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作者:也许未来      更新:2019-07-25 09:32      字数:3740

屠家庄的屠宰市场建设一次到位,电路,变压器,水泥路面、水塔、上水下水以及屠宰废水池等公共设施建成交工,平坦的水泥路面两旁,新栽的大叶女贞和红叶李整齐的排列着,耸立在一零四省道旁边的水塔上写着“屠家庄屠宰市场”几个大字,下巴沟这片不毛之地,突然间变得光鲜亮丽,正所谓货搁百日自己兴,下巴沟躺在这里若干个世了纪,浪费了无数个一百天,早该兴隆了。各屠宰户的屠宰门面交易房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负责市场统一建设标准的余开河,这次可不敢怠慢,严遵职守。何耿从一旁绕着弯儿走过来,他一反常态轻声细语地说:“余大哥,不就是杀个猪吗,还搞得那么洋气干啥?比新媳妇房子收拾得还漂亮,至于嘛?”

“这你就不懂了,所有和人民群众饮食有关的,现在上边都在狠抓,标准定高了还怕赶不上趟儿,你没见公捕大会上一次就抓了八个?实话告诉你,咱现在就是按照定点屠宰条例执行的,象你说的,那咱就不建市场了,这不一省的两省,岂不挺好?”余开河正说间,只听一阵密集的鞭炮声传来,余开河撇下何耿加快了脚步,他们老余家今天有一项重大事情要做,他喜滋滋的看着余大江开着一辆崭新的华山牌汽车从一零四省道上下来,在屠宰市场的水泥大道上缓缓行驶,余二江站在汽车后头,手里挑着一长串鞭炮,边走边放,鞭炮的尸骸蹦得满大街都是,汽车上绾着大红花,拴着彩头,老远看去,其隆重程度不亚于娶媳妇。余大江直接把汽车停放在二号门面房前。余二江撂下手里的杆子跳下车,和田家小子、余大江一起把车上的炮仗、蔬菜、各种肉食、一应俱全搬下车,分类摆放整齐。

说是二号门面房,按照西摆子双号东摆子单号的规定,其实是西摆子的头一家。老余家的市场门面房今日开张,又是新汽车接回来的大喜日子,自然少不了热闹喜庆一番。一砖到顶的墙壁,清一色瓷砖贴面,门两边的大红对联特别醒目,钢管和钢筋焊接、绿色防锈漆涂面的圈栏里,二十多头颜色有别的肉猪撒着欢子。走进门里,一股浓烈而清新的水泥味扑面而来,所有的墙体都是卫生瓷贴面到顶,水泥地面光滑而清洁,靠墙的肉架子上比例均匀的排列着肉钩,大门背后放着一杆能打五百斤的大称,穿过休息的套房,便进入屠宰圣地。虽然也是一口锅、一根竖杆,横吊着一根笔直的大椽做成的杠杆,但分布合理,两旁放着盛下水的塑料筐(实行下水五不落地,预防交叉污染),杀猪锅一侧用水泥粉刷得光溜溜的,三七砖座底,二四砖封顶的高烟囱冒着青烟,一边靠墙盘着洗下水的水泥贴瓷池子里放满了清水,全市场一个标准,一个模式,一切按照定点屠宰的要求设置和建设。

老余家是新市场第一家竣工暨开业的屠宰户,乡政府、村委会、动物检疫站、定点办公室都送了贺礼,吴佐、屠老四当然不能缺席。爷爷说:“出檐的椽子先烂”。父亲说:“枪打出头鸟”。老屠家的门面房和老余家对面扎营,屠宰房的建设也已交付使用,买汽车的定金交的比老余家还早,而且是长安牌,亮堂着呢,想开早就开回家了,只是由于老人的这种理念,屠家兄弟收敛了自己的蹄蹄爪爪,一不开张,二不放炮,实实在在的做自己的生意。说实在的,屠老四从心里想有一个体面的开张仪式,既能调动起人们投资建设屠宰市场的积极性,还有助于未来市场的发展方向,如果屠宰市场只有五十户,那还开他干什么?市场就得像个市场的样子,他要把市场扩大几倍甚至几十倍,有人纵容他以村委会的名义唱大戏,费用可以从民间集资,他权衡了一下,还是不张扬为上。老余家今天大待宾客,正好随了他的愿,谁开不是开?炮声同样响在狐子沟,老余家高兴,大家高兴,大家拼酒,再抹个油嘴子,只花一点随礼钱,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他特别叮咛老会计把礼当随得重一些,多买炮仗,反正都是在屠宰市场点燃爆响,其社会效应是一样的。

说起西村老余家的故事源远流长,不说远的,单说余家的祖父余下水,在东风镇开染坊,生意做得相当不错。余家门前有一个涝池,水秀鱼丰,人们便说他的名字起的好,风水好,要不是这个名字好,他余下水也不会这么风光。谁知道这余下水是天生的犟种,偏不信邪,就不信名字能帮人把日子过上去,当众宣布:各位老少爷们听着,我余下水从今天开始就不叫余下水,改叫余上岸了。名字不改不要紧,一改就出事,余家门前的涝池当年就干枯了,余家的生意每况愈下,不到一年功夫家道中落。余上岸思量许久,心想着这名字还真和生意有关系,那咱不妨改回去看看怎样?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名字改回去后就能回到以前的光景,他会把名字烫金镶银供起来,让祖祖辈辈香烟缭绕,并且重修涝池。于是,余上岸设下香案,备下酒水,隆重的举行了更名仪式,将名字又改回余下水。事有凑巧,就在他改回名字的那一年风调雨顺,涝池里又忽然间有水了,而且是碗满盆满锅满,生意又开始火了,比以前还火。余下水没有食言,在自己的卧室里供起了自己的名字,在涝池边修了亭子,并且立下家训:但凡余家的子孙,供不供我余下水本人不要紧,重要的是要供余下水这个名字,要做到天天香火不断,天天顶礼膜拜,而且,余家的后辈起名,不能缺了水分。老余家这场关于名字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能够二次翻身,余下水非常珍惜。那一天,余家的涝池前围了一圈人,舔勾子遛弯子的人跟着打混,说这好名字好风水都让你老余家占了,也该给我们留些许空间,要不然沾沾光也行。余下水说,那可不行,我这名字是神仙赐给,父母起的,哪能说让就让,说给就给。大伙说不分不给也行,咱借光总可以吧?从今以后你就领着咱干,你说东咱就往东,你说西咱就往西。余下水说,那咱现在就开始,我说给涝池里打城。小子田二随即应道,那我给咱拉架子椽去。余下水骂道,你拉你妈个腿,我余下水不如人时,叫你给我掀土车子,你小嘴一倔,跑得没影;今个儿我说给涝池里打土城,你就去拉架子椽,那是人干的活?涝池里能打土城吗?在涝池里打土城干什么呢?余下水象打机关枪似的说完便甩袖而去。有人挖苦田二,你说公鸡能下蛋,他说亲眼见;你说辘轳把能擀面,他说刚吃窍,这回可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老余家即开染坊又做庄家,生意农活两不误。余下水即想让儿子做生意,又想让儿子成为庄家把式,只要儿子一回家,就把儿子带到地里熟悉农活,余下水带着儿子到谷地里拔谷苗,拔了一会儿猛然回头一看,儿子居然把脚下的谷苗拔光,他的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耳光印在儿子的耳根上,儿子弄不清所以然,朝脚下一看还有一棵昂然傲立的大谷苗没有拔,立即弯下腰拔了起来,留下了一片彻彻底底的光地,闹得余下水哭笑不得。余开河的父亲余德海,算是洋派人士,打小就被其父余下水送往西安求学,有一次余德海跟随父亲到荞麦地理干活,余德海操着洋腔洋调莫名其妙的说:“老头老头,红杆杆绿叶叶是什么玩意?”父亲一口恶气冲牛斗,一个巴掌上去就打了个余德海就地十八滚,嘴里骂到:“老子把你送到西安去念书学知识,你狗东西的就学咧个这?”刚解放那阵儿,余德海因为念过书,认识几个字,被安排到县政府帮忙,余德海一身蓝莹莹的制服回乡,本来想向人们炫耀一下新买的钢笔,一摸上衣口袋别着的钢笔不翼而飞,逢人便阴阳怪气的说道:“真不凑巧,我昨天刚买了一支钢笔今天就弄丢了,真不是玩意儿。”从东街到西街,从南街到北街,没完没了。发生在余德海身上的故事远不止于此,历史大清查时期,屠家庄出人预料的冒出来十八个国民党党员,而且档案俱在,铁证如山,哪年哪月,这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直闹得人心惶惶,查到头原来是余德海在县国民党党部当差时吃空名字吃出来的。其结果可以想见,重压之下,余德海不久便命断黄泉路。

老余家今天请来了服务队,这是一种专门为农村庆典、红白喜事兴起的新模式,不论谁家婚丧嫁娶,从锅灶家具,桌椅板凳,端茶上酒,宴席设计,都由服务队大包大揽,全程服务,这种模式一开始就在屠家庄流行起来。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农村邻里之间那种淳朴的互助之风开始淡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开始向金钱、利益、商业方向转化,这种模式从一开始就得到所有屠宰户的青睐,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思想道德的蜕变?我们不得而知。新修的水泥路面上,崭新的蓝色帐篷由南向北一字儿摆开,每个帐篷里摆两桌,十五顶帐篷能摆三十桌,桌上完全依照城里的待客之道,一碟瓜子,一盘水果,一包香烟,两瓶青岛啤酒,一瓶红西凤,一桶饮料。余村长家设宴,屠家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出席自不必说,掌厨的,自然是屠八爷的高徒任通厚。依着屠家庄的习惯,不论谁家过事(本地人把所有的红白喜事统统称作过事),一般都是一块布料,关系近的或比较重要的亲属,就是一块被面,其关系的亲疏,只是在被面的质量优劣上见高低,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传统居然发生了质的变化,人们大包小包的礼品向老余家提来,老余家的门前居然摆着一张收礼登记桌,这就是所谓的礼行出于富足吧?

墩子炮、礼花弹等各种花炮沿着路边摆了一长行,新买的华山牌汽车上搭满了彩红,老余家的族人,身着艳妆的姑娘媳妇,里里外外,出出进进,忙前忙后,出尽了风头。余开河邀请屠老四主持,吴佐致辞,这二位当然欣然领命。

屠老四宣布宴会开始,下巴沟的炮声铺天盖地的响起来。人们站在高处,老远里观看那在空中綻响的炸雷,那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的舞姿,那舞动的芭蕾。在这狐子出没的荒野开天辟地第一次响起如此这般的花丽炮声,那破天荒的、美丽的、香香的、甜甜的、醉人的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