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沙漠之舟
作者:雪先生与鹿夫人      更新:2019-07-22 05:16      字数:3686

“竖葬?”

狄白白扶了扶眼镜,摇头说:“真是太恶毒了,死后也不让人死得舒服。坤儿,你怎么看?”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望向了沙漠上星罗棋布的船棺,这些船棺无一例外都采用了竖葬的葬式,半响我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了:“人死后讲究的入土为安,躺着是人能想象得到的最舒服最放松的姿态,而竖葬者往往要令死者的尸身哪怕死也不得一丝安歇!百年,千年,哪怕化为一副枯骨,也要永远保持站立的姿势,直至化为一缕尘土,才能歇一歇。”

这大概就是比挫骨扬灰更恶毒的诅咒了吧。

明朝开国将领,著名的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的周德兴,因其子周冀与宫女苟合,累及其父。明成祖朱元璋作为把大屁股作为惩戒大臣的主要手段的开创者,想法自是与众不同。他不但下令将周氏一族斩首,还命人将周德兴的尸身收敛法葬。法葬即竖葬,要让他死无安身。而建墓者究竟与这些竖棺内的亡魂有何深仇大恨,要让他们死后,哪怕化为枯骨也不得安宁?可是他怎么会有这么多仇人,又怎么会和一些猫猫狗狗有仇?

所以复仇显然不是建墓者想要的。

狄白白对着船棺抓耳挠腮,忽地打了个响指,很是得意地吐出了四个字:“蜻蜓点水。”

蜻蜓点水之穴,先人竖着葬,后人一定旺。

我和狄白白相视一笑,这句话还是小时候看僵尸片跟林正英学的呢,没想到用在了正儿八经的考古上。

狄白白不自觉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沉思道:“聚气不沾土,竖葬入蜻蜓点水穴,能兴旺子孙,福荫百代,这样是否可以解释墓主人为什么要选择船棺竖葬这种离奇古怪的墓葬方式?不用说,一定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拉了些自家的穷亲戚葬了进去,又怕镇不住那些冤魂,所以又在墓葬附近葬下了些邪物,以邪克邪!”

“我去你的以邪克邪!”我忍不住扯了下狄白白的脸,有些嫌弃地吐槽说,“亏你狄家还号称是岭南一代第一神族,你还是前一任的家族继承人,真是大大地丢了你祖上那些老神公神婆的脸,指不定你哪一位太爷爷太奶奶正在扣棺材板呢!”

狄白白护着脸,哼哼道:“早八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还拿出来diss我?!陈坤,既然你说这不是蜻蜓点水,总该有个原因吧?!”

我指了指茫茫四野,皆是黄沙大地,说:“蜻蜓点水,顾名思义当先有水,可我们现在身处的可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最大的荒漠之一岗嘎,在这里就是掘地三十尺也找不到半滴水!”

“现在没有,不代表千百年前就没有”狄白白还在垂死挣扎。

我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蜻蜓点水对水源的要求是极其严格的,存在的水源必须是稳定的、封闭的,而一个稳定的、封闭的水源必须具备足够大的面积、足够大的蓄水量。白白,你想想如果千百年前此地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胡泊,即使经过数千年的沧海桑田,也不会连一丁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来的。”

狄白白作为一个老考古,有着很高的自然地理素养,他自然知道古湖泊的痕迹是最稳定的古痕迹之一。他顿时哑口无言了,视线透过镜片从竖葬船棺上移到了地上的鬼眼狐尸身上,这又是从考古学转到了古生物学。

这时,我也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沙漠上星罗棋布的直挺挺的棺材上,心开始往下沉,竖葬还有一种可能性狄白白没有说出。

镇压邪尸。

在海南农村有一种说法,在人死后需要在家中停放七日才可下葬,在这七天之中,有的尸体会发生异变,也就是起了尸变。如果尸变得厉害,用棺椁铜角无法镇压,那下葬时须给竖着葬入棺材,防止邪尸聚集灵气,生成祸物。

排除了种种可能性,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揣测了。在倡导科学技术的现代文明,这种封建迷信的说法自然只是无稽之谈,但在知识匮乏、尚未开化的古人眼中,佛鬼神魔是真实存在的。从神鬼迷信上来说,玉片盖面似乎也解释得通。古人有“佩玉辟邪”一说,到现代有些地方还流传下一些对付尸变的土方子:以温布巾盖面以封住尸体口鼻眼就是其中一种,那么玉片盖面是否可以看作是这两种镇邪尸的方法的结合体呢?

放眼望去,沙海之上的竖棺宛若一片稀疏的枯死的树林,难道这么多的尸体都发生了尸变?

我看着,额头上渐渐沁出了冷汗。

突然,狄白白在一旁拉了拉我的上衣,我转头一看,他脸色有些苍白,忙问他怎么了。

他哆嗦了下,指了指地上那具鬼眼狐尸,用轻得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看,这条是这狐狸的尾巴,对不对?”

我没好气地回道:“怎么,现在连狐狸尾巴也怕了?”

狄白白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又白了一下,我心想,不会吧,一条狐狸尾巴怕到这种程度?他对我嘘了一声,然后又指着地上的鬼眼狐尸,轻声说:“这条是狐狸尾巴,这条也是尾巴?还有这条?这条?!……”

狄白白说到后面几乎要哭了起来,一开始我还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仔细一看地上那鬼眼狐尸,才猛地反应过来。

由于做过防腐处理,那具狐尸身上的皮毛保存得还算完好,泛着千余年的光泽,从勾股处蜿蜒而出数条毛绒绒的长条儿,如果不细看会误以为是一大团缠绕在一起的毛发,可细一看就会发现这只鬼眼狐尸有九条尾巴!

“一,二,三,……七,八,九……一,二,三,四……”

狄白白在一旁好像犯了癔症,一遍又一遍地数了起来,一边数还一边咯咯地笑个不停,他侧对着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听他古怪的咯咯声让我心底直发毛。

古代常传说九尾妖狐有迷惑人心之力,狄白白不会是被这没有眼白的狐狸精给迷了心窍吧?

正当我寻思着一脚将狄白白踹在沙子里会不会遭受良心的谴责时,一个声音猛地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九尾狐狸古而有之,因多栖息在人烟罕至的密林深处而鲜少被人类目击,最后一次活体现世的记录是在民国二十一年,说是有一个江浙一代的商人在上海最大的夜总会夜来香展示了自己最新的藏品——一只活的九尾狐,可是后来不到半年那个商人一家就离奇地从家中凭空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在人世出现过。再后来因为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再加之人类因为封建迷信将九尾狐归为妖邪,大肆诛杀,最终导致了这个物种的灭绝。”

林叶边说边走了过来,白皙的小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我呸了声,飞快起身一脚将狄白白踹倒在沙中,然后直视林叶的双眼,说:“林教授一大清早的就别讲鬼故事吓人了,就算九尾狐狸在近现代已经灭绝了,那古代总该有吧,既然有又怎么会一点都没有留下文献记载呢?以我愚见,什么九条尾巴的狐狸,两个身子的懒蛤蟆,三个头的羊崽子,这都是由母体在受孕哺乳的过程中受到外界不良影响导致的基因变异,这样子的东西在古代往往会被冠上邪祟的名头,一出生就会被弄死,不然也会因为大自然的优胜劣汰而难以活到成年,留下后代。这只变异的九尾鬼眼狐狸显然是被人有意饲养大的,或许是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说话时,狄白白已经从沙子里爬了起来,刚刚扒拉下身上脸上的沙子,就看见了脚边的鬼眼狐尸,大叫一声一蹦而起,像只八爪鱼般吊在我身上。

林叶听着不去看我,而是望向了阳光下金色沙漠上林立的竖棺,眼底带着悲悯众生的怜慈。

突然,沙坡顶上传来了几声呼喊,是林闲。

我们三人抬头望去,看见林闲扶着师父正站在沙坡上往下看,没瞅见我和狄白白,师父他老人家还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可一见我和狄白白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站在沙坡上,扯开嗓子就骂:

“你们这两个兔崽子,平时叫干点活就恨不得找点土把自个儿给埋了,昨天倒殷勤,为了几个破泥土罐子竟然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大老远地跑来看风吹沙!你两小兔崽子,万一把小命交代在这里,就等着师父我来撬你们的棺材板!”

林闲向我两使了个眼色,我和狄白白赶紧摆出一副特别受训的模样,狄白白更是挤出了两行热泪来。

好在师父很快就被沙漠上鳞次栉比的船棺吸引住了,没有闲工夫对我两进行常规的思想轰炸。

其实任何人都会被此时此刻沙漠上的景象给震撼住:绵延百里的金黄大地宛若一座拥挤不堪的乱葬岗,随处是星罗棋布的棺材,有的棺材直挺挺地扎进沙中,有的斜刺如黄沙深处,只留下小半截焦黄的脑袋,有的直接黄沙盖了头,有的chiluoluo地横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有的完好,有的残破,有的则已经被黑风绞得粉身碎骨,还有的干脆一具光溜溜的古尸头朝下脚朝上半截入了土。细一看,不少古尸披上带毛,尖爪獠牙,鱼、虫、鸟,兽应有尽有,尽是些不投人胎的怪物。

一旁岗嘎遗址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我们昨晚栖身的古墓道已经被黄沙埋了大半,不远处房车侧倒自沙中,被砂砾淹了大半车身,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巨型棺材。

我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如果昨天没有跳车逃生,恐怕这辆房车就会成为我和狄白白、林叶三人的葬身之所。我看了看狄白白,他那张花也似的白皙小脸此时早已没了血色,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最可怕的结局。

劫后余生就意味着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要很多工作可以做。

考古队数月辛劳一夕化为泡影,眼下还必须重新考虑先前搭建的墓道内用以加固的支架是否受风暴影响而发生坍塌。不过师父和考古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大量神秘的船棺在黑风暴过后离奇现身的惊喜之中,根本没把遗址面临大量返工的现实放在心上。

在黑风暴彻底过境的第三天,船棺的清理工作和岗嘎遗址的返工挖掘就同时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