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玉熙宫内，用鲸脂点燃的长明灯将瑰丽的大殿照得一片柔和。

大殿中央前方，明黄色的蒲团上，一袭青色道袍的嘉靖皇帝正在打坐修炼，一旁的九龙吞云香炉里燃着的阴沉木香片混合着龙诞香散发着袅袅烟气。

自从搬进西苑已经快十五个年头，嘉靖早就习惯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在西苑这块他亲自下令一点一点营造起来的城市里，不用见那些争论个没完的廷臣；经筵日讲，高头讲章也可撇过一边；嫔妃、儿子这些人，只剩下了责任与厌倦，从此也可以不见。

最重要的，在这座他自己作主的新城里，可以一意斋醮、玄修，如果在大内，不知有多少祖制、规训在等着，可能永远不得清静。

过了良久，嘉靖忽地睁开了微阖的双眼，他的样貌清隽，因为常年服实金丹，整个人异常消瘦，苍白的脸庞上有着异样的红润。

“皇爷，陆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看到嘉靖起身，一直在旁边候着的太监李芳连忙上前小声道，自家这位皇爷修道的时候，是绝不能打扰的，不过陆炳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是个例外，但是叫他们这些奴婢宽心的是，陆炳从来不会叫他们为难。

“文明来了啊，在外面候了多久？”

从一旁的小太监捧着的铜盆里用清水丝巾净面后，嘉靖朝着李芳问道，满朝文武，真正能够让他放心的也就是陆炳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同伴了。

“陆大人已经来了差不多有两个时辰。”

见嘉靖心情还不错，李芳小心答着话，他们这位皇爷登基之后，不怎么宠信宦官，比起以往的前朝来，本朝的司礼监差不多是存在感最低的，所以哪怕他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一直以来为人处事都是异常低调。

“赶紧让他进来。”

嘉靖一边说着话，一边活动着筋骨，他崇信道教，平时除了炼丹打坐，每日里也会练上一些十段锦五禽戏之类的拳术，再加上他的饮食里不乏各种药膳补物，所以才一直保持着身体明面上的康健，不然的话早就被丹毒给毁了身体。

陆炳进殿的时候，正看到嘉靖打完了一套仙鹤益寿延年的拳法，这套拳法乃是西苑里几个道士编排出来献给嘉靖的，陆炳虽然心里清楚这套拳法不过是打着好看，虽然也有些强身健体的作用，但绝不像那几个道士吹嘘得那般神妙无方。

“皇上的拳法又有精进，臣方才观之，好似一只神鹤在翩然起舞。”

陆炳毫无节操地拍起了马屁，他这一开口，边上的李芳和其他太监也是纷纷开口称赞起来。

“行了，朕这套拳法还没练到家呢！”

嘉靖自谦了一句，不过脸上的神情却是极为受用，然后朝着陆炳问道，“文明，你今日过来，有何要事？”

嘉靖自从当年那场差点被宫女所杀的宫变后，就搬进了西苑，陆炳是他最信任的人，一直都在紫禁城内的北镇抚司衙门坐镇，替他监视着文武百官，除非是陆炳在西苑当值，一般没有大事，陆炳不会轻易来打扰他清修。

“皇上，微臣有一书献上，恭贺吾皇……”

陆炳见嘉靖询问，却是从怀中掏出了两册《嘉靖正音》的手稿，跪下之后高声道，他的举动让嘉靖皇帝一头雾水，便是边上的李芳也愣住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陆炳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这般郑重无比的拍皇帝马屁。

“什么书值得文明你这般？”

嘉靖看到跪在地上一脸郑重的陆炳，也不由好奇心大起，然后朝李芳瞟了一眼，这个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连忙接了陆炳双手所捧的书册，奉到了嘉靖跟前，中间李芳偷偷瞄了一眼那书册上的名字，也不由大吃一惊。

“嘉靖正音。”

接过两册书卷，嘉靖看着上面的名字，却是念出了声，然后便觉得十分顺眼，嘉靖好文艺，对于书画也是十分喜欢，林河的字极为出色，便是嘉靖看了也不由对这书册的内容生出了几分欣喜好奇之意。

陆炳将林河的手稿放在了最上面，所以嘉靖皇帝翻开之后，看得便是林河所写的内容，那份序言里将这嘉靖正音的内容和来历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嘉靖看到上面说陆炳也参与其中，不由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多半是写书的那个林河在给陆炳脸上贴金，不如此的话陆炳这个当朝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跑来西苑当面向他这个皇帝献书。

看完序言之后，嘉靖翻到了正式内容，只不过看了几页他的脸色就变了，因为上面的用词实在是太过浅显直白，不过好在林河那多变的字体和发黄的纸张都勾起了嘉靖的好奇心。

陆炳一直都在偷偷观察者嘉靖的神情，之前看到嘉靖脸上变色时，他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口，好在嘉靖继续看了下去，才让他放下心来，在他看来只要嘉靖能耐着性子把林河的手稿看完，便会和他一样意识到这书的价值。

李芳随侍在嘉靖身旁，不但能观察到嘉靖的神情变化，便是陆炳脸上的表情也被他尽收眼底，这也让他更加好奇那本《嘉靖正音》上面写的是什么。

安静的大殿内，嘉靖耐着性子慢慢把林河的手稿全都仔细看完了一遍，这言语虽然直白粗浅，但是条理分明，更是将那些声母韵母音调全都讲了个通透，比起所谓的圣人微言大义，这便是给百姓万民黔首黎庶所做的学问。

嘉靖自然知道自己手中这本《嘉靖正音》意味着什么，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是每个大一统王朝都要做的事情，可是自古以来，这普天之下各地方言各异，要做到话同音却是极难，虽然各朝都有官话，却无法普及。

嘉靖早年还上朝的时候，每次接见那些南方西南的官员，最是头疼，因为他根本听不懂那些官员在说些什么，难得遇到一个官话说得不错的便直接提拔了。

眼前这本《嘉靖正音》虽然浅显直白，但是却形成了一整套的音韵学理论，只要按部就班，这学习官话便不是什么难事，这里面所蕴藏的“话同音”的政治意义和价值，哪怕十多年不理朝政的嘉靖都不由激动起来。

有几个皇帝甘愿碌碌无为，而不是向往赫赫功业，哪怕是嘉靖，早年也曾有雄心壮志，只可惜大礼仪之争后，他所有的激情都在和百官的拉锯中消耗殆尽。

“除了李芳，其他人全都下去。”

嘉靖环视了一眼四周服侍的诸多内侍太监，忽地冷声道。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些太监们还是立马小心翼翼退了个干净，偌大的宫殿内便只剩下嘉靖、陆炳和李芳三人。

“你也看看吧！”

对于李芳这个服侍了自己三十年的贴身太监，嘉靖也是极为信任，他将手中那册《嘉靖正音》递给李芳后，却是看起了另外一册，不过只是翻了数页之后，他便再没有看下去。

徐渭的古文功底自然深厚，他亲自润色的《嘉靖正音》看起来确实是文采斐然，对比起林河那完全用大白话所写的不知要高到哪里去，不过嘉靖是皇帝，不是翰林院的文官。

对于嘉靖来说，要做到话同音，大明天下，不分南北皆讲官话，显然是林河这位原著所写的才更能教化天下，所以他只是看了几页之后，便大体猜到了陆炳的用意。

李芳一开始看着那《嘉靖正音》还有些不以为意，毕竟他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是从小读书进学的，像他这样的太监真要论文学水平，也不会太差劲，只不过随着他一路看下去，又不时拿书里面标注的声母韵母，在心中默念之后，却是慢慢越看越心惊。

“如何？”

看到李芳神色变化，嘉靖忍不住得意地问道，在他看来，有了此书，只要颁行天下，让各地官府大力推广，不出数年，便是一桩大大的功业。

“恭喜皇爷，贺喜皇爷！”

李芳忙不迭地跪下道，更是把看完的书双手高举还给了嘉靖，他这时候心里对这《嘉靖正音》的作者却是充满了好奇还有崇敬，这个叫林河的先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将这音韵学研究得如此透彻，更是写出了这等惠及天下可为万世师表的书来。

“行了，起来吧。”

收好那两册《嘉靖正音》，嘉靖看向了一直正襟肃立的陆炳，这写书的林河在序中自称曾经在陆家的藏书阁观看书籍，还得了陆炳相助才有此书面世，算起来陆炳去年确实有回过平湖探望母亲，不过这上面的说法嘉靖却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因为如果确有其事，陆炳早就告诉于他了，能写出这《嘉靖正音》的乃是当世大才，这本书里面体系完备，调理分明，怎么可能是一时之作。

“文明，说说吧，这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殿里，嘉靖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炳，他知道若是单纯献书，陆炳不会方才那般作态，这本《嘉靖正音》里面只怕还牵扯着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