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作者:一条茶梗      更新:2019-07-22 02:08      字数:4590

宝玉和黛玉刚刚通过互诉肺腑,两人由情感的交融进入心灵的契合,谁知,一场更大的暴风雨猝然来临了。

当时,贾政喝令手下的小厮痛打宝玉,只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之事。谁也不曾想到,贾政把宝玉打的那样厉害,喝令小厮们按在凳子上,用大板打了十来下不算,自己夺过板子,又狠命盖了三、四十下,把宝玉打了个血迹殷殷,不能动弹。王夫人来了,反而让贾政火上加油,声言要拿绳子勒死宝玉。惊动了贾母,惊动了贾府上上下下的人。

随后宝玉先被抬到贾母房中,王熙凤不消说了,包括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以及史湘云等,都赶到这里,惟有黛玉没有来。黛玉和宝玉的情感最深挚,宝玉挨打,她不忍观,况且为了和宝玉的恋情,她想不如暂避。宝钗第一个来探视,手里托着一个药丸,表示了自己的难过,心疼。说罢不觉红了脸,低头弄衣带,百般羞怯。第二个是黛玉,黛玉的眼睛哭的象桃一样,显然不是刚开始哭,可能白天宝玉挨打时,就已经哭个不停了。见到宝玉仍然在气噎喉堵,作无声之泣。而宝玉虽然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但为了减轻黛玉的痛苦,竟说他并不疼痛,是装出来给老爷看的,还担心太阳下山后的地热让黛玉受暑。黛玉深明宝玉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心中也有万千言语,只是说不出来,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不料宝玉十分坚决,叫黛玉不要这样说,他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心甘情愿,又一次告诉黛玉:“你放心!”

挨打之后,有天晚上,宝玉睡醒后十分挂念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看黛玉,只是因袭人在跟前不方便,于是就假装要借宝钗的书看,把袭人支了出去,这才吩咐晴雯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晴雯说白眉赤眼的,去做什么呢,到底说句什么话,或是送或取件什么东西,也好搭讪。宝玉便伸手拿了两方半新不旧的手帕,叫晴雯送去。到了潇湘馆,小丫头春纤说黛玉睡下了。晴雯走进来一看,满屋魃黑,灯也未点,黛玉已睡在床上。听说宝玉送帕子给她,而且是家常旧的,开始不解,待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

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宝玉挨打的原因之一,就是表赠私物,现在棒伤未愈,言犹在耳,又明知故犯地向林黛玉表赠私物。林黛玉意识到这一行为属于私相传递的范围,知道在礼法之家是不允许的,所以不免感到畏惧。对宝玉而言,两方旧帕子是再好不过的爱情象征物,对黛玉而言,宝玉的深情挚爱都写在这两方旧帕子上。一旦会此心意,黛玉不觉神魂驰荡,全身心都沸腾起来。余意绵缠中,黛玉在帕子上写下了三首感伤至极的诗句。三首诗写的都是一个泪字,在寻找真爱的路上,他感到了无奈与无助。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诗和眼泪是属于自己的。甚至她觉得《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也比自己的命运要好一些,她慨叹:“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我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当她写完三首诗之后,还要再往下写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

就在她写这三首诗的第二天,贾母带着凤姐和王夫人等到怡红院看宝玉,随后宝钗和她母亲薛姨妈也来了。虽说是看宝玉的伤痛,因为有凤姐在,便满屋的欢声笑语。宝钗看准机会,笑说:“我来了这么多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明显地是当面奉承的话,但贾母听了却很喜欢。接着又说起有人嘴乖巧,有人不大说话的话题,宝玉想引贾母夸奖一下黛玉,便说:“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只有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结果贾母不但没有夸奖黛玉,反而说出了对宝黛爱情而言称得上风云变色的话。贾母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不仅如此,宝玉挨打后的几天,王熙凤、王夫人、薛姨妈、宝钗、袭人等的往来也似乎格外热络。为宝玉挨打的事,薛家也闹腾了一阵子。宝钗风闻蒋玉菡一案,似乎与薛蟠有关,因此回家婉转地探听薛蟠的口气。薛姨妈也在旁助阵,结果薛蟠急个猴跳,索性直接对宝钗说:“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前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连宝钗的丫鬟莺儿也到怡红院帮袭人给宝玉打络子。贾母知道了此事,嘱咐宝钗:“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做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节令已是秋天,一天傍晚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歪在床上的黛玉感受到了黄昏的凄凉。她随便看了一会儿古人的诗作,心有所感,便写了一首七言古风,通篇诗句充满了凄凉之感,雨的滴沥和泪的流淌混合在一起,益增悲情。葬花吟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似已不复存在,代之以长夜的凄凉和无望的等待。黛玉吟罢诗篇,刚要搁笔安寝,丫鬟就说宝二爷来了!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是北静王送给宝玉的蓑衣、斗笠、木屐,黛玉说宝玉的穿戴像渔翁。上次宝玉把北静王送的念珠香串转送黛玉,林黛玉立刻掷在地上,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次宝玉要送给黛玉一套蓑衣、斗笠、木屐,黛玉只是笑着说她不要,说她穿该像渔婆了。当黛玉自己意识到前后关合时,很不好意思,羞的红了脸而且咳嗽起来。但宝玉却不当作一回事,见案子上有诗,便拿起来看了一遍,连声叫好。黛玉忙夺过去在灯上烧了,宝玉笑说自己已背熟了,烧也无碍。宝玉的侍者本来拿着照明的灯笼,黛玉还要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拿下来,给宝玉带上,并设问是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宝玉一天之内好几次来看黛玉,但她不烦,也不在意避什么人,明天还希望宝玉来。

贾母设宴大观园、鸳鸯宣读牙牌酒令的时候,黛玉两次接令用的都是《牡丹亭》和《西厢记》的唱词,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另一句是“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宝钗于是对黛玉大大教诲了一番,告诉她女子应以针黹的事为主,不可看这类杂书,以免移了性情。之后因系秋令,黛玉的病愈加厉害,每日咳嗽不停,就不再出门。及至宝钗等来望候她,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但有一次,宝钗从医理的角度分析黛玉的病情,认为应该多吃冰糖燕窝粥。这让黛玉大为感动,说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竞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心地纯洁的黛玉完全被薛宝钗俘虏了,当面自我检讨,当面认错,而且由燕窝的话题毫无顾忌地谈道贾府的人际,说道:

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

黛玉如此坦诚地向宝钗全抛自己的一片心。黛玉当面认错,宝钗未置一词,没有任何反应。黛玉剖析自己在贾府的艰难处境之后,宝钗回应了一句话:“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这是一句不很真诚的话。所以黛玉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嫌的。”宝钗对此没有表示不同意见,虽对黛玉的剖析未加可否,却话头一转说:“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这是什么话?仿佛黛玉和宝玉没任何关系似的,将来要嫁到贾府外面去。宝钗表示以后她可以送给黛玉燕窝,黛玉高兴地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

两个人的谈话,黛玉真情真意,心地透明,她的内心世界已被宝钗完全掌控。宝钗先以理压人、晓以厉害,然后馈赠燕窝,收买其心。黛玉交出的心,就是宝钗收买的心,宝钗黛玉和解了,但不是公平的和解,只是暂时的和解。宝钗懂医理,她恐怕已经知道黛玉的病已无医可治,自然可以姿态高一些,乐得坐享未来。黛玉呢,其实也预感到自己的病大半无望,既得到了宝玉的心,也就没有什么可与人争夺的期待了。她们的和解其实与黛玉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亦不无一定关系。

一个人身体不作美,精神心气也就自然弱下去了。黛玉的病情显然是加重了,到四更天才睡上一小会,一夜咳嗽两遍,已是较好的情况,其余可想而知。

童生试开考前夕,因为紫鹃说了句黛玉明年要回苏州老家的顽话,宝玉就流泪、痴呆、疯癫、狂闹,再次惊动贾母,闹得大观园内外均不得安宁。这次李嬷嬷等奶妈和管家太太,都亲临目睹,连小丫头们也好戏看了个够。王太医解释其病理为急痛迷心,尤道出因情生痛、因痛迷心的生理和心理特征。紫鹃在这里成了黛玉的替身,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黛玉,因此宝玉致病,与其说由于紫鹃,不如说是由于黛玉,因此后来解病,亦并非是紫鹃而是黛玉。黛玉听袭人叙说宝玉病情,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贾宝玉吃了王太医开的药,已经安静下来,但仍旧不肯放走紫鹃。贾母只好让紫鹃看护宝玉,另让琥珀去伏侍黛玉。第二天,宝玉完全好了,为留住紫鹃,有时还装作佯狂之态。宝玉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誓言:

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进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态,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当贾宝玉这样说着的时候,眼中忍不住滚下泪来。紫鹃上来捂他的嘴,替他檫泪,并解释说:“你不用急,这原是我心里急,故来试你。”宝玉不理解紫鹃为什么着急,待紫鹃说明,她是盼望黛玉的最后归宿定了,她自己也好有个归宿的时候,宝玉又发誓说:

我只告诉你一句虿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是带着宝玉交的底回到潇湘馆的。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

“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为妾、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紫鹃不过叫黛玉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贾母是黛玉寄居贾府的唯一靠山,她希望趁老太太在世,就解决黛玉的婚姻大事。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可是黛玉自己怎么拿主意呢?宝玉知黛玉的心,贾母却未必。