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也许未来      更新:2019-07-25 09:32      字数:4183

没有女人的家,就不像个家,提起一串子,放下一滩子。

老屠家住在中堡子十字,坐北朝南,门前冲十字竖立着一座驱鬼避邪的照壁,仍然是地主老马家修的那座,土改时分的三间大房,已经千苍百孔,四面透风,虽然面目全非,一堆光棍在一起过日子,哪有心思顾及这许多?西边靠山墙摆放着各种劳动工具,头顶的板楼上塞满了各种杂物,屋子里间盘着一个土炕,是屠老八爷儿两起居的地方,炕上的被面都露出了棉絮。院里坐西朝东,向日葵杆子作椽,高粱秆织成箔子、杨木作檩条搭建的四间厢房和三间倒厦,是屠老大兄弟四人的卧室及厨房。院里长着一棵两人抱不住的皂荚树,把整个院里罩得密不透风,从皂荚树叶的缝隙里,密密麻麻的吊着一串串绿色的皂荚疙瘩,像一个个绿色的小灯笼挂满了枝桠。这几年不知怎的,皂荚树越发枝叶茂盛,在树的大枝桠上又生长出了许多新枝,就好比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忽然返老还童,越发显得精神烁烁,气度不凡。老屠家自从屠老六夫人去世后,尽管屠老八、屠老六爷儿两主持灶务,锅上案上还算说得过去,穿的戴的摆的放的墙上挂的墙角靠的都是一塌糊涂,好像男人天生就是在外打拼的,女人天生就是在家里操劳的。人要是在一个环境中生活惯了,也就接受了,眼顺了,老屠家一家人也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自我感觉良好的走过来了。

春天的太阳柔和而温暖,把人的心都照得暖洋洋的。

今天,老屠家出了件新鲜事,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领着俩闺女,居然是上门求亲送媳妇。俩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婀娜多姿。老太太指名道姓要找屠八爷说话。

屠八爷从里屋出来,手里提着一杆三尺长的铜烟锅,烟锅的另一端装着白里透着浅绿晕色的玛瑙烟嘴,腰里吊着漂亮的烟袋,烟袋上还拴着一个玉石坠子,这东西一物二用,抽起烟来就是烟锅,遇到歹徒就是防身的家伙什,他陪伴屠八爷大半辈子形影不离,个中情感只有屠八爷清楚。老人从来不用拐杖,虽然年过十高龄,身板依然硬朗,就是眼睛上皮过松,他用截断的扫帚棍,自制了两根小一寸长的小夹子,分别夹住两个上眼皮,以争加视力,他自己把这两根小夹棍戏称为水晶石眼镜。屠八爷打量着来人,虽然年过古稀,依然精干利落,一双小巧玲珑的小脚上套着精致的平绒鞋,黑丝带扎着凡立丁裤腿,织贡呢大襟上衣线条分明,头顶青灰色丝帕,面部虽然刻着皱纹,依然风韵犹存,后边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屠八爷一脸惊讶的道:“哎呀,老妹子,这不是你咋的?”他朝着屠老六喊道:“快去给你老姨拿凳子泡茶。”

被称作老妹子的老太太,是五道沟人,在村里当过妇联主任,三八红旗手,一路走来,思想解放,情感开朗,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进入市场经济以后,她的长处变成了短处,而短处却没有变成长处,生活的质量明显有所下降。她和屠八爷老早就认识,她娘家、婆家的所有红白喜事,都是屠八爷亲自操办的,一来二去,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老哥们。

老妹子开门见山:“老哥哥呀,你家里藏了四个将军,也不给老妹子提念提念,真人不说假话,我今天领了亲当当两个孙女,就是来给你提亲的,这可都是老妹子我心尖尖上的肉哇,就看你老人家答应不答应了。”

你别说,老妹子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直说得屠八爷又惊又喜,又有些无可适从,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说:“妹子这话就见外了,个顶个的孙子还没有媳妇,我这当爷爷的脸上无光,求拜人都来不及,还是老妹子惦记着老哥哥,真让老哥哥感激不尽。”

“老哥哥啊,圈外话咱就不多说了,我今天就是要你一句恳心话。两个娃就站在你面前,是光脸是麻子,是瓜子是苶子,你自己看着办。”

“只要你老妹子不嫌老哥哥家穷,不嫌老哥哥没光景,我可是求之不得啊。”屠八爷瞄了一眼俩丫头说。其实,老妹子的两孙女,屠八爷早有耳闻,都是高中毕业,都是百里挑一的花稍稍。

“只要你老哥哥不嫌寒磣,老妹子這兩塊心尖尖上的肉,住雞窩、住草棚,吃糠咽菜,就全托付給你老哥哥咧。”

“好!就这样一言为定,从今往后,我们老屠家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事务,就全交给两孙媳妇掌舵。”

两位老人三言两语,四位亲人的终身大事一锤定音,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屠老六很快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他从儿子卖剩下的槽头肉上切了一块,再配上几个小菜,显得很有特色,是啊,有肉的席面才是席面,甭管是啥肉。俩姑娘毫不客套,豪不生分,跑前跑后的张罗,打茶倒水,端饭洗碗,洒扫庭院,老屠家的面貌瞬间焕然一新。有了女人的家,显得生气盎然,才算得上家,这是现实,是真真的现实。

兩個老兄妹说完了大事,便开始没完没了的拉起家常,东南西北没远没近,远古未来没边没岸,直了得天地昏黄屋里掌灯,也真是的,屠八爷当场拍板,拆旧屋起新房,要让孙子媳妇光光显显、体体面面的进门。老妹子也不示弱,当场表态:拆房盖房人手不够,就让两孙女留下帮忙张罗。

屠八爷的话是撂出去了,虽然做生意挣了几个钱,可要是起新房还是不够。娶媳妇盖房,费钱没王。这对于还没有彻底摆脱光棍家的老屠家来说,还是有一定困难的。自古银钱救松不救紧,对于上升时期的老屠家,实际操作起来,远比原来想象容易得多,没费多大劲儿,所需资金就筹集齐了,生意盖房两不误。时值春月,正是修建的大好机遇,屠八爷大兴土木,所有的旧房全部拆完,一间不留,他专门到县城的木材市场上,购买最好的马尾松椽和檩条,担子都能做油梁,到木器厂定做了新式窗子新式门,头门用料是当地最讲究的香椿木,他说这是屠家庄多年来第一次盖房,一定要盖个像模像样。他托人从粮站借了两块帆布,在后院搭起了一座棚,作为临时厨房和休息的地方。村里帮忙的人络绎不绝,就是东西二堡子的人,一有空闲,就马不停蹄的过来帮忙,这可给老屠家节约了不少工钱和工时。未过门的两个儿媳妇,包揽了厨房里的所有活计,极强的表现出她们的勤劳和管家才能,这更让老屠家的人心里喜不胜收,屠老大和屠老二在心里暗暗地乐。

小麦开始甩穗,新房就交了工,琉璃瓦盖顶,脊兽昂扬,金镶玉的门面,黑漆门上镶嵌着拳头大的金色泡儿钉,漆着红边子,门上槛两个精致的核桃疙瘩特别引人注目,那恢宏的气派,一下子盖了帽,叫了好,就连门前的照壁也重新做了装修,为此专门请来了文化馆的画家绘图,前面画的是钟馗荆轲,后边画的是秦琼敬德,古往今来民间传说中的四位英雄会集一起,这可是有史以来的创世之作。有人说,就是名震一方的何八家,也未曾有过如此气势。基建工人前脚走,装修的匠工后脚就进了门,屠八爷从了准孙儿媳妇的意见,装修从简,等以后生意好了,有了余钱,再装修不迟,姊妹俩眼看着新房盖成,装修完工,才收拾回了娘家。屠老大和屠老二的婚期定在同一天,亲兄弟俩在同一天内迎娶一对亲姊妹俩为妻,这事甚是少见,而这事偏偏就发生在屠家庄的老屠家。

小麦亮芒的季节,一股风吹来,原野里翻起绿黄交错的波浪,荡起一层层美丽的潋滟,把丰收的喜讯刻在每个人的脸上,写进每个人的心窝。五道勾通往屠家庄的大路上,的哩嘟啦的走来了一支迎亲队伍,前边锁啦开道,洋鼓洋号紧随其后,屠老四驾着手扶拖拉机拉着两个新媳妇走在中间,姊妹俩脸上洋溢着藏不住的喜悦。故事说到这儿,不得不说说两位新娘,这姊妹两本是双胞胎,姐姐叫娟娟,比妹妹娇娇仅仅早出生几分钟,不论怎么看,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很难分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姊妹两穿着一样的大红绣花鞋,一样的红绸滚身,头上顶着一样的红绸丝帕,从小到大在母亲的善良和祖母的泼辣熏陶下,养成了现在的性格。屠老四的手扶拖拉机今天打扮得分外耀眼,车上搭着席棚,席棚被红绿绸缎被面包裹,前后两端各挂着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门帘,中间则是圆形的大红“喜”字,周围缀满了绿叶红花,在拖拉机的颠簸中颤动跳跃。全村其他八辆手扶拖拉机全都打扮一新,拉着新媳妇的嫁妆和娘家客人跟着新娘,排成一个长长的车队,接新娘的人们走在最后边,欢歌笑语,兴高采烈迎亲队伍在高亢的鼓乐声中前行。

“伙计们,唱起来,有了吹手喇叭鼓乐开道,咱们再吼起来,那气氛才带劲”,不知道是哪位小伙子喊了一声。

屠老四说“是要好好的唱唱,这可是咱们屠家庄告别光棍村的开端,大伙就狠劲的唱吧!”紧接着就听到迎亲队伍里盖帽的唱道:

不坐红轿子啊,不顶红盖头哪,

新事新办迎新娘啊,新事新办嫁新郎哪。

可是接下来就变了调调,少了革命内容,多了民间小调: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背着走,

嫁给做官的当娘子,嫁给杀猪的翻肠子。

翻肠子,当娘子,当娘子,翻肠子,

都是女人一辈子。

一辈子,当娘子,风风光光一辈子;

一辈子,翻肠子,血里泥里一辈子;

一辈子,当娘子;一辈子,翻肠子;

都是女人一辈子。

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一辈子

吃瞎的,喝汤的,粗布蓝衫一辈子;

一辈子,吃香的,一辈子,吃瞎的,

都是女人一辈子。

坐轿子,抹胭脂,京里城里一辈子;

顶日头,晒太阳,水里泥里一辈子;

一辈子,坐轿子,一辈子,顶日头,

都是女人一辈子。

生娃子,纳底子,都是女人一辈子,

纳底子,生娃子,都是女人一辈子,

一辈子,一辈子,

都是女人一辈子!

一群粗旷的庄稼人,一群光棍汉,一帮用戳猪刀扫毛刀谋生的屠夫,一伙怀揣梦想的年轻人簇拥着新娘在希望的田野上发疯发狂,毫无顾忌的尽情的吼着。那声音无拘无束,冲破云霄;那声音酣畅淋漓,惊天动地;那声音和歌词没有关联,只有那声音,那吼声,才是光棍们的心声,是光棍们发自内心的情感喷发,他们渴望生活,渴望爱情,他们真切的梦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无拘无束狂奔野跑!

一阵冲天炮声响过,迎过圣旨,打过醋坛,跨过火盆,拜过高堂,入了洞房,吃过偏饭,挂了门帘,交罢钥匙,交换过喜帖,媒人唱罢“水流千年归大海,原物交与旧主人”的千古套话,等这一系列约定俗成的礼仪完成,老屠家的婚宴正式开始。

今天,老屠家大待宾客,新房、新婚、新晏,屠老八和屠老六两代大厨的高徒全部上阵,席面上摆的都是这里最讲究的九碗子,媒席上摆的当然是十三花,屠八爷和老妹子脸上笑开了菊花,就连那两根用扫帚棍制作的水晶石眼镜上都凝结着喜气。老哥俩当仁不让的坐上了主媒席。自老何八给儿子摆过那次庆功宴后,屠家庄偌大的村子,再也没有摆过一次像样的宴席,老屠家今个儿算是开了头,家里的宴席摆不下,一直摆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