有些落寞,厚重的大门旋转,然后重重关上,像是从来都不会打开的样子。

王座前堆满了文书,都是夜浮间麾下附属封地领主呈上的,修斓随手拿起一本,看到那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关于如何安顿弱小妖族,分配魔界资源,给它们一个容身之地,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也是苦了她了。难为她对这魔界众生还心存一丝怜悯,就算是为情所困,就算伤心欲绝,无论如何也都记得自己肩上担着什么样的责任。

修斓的嘴角翘起一个弧度,眼中是可怕的狂热,像是阴暗的地底,绝无仅有的火光,执着而执拗,这就是他的选择,他最后一次机会,孤注一掷,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蓬莱府漫山遍野的红枫零落成泥,一早一晚都带了些凉意。

那颗东海夜明珠摆在窗下,熠熠生辉,窗缝没有关严,细雨如丝飘进来,打在那张信笺上,“折棠君”三个字被打湿,墨迹模糊了起来。

疏风苑的琴声,似乎有些孤寂。

“阿尘。”

听到有人呼唤,季竹尘抬起头来,看到师姐仲兰茵打着油纸伞,站在庭院中。

仲兰茵深居简出,平日里在蜃语楼整理文书,很少出来走动,却不知为何,一旦来他这疏风苑,十有八九都会赶上下雨天。

仲兰茵眼神温柔,眉宇间的冷厉也柔和了许多,将伞收了,走进屋来,道:“原本菊翁也要一同前来,到了剑宗山下忽然又说多年看顾的师弟一下子要成亲了,心里不能接受,转头和徒弟一起研究灵符去了。”

季竹尘哑然失笑,竟然无言以对,半晌道:“三师兄向来如此不正经。”

“我倒是能理解他,毕竟好不容易养大的师弟。”仲兰茵笑了笑,没有往下说。当年柘清掌门从海上捡到了还是个婴孩的季竹尘,带回了门派中,掌门事务繁杂,没办法亲力亲为照顾一个幼儿,便托付给了弟子们。季竹尘相当于是被这三个师兄师姐养大的。

那时的三个师兄师姐也不过是少年人的年纪,年轻气盛,谁也不愿意平白多个麻烦,伯梅槿脾气暴躁,叔菊翁又不务正业,说好了轮流照看师弟,到最后都落到了仲兰茵的头上。

“门派里最小的师弟,多看顾些是应该的,我那时总是想,你只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弟就好了,有什么事师兄师姐替你担着。”仲兰茵与季竹尘相对而坐,聊起往事,微笑着摇了摇头。

一转眼,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仙门之剑”。

“阿尘,这桩亲事,你若是不愿意,尽可以回绝,我的话,掌门师兄还是会听一听的。”仲兰茵忽然道。

“不必了,师姐。我愧对秋门主。”季竹尘黯然道。秋水门一战,他不应该是个袖手旁观的人,这让他分外自责。

“可你娶了她,又将愧对旁人。”仲兰茵的声音有些沙哑,并不动听,一双明亮深邃的眸子看着季竹尘的眼睛,字字恳切,道:“师弟,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喜欢秋玉瞳吗?”

季竹尘端坐案前,窗外细雨绵绵,门扉轻响,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将那张信笺吹落在地。季竹尘缓缓地摇了摇头。

用一个师弟的姻缘,来笼络秋水门残部的人心与战力,确实是个好主意。

“掌门师兄糊涂啊!”仲兰茵叹道。

“别无选择。”季竹尘垂下眼帘,眸中似有深潭,深不可测。

“如今掌门师兄对我多加防备,其实他又何必如此,我几世为人,将自己的神魂都禁锢在蜃语楼,又怎么会有和他争夺掌门之位的想法。”仲兰茵有些惆怅。

季竹尘沉默了,拂袖过琴弦,膝上琴声淙淙,是他曾弹给小棠的曲子,虽一言不发,却格外让人感伤。仙魔殊途,人心渐远,如何能一错再错?

“如果当年师父没有找到我,我仲兰茵这一世,是不是可以逃脱宿命了呢?凌虚自私,蓝芷也自私啊……旁人不知,这蜃语楼掌事,生生世世都是我,我亦不知,我这生生世世,到底活成了何人。”仲兰茵感慨着。

书卷上记载,当年古蓬莱对抗天魔,第一代掌门凌虚道人已经避世多年,重出江湖与天魔一战,受了重伤,现任掌门更是力竭战死,古蓬莱从那之后门派断绝。天魔身陨之后不足百年,人间有一自称是凌虚道人转世的女冠蓝芷真人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重建蓬莱,才有了如今蓬莱的辉煌。

然而书卷上没有记载的是,蓝芷真人为了护佑蓬莱一脉,不惜使用了禁术,将自己的神魂镇在了蜃语楼,生生世世带着记忆轮回,正因为是禁术,所以旁人不得而知。

“这蓬莱就是个囚笼,蜃语楼便是诅咒。师弟,若是走了,切莫回头啊。”

在季竹尘的记忆中,兰茵师姐因为喉咙嘶哑,一向少言,从少年时期便是那样,永远都是端坐一方,斯斯文文执笔写字,批阅卷宗,不争不抢,永远都不会累的样子,仿佛千百年来就如此,从没听她说过一句不愿。

时光成了追忆,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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