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隔世陌路煌珠成灰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8      字数:4116

一时之间,朱棠真是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跟自己一同落入魔域的这位兄弟了,这声音真是熟悉得很,待朱棠抬头看清此人是谁后,得,还是同情自己吧。

朱棠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那人胸口,将自己推开,然后讪讪地笑道:“季宗主,怎么,怎么是你啊。”

朱棠真是宁愿同离尽忘再打一架,都不愿意面对季竹尘。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就算自己后悔,那也是一个人纠结就算了,老天怎么跟自己这么过不去,非要把季竹尘塞在自己眼前,时时刻刻看着,让她备受煎熬。

朱棠往后退去,还有些腿软,低头一看,小腿上缠着纱布,还隐隐透出血来,应该是打斗时一时不慎忘月斩留下的小伤口,就算是已经包扎好,愈合起来也有些麻烦。季竹尘一把捞住她的胳膊,似乎是怕她摔倒。

季竹尘坦坦荡荡,紧抿着嘴唇,将朱棠扶住,让她坐在她原本睡着的那块巨石上,那里铺着一件白色的外衣,还有些絮草,摸起来软软的,朱棠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弄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被扯进魔域裂缝之前,自己虽然跟离尽忘打了一架耗费不少法力,但是打碎的结界是季竹尘的,季竹尘损失的法力应该更多,怎么季竹尘醒得比自己还早?

“伤口还疼吗?”

季竹尘的腰间悬挂着一枚银色的珠子,中心跳动着银色的火焰,用银丝打了漂亮的穗子,像是个价值不菲的华丽装饰品,和季竹尘的气度很是相称。

“煌珠。”朱棠盯着那枚珠子,喃喃道。

当初闫衡为了这枚珠子,犯下累累血债,将整个蓬莱府搅得鸡犬不宁,最后这颗珠子还是落在了季竹尘手中,不知是该叹一句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应该叹一句事在人为。

季竹尘来人间,却带了煌珠,煌珠的作用就是鉴别魔血,带着此物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季宗主也和破戒血屠一样,要对身怀魔血之人刀剑相向么?”朱棠轻声道。

“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季竹尘道:“我也是身怀魔血之人。”

是否成为魔血的宿主,此事并不能自己选择,人间沾染魔血之人十之五六,朱棠对季竹尘身上有魔血的事情并不意外,然而她又想起了玄霜那日说的话——“魔血已经开始择主了。”

季竹尘不知朱棠在想什么,自顾自地开了口,道:“不过很奇怪,我带弟子来人间,一路上观察,却发现魔血似乎在消散,身怀魔血之人越来越少,十不存一。”

朱棠道:“这煌珠可是被人动了手脚?还有谁碰过这枚珠子?”朱棠第一反应就是煌珠被人调包了,然而炼制煌珠的材料无比稀缺,这世上已经不会再出现第二枚煌珠。

季竹尘摇了摇头道:“只有摘星觉得这珠子好看,非要打了穗子镶上去。”

朱棠沉思了一会,不可能是摘星,她没这个本事。

“掌门师兄推测,是因为天魔最后一个魔影消散的缘故,天魔的魔血之术失去了依存。”季竹尘道。

至此朱棠已经完全信了玄霜的话,证据摆在这里由不得她不信,低低笑了起来,道:“季宗主啊季宗主,你真是运气极好了。”

季竹尘奇道:“此话怎讲?”

“季宗主年少便因除魔歼邪一战成名,如今又有个大魔头摆在你面前,仙门之剑,果然名不虚传。魔血不是在消散,而是在认主,不信你看。”朱棠伸手将煌珠取下,轻轻注入灵力,银色的光辉如同月华,将这狭小的山洞照得如同雪映清泉,霎那间明亮起来。

煌珠在朱棠的手中浮起来,渐渐升到二人头顶,缓缓旋转,珠子中心那团银色的火苗静止了,光芒照在两人身上,朱棠的身体几乎被映得透明,血色的脉络如同丝线,比一般身怀魔血之人更加浓厚,将朱棠整个人都映成了浅浅的绯色,而季竹尘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看啊季宗主,你身上的魔血,已经尽数归我了。”朱棠平静地道,等着季竹尘的反应,她甚至期待起来,想看季竹尘到底会暴跳如雷,还是会立刻将自己一剑穿心。

季竹尘很是意外,低声道:“原来竟是这样!”

接下来的反应让朱棠很是吃惊,季竹尘伸手接住了煌珠,手指微微用力,便将那颗绝无仅有宝贵无比的珠子捏成了齑粉,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朱棠嗤笑道:“季宗主是不愿欠我九日烈焰花的人情吗?”

季竹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看着朱棠的眼睛,认真道:“小棠,我有话要对你说。”

季竹尘叫她“小棠”,不是“朱棠”,也不是“折棠君”。

说起来季竹尘好像自从昨夜就有话想说,朱棠咳了一声,强装镇定道:“季宗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小棠,对不起。”季竹尘道。

朱棠一时语塞,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没,没关系,不是……为何?”朱棠干巴巴地问道。

“朔危胸前的掌痕,我已经查明,乃是他自己所为。”季竹尘说完这句话,朱棠便了然于心了。

想来那日燕朔危并不是蓄谋已久想要陷害自己,只是临时起意,当日逼迫得季竹尘与朱棠刀剑相向,他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自然没有万全的谋划,也不计较之后会不会被人识破。就算是季竹尘比较了掌痕,发现朱棠是无辜的,他那句“叛师弟子”也是覆水难收。

“无妨,我也没放在心上,我如今入了魔,又承了全部魔血,今后要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只会多不会少,不习惯怎么行……”朱棠摆摆手,想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着季竹尘那双深沉如夜幕寒星的眸子,气势又弱了几分。

“小棠,你可是在怪为师?”季竹尘道。

“没有,季宗主袒护弟子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燕朔危那个脾气秉性,迟早被人揍得满头包。”不说别人,朱棠自己就很想打燕朔危一顿了。

“不,我的意思是,当年我不告而别,你可怪我?”

这是季竹尘第一次当着朱棠提起当年事,忽然有一种隔世之感,朱棠觉得一腔汹涌的热血都哽在喉咙里,季竹尘下巴的线条坚毅隽秀,显得那样不真实。

那时的朱棠总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人会离开得那样悄无声息,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她在绣阁中等待了那么久,直到未婚夫家的聘礼送上门来,庭前的海棠花落了一地,她才渐渐明白,师父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还说这些做什么呢,季宗主,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凡人的一世都过去了。”朱棠的眸中漫上一丝阴郁,这世间很多事情不是因为谅解而烟消云散,而是过去了太久太久,不得不用“算了”来宽慰。

“你长大了很多,我记得我离开那年,你还是个孩子。”季竹尘轻声道。

“总会长大的,人都会长大。”朱棠道。

季竹尘神色微动,却是低下了头,微微侧身,道:“我想过很多次你长大之后的样子。”

朱棠的眼睛隐没在睫毛的阴影里,轻声问道:“失望么?”

“不,很美。”季竹尘轻声道。

这是季竹尘第一次夸赞一个人的容貌。

如果她还活着,作为一个凡人长到了二十几岁,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只是这玉澈锻成的身体,终究只是一副虚假的皮囊,像最完美的羊脂玉一样,光洁细腻没有任何瑕疵,终究和凡人不同,就连体温,也低上那么许多,仿佛万年不化的冰雪,这一句“很美”,听起来就像是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

如果不是落入魔域,如果不是这空间裂缝中只有朱棠与季竹尘两人,可能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朱棠的眸子落在自己的小腿裹伤的布条上,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受了伤,季竹尘却甚是心细,帮她包扎了起来,再回想起与离尽忘打斗,失去意识之时,冲自己伸出的那只手。

身为芥子梦的梦域之主,季竹尘理所应当有能力全身而退,然而他没有,极有可能他是主动和朱棠一起被拉扯入这片魔域的。

为什么呢?只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吗?

“这点小伤算得什么伤。”朱棠语气故作轻松岔开了话题,道:“估计离尽忘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要不然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如果离尽忘和潼渊也身处同一魔域,那可有意思了,不能亲眼得见真是可惜。

季竹尘宽慰道:“你放心,我会想到办法出去的,待你腿伤好了,我便离你远远的……”

朱棠听了这话,静默不语,忽然出手如电,一掌拍在自己的小腿上,只听到骨骼断裂的脆响,朱棠闷哼一声,道:“季宗主厌恶我,那我偏不让你如愿。”

自己还寄宿在慕尚身体中的时候,曾经向季竹尘表明过心意,季竹尘也曾予以宽容,只是为何换了自己,季竹尘便如此嫌恶?

“季宗主,我的心意,就那么让你为难吗?”

季竹尘慌忙起身,为朱棠检查伤势,急切道:“你怎么!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怎么?”朱棠扬起脖子追问道。

季竹尘一甩袖子,气道:“你怎么如此偏执!”

朱棠的眼睛像是夜里草原上的篝火,透过千丈的深潭,亦能看到跳动不息的火焰,一字一句道:“那季宗主是什么意思?季宗主莫非是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去损了你的名声?如今此处只有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

季竹尘手抵在朱棠身上,深厚的灵力如同清泉,注入朱棠经脉中,竟然是在帮她疗伤,朱棠向旁边一躲,道:“我何需你来为我疗伤?”

这一掌力道凶狠,朱棠几乎将自己一条腿的骨骼都震碎,可是朱棠此时已经有了问鼎魔君之位的实力,愈合起来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季竹尘惨淡一笑,道:“小棠,这件事我多希望自己能逃避一辈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却又仿佛只是转身一瞬,你就长成了我都觉得陌生的样子。”

“你当初可曾想过,我是个凡人,错过对你来说是一瞬,对我而来就是一生?”朱棠反问道。

“你九岁生辰那天,我问你许了什么愿望,你说长大了,要嫁给师父,就算不能嫁给师父,也要嫁一个像师父这样的人。”季竹尘的声音很轻,像是打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回忆,语气中满满都是珍重。

“原来我还说过这种混账话。”朱棠自嘲道。

“将这话当真的我,才是真的混帐。”季竹尘轻声笑道。

“师父?!”朱棠瞪大了眼睛,她甚至忘了自己早已和季竹尘“恩断义绝”的誓言,一声“师父”脱口而出。

“我的小徒弟奉我为神明,我却对她怀有这样的心思,我季竹尘才是最十恶不赦的人。”季竹尘站起身来,背对着朱棠,负手而立,一束光从山洞顶端漏了下来,圆圆的光斑落在季竹尘的脚边,可以看到尘土在光柱中旋转落下。

“这天下人才济济,我季竹尘何德何能,能得此眷顾?九岁的孩子,说过的话又如何当真?懵懂孩童的喜欢不比男女私情,我不能,也不敢,更怕我的小弟子长大后将这混帐言语忘却,抛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师父,爱上旁人。”季竹尘的声音越来越轻,道:“我宁愿一辈子,再也不见她。”#####其实季竹尘是个嘴硬心软很护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