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南天再熟悉不过的反应。
“因为突然就死了嘛。”
慈航道人苦笑着说。
仅仅是、苦笑而已。充斥着迷茫的脑内已经容不下愤怒和渴望了吧，孔南天想。
“你经常接触这些事吗？”
“嗯，习惯了。”
“平时在班上看不出来呢。”
“这是在夸孔南天么？”
“或许吧。”慈航道人脸上的笑容开朗了一些，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你……为什么要帮孔南天？既然这么快到了孔南天家，你之前就已经躲在附近了吧。”
“只是工作而已。”
“孔南天可没有拜托你，而且也没有报酬。”
报酬的话孔南天现在就可以收嘛，比如让孔南天揉一下胸部之类的。
孔南天的宝物都被乃琴炸完了，好歹让孔南天收点补偿吧！
“别这么说嘛，就当孔南天乐于助人不行吗？”
无意间瞥到了脚边慈航道人的干尸，在尸体的旁边见到尸体的灵魂让孔南天有种超现实的感受，仿佛在被那双空白的眼睛盯着似的。
“因为孔南天从你的眼神里什么也看不见。”
慈航道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像在鄙视孔南天似的回答。
“死了之后开始当哲学家了吗？”
孔南天嘲笑道。
“也许幽灵就是人的灵魂吧，孔南天能从你身上感受到类似的东西。包括情感在内。”
“哦，真可怕。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你对孔南天的死，一点同情也没有呢。”
“……”
“啊，还有，你现在很烦躁，而且对孔南天十分警惕，却也有些害怕，好像对自己感到恐惧似的，某种程度上甚至不太像个人类——”
之后的话孔南天已经听不进去了。幽灵初体验意外得到的乐趣让慈航道人说着说着竟兴奋了起来，像第一次上学捧到书本的学生一样。联想到她对那朵玫瑰不设防的态度，总觉得多少有些理解那只异端找上她的原因了。
孔南天作为听众自然不好意思去打断她的窥心演讲，而且真正让孔南天感到烦躁的是孔南天确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无法分清生死的孔南天自然也不会对死者抱有应有的哀念，慈航道人的死除了让孔南天觉得自己有些无能外没有任何触动孔南天情感的地方。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在意，但有时焦灼的烦躁会突然开始腐蚀心壁。孔南天不知道孔南天在保护和遵守些什么。
就像慈航道人说的一样，孔南天也许，已经与人类这个概念有所分歧——
“倒也没什么啦。”
就在孔南天胡思乱想的时候，慈航道人却突然话锋一转，笑着抖了抖半透明的裙角。
“变成幽灵后活动挺方便的，也可以去很多以前不敢去的地方了。虽然拿不起东西有点麻烦，不过碰到物体的时候还是会好好地传来触感呢。”她拍了拍身边的楼梯扶手，用眼神向楼下指了指，“跟孔南天来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完全不在乎生死，但如果每个幽灵都像孔南天这么可爱的话，倒也可以理解。”
“去哪？”
“嗯？是你想要的回忆放映时间哦。”
这算不上回答吧。
幽灵的活动源于执念与欲望。
孔南天没有将这个“法则”告诉慈航道人，孔南天怕她过分注意到自己想要的事物。
慈航道人正在渴望着什么，但她并不知情。
可一旦知道了，又会因无法得到而抓狂痛苦。因为幽灵所追求的，必然是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拿到手的事物。
这就是“幽灵悖论”，支撑着幽灵这一存在的绝对法则。
黄昏临近，花园小区前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迈着步子，用冷漠的表情拒绝着对他人的干涉。
总觉得和孔南天刚来这里时看到的不太一样，在路边叫卖的摊贩全都不见了，而且行人的数量也少了很多。
记忆的再现会因为记忆所有者的心态影响而产生失真，与现实有些不同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且从中能反应出些许记忆所有者的心态。
也就是说……
孔柔醒了过来。
她的醒不是普通的苏醒，而是识念在气海中的清醒。
她看到自己站在气海之中。
脚下的海面、祥云一般的五彩元气都已经彻底冻结，就连从天窍中垂落的真元，都像冰冻的瀑布一样冻结着。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先前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真元的控制，已经在生死的边缘走了一圈，然而她没有感觉到庆幸，因为她十分清楚死亡的威胁没有过去。
她看到像冰冻瀑布一样的真元顶端的天窍中，有隐隐的红色光亮。
那是邰玮琰的元气。
虽然并不能理解邰玮琰是采取何等手段及时的唤醒了自己的识念，但她知道此刻只有依靠自己，才能真正的活下来。
她的情绪再次陷入绝对的平静，竭尽全力，将神念沉入彻底冰封的气海中的玉宫。
玉宫发出了一丝震动。
只是一丝震动，冰封的海面就骤然绽开无数裂纹。
冰冻瀑布也绽开无数裂口，真元开始流动。
如万物复苏，细小的水流融化了碎冰，然后变成更大的水流，汇聚成海。
五彩元气也开始流动。
所有湛蓝色的冰寒元气却被真元不停的镇落，挤压至玉宫的最深处。
她脚下的海水变得无比的清澈，一种淡淡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蓝色。
随着气海的清澄，她玉宫里的一缕异色也隐约显露出来。
那是一柄蓝黑色的剑！
她的玉宫中心，竟有一柄蓝黑色的剑如在休养生息！
那种深沉到似乎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吞吸进去的蓝黑色，只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凶煞滔天。
……
孔柔的身体不再变得冰寒，她的呼吸之中，也不再有蕴含着恐怖寒气的湛蓝色冰沙飞出。
她的眼睛睁开，终于正式醒来，从生死的边缘，重新回到人世间。
接着她看清了紧紧的抱着自己的邰玮琰。
她的眼神瞬时充满了惊怒和凛冽的杀意，她的手掌微微抬起，就要落在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邰玮琰的头颅。
这一掌看似轻柔，然而其中却蕴含着某种玄之又玄的力量，散发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毁灭性气息。
邰玮琰睡得极其香甜。
他已经虚弱和疲惫到了极点，在感觉到孔柔身上的真元开始流动的那一刹那，他便安心，抱着孔柔直接陷入了最深层的熟睡。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死亡的临近。
孔柔脸色越来越冰寒，但是看着邰玮琰过分苍白的面容和安心的神色，她的手掌变得越来越迟缓。
最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掌在落到邰玮琰的头颅上之前，毁灭性的气息便化成无数股柔和而温暖的气流。
所有冰霜化成的湿气，全部从被褥中震出，震成更细微的粒子，离开这个床榻。
她推开邰玮琰的双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已然微光，暴雨已停，即将日出。
……
邰玮琰在鸡鸣狗吠中醒来。
卧房对着一片芋田的窗户已然打开，即便隔着一道爬满了丝瓜藤的篱院，邰玮琰还可以感觉到从芋田中拂来的新鲜气息。
不远处深巷中的锅碗瓢盆声、车马行走声、呼喝声，夫妻吵闹声，不断传入他的耳廓。
暴雨过后，整个帝都似乎又马上恢复如初，而且变得更加鲜活。
孔柔就站在这间窗前。
她根本没有回头，却是第一时间知道了邰玮琰的醒转，直接冷漠的出声道：“你昨夜太过放肆，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邰玮琰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改变，低声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修为和你相差太多，要救你，我便只有那一种方法。而且就昨夜的情形来看，异端的厉害程度还远在我想象之上，你的修行必须更加耐心一些。”
孔柔转身，平静地看着刚刚起身的他：“你不觉得你说这些很可笑。”
邰玮琰眉头微皱：“哪里可笑？”
孔柔说道：“如果你不觉得有些事情比生死更为重要，你何必找上我，何必暗中图谋反对你们的皇帝？”
邰玮琰摇了摇头，认真的说：“这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同。”孔柔冷嘲道：“对于你而言，替师报仇都比生死更为重要，对于我而言，这种事情比我的生死也更为重要。”
听着这番话，邰玮琰沉默了片刻，然后认真的低声说道：“我和你说过，我并不是他的弟子，还有，如果你下次还有这种意外，我依旧会选择救你。”
孔柔的眉梢微微挑起，一抹真正忿怒的神色出现在她的眼角。
“不要和我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不是那个人的弟子，绝对不可能知道我修炼的是什么功法，不是那个人的弟子，更不可能修习这种自己找死的九死蚕神功，更不可能在这种年纪就拥有你这样的修为和见识。”
她的眼睛里再次弥漫出冷酷的杀机，“我只想再提醒你一遍，你是那个人的弟子的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我杀死你。我不杀你，只是你的存在能让我的修行更快一些。”
邰玮琰安静了数息的时间，他抬起头来，看着忿怒的她，认真地问道：“你真的那么憎恨他？”
“这个世上有人不憎恶他么？就连你们自己中国人都憎恶他。”孔柔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憎恶他的人都差不多已经全部死光了。”
邰玮琰看着她那无比美丽的双眸，更加认真地说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来到帝都？”
孔柔看了他一眼，忿怒的神色缓缓消失，脸容再次冷而平静：“你认为我在帝都是因为和他的旧情？我只是觉得不公平…我只是觉得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结果落到这样的下场，我觉得不公平。只是因为我觉得不公平，所以我才想要杀死你们的皇帝。”
邰玮琰安静了下来，他不再辩驳什么，只是说道：“我今天会去趟鱼市，去杀一个人之后再回来。”
孔柔微微蹙眉，“你刚刚才重新引起神都司的兴趣，你确定这是很好的时机？”
邰玮琰点了点头，“张苞刚死，do和神都司的厉害人物会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孔柔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杀的是谁？”
邰玮琰揉了揉脸颊，轻声道：“宋神书。”
孔柔仔细的想了想，她的记忆力并不算很好，但所幸整个帝都的修行者数量也并不算多，而且这个名字和d.a的经史库藏有关，所以她马上从脑海中搜出了这人的名字。
她用看着白痴的目光看着很认真的邰玮琰，“一个刚刚到二品下品的修行者，居然说要杀一个三品上品的修行者？”
邰玮琰很顺口的轻声应道：“四品之下无区别。”
“四品之下无区别？”
孔柔顿时满眼含煞，她冷冷的看了一眼邰玮琰，“你还说不是那人的弟子？也只有他才敢说这种话。但别人真这么以为，却只会送命。”
邰玮琰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尽量小心，但如果我在午夜时分还没有回到这里，你就想办法自己离开帝都吧。”
孔柔转过头不看他，冷淡道：“放心，我还不会愚蠢到留下来陪你一起死。”
她这句话说得很无情，然而邰玮琰看着她的侧脸，却是微微的一笑。
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清楚，有些人看似有情，却实则薄情，而有些人看似无情，但却有情。
暴雨骤停，绝大多数帝都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平时看厌了的晴好天气也似乎变得格外可亲起来，很多商队抓紧时间处理受潮的货物，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只是过了正午，天空便又重新变得阴霾，接着一场雨又迅速的笼罩了整个帝都。
这场雨并不像昨夜的那般暴烈，但却十分缠绵，淅淅沥沥，眼看一时无法停止。
街巷阡陌之间烟雨空濛，再次像笼了无数层纱一样看不清楚。
在帝都城南，有一处外表看起来像道观一般的建筑，占地数十亩。
d.a封赏极重，能得敌甲首一者，就可赏爵一级，益宅院九亩，斩首满两千级，更是可以享三百家赋税。
所以帝都大多数宅院，乃至普通军士的院落在往朝来看都是大得出奇，整个帝都也随之往外一扩再扩，这处位于帝都城南的建筑，实在是不算大。
然而除了皇宫深处的少数几位大人物之外，d.a所有的权贵，对这处地方都怀有深深的戒备和恐惧。
因为这里是驱逐吏府的所在。
d.a查案办案主要靠do，do各地正职官员便有上千名，各官员自己门下的食客又不计其数，且各类大案不需要报备其余各司，直接上达天听，所以do的权力一直隐隐凌驾于其余各司。
然而驱逐吏府也是其中异类。
da在册人员不过百名，不过总办公室十分之一的数量，平时也只负责调查、监视工作，然而调查监视的对象，却都是各类人员，驱逐吏，以及有可能成为驱逐吏的人物。
所以说，da便是皇帝总管和那两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专门用于监察人员和驱逐吏的秘密机构。
再者，所有da的正职人员都是“战孤儿”，都是战死的将领、军士的子弟，这些人没有多少牵挂，也不会有多少被人威胁的地方，所以往往更加冷酷和无情。
所以在绝大多数人员和驱逐吏的眼里，da甚至比起总办公室还要可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